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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在修,但莫污染

2016-09-10陈建翔

中国教师 2016年18期
关键词:禅宗本体老子

陈建翔

老子为我们讲了一个妙不可言、“玄之又玄”的“道”,那我们一般人有没有可能理解、感悟到这个“道”呢?如果有这个可能,那是怎样做到的?

《道德经》第十六章说: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后世的悟道者、研究者都把这一章作为悟道、修道的纲领,特别是“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在“虚”(极)、“静”(笃)的基础上,再加一个“观”,透露出老子参悟大道的秘密,被后人奉若至宝,详加揣摩、体味。冯友兰说:“老子所讲的‘为学’的方法,主要的是‘观’。它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要按照事物的本来面貌,不要受情感欲望的影响,所以说‘致虚极,守静笃’。这就是说,必须保持内心的安静,才能认识事物的真相。”[1]

我们再来欣赏一个场景,这个场景是庄子提供的。《庄子·外篇田子方第二一》中有这样一段描写[2]。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

这段话说的是,有一次孔子去见老子,正赶上老子刚刚洗过头,在那儿晾头发,那蛰伏不动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活人。孔子躲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两人见了面。孔子说:“刚才是我眼花了呢,还是确有实事?刚才先生的样子,仿佛就像一截枯木,完全把天地万物都遗忘了,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老子说:“我神游在万物未生的混沌虚空的境界里。”孔子问:“这是指什么呢?”老子说:“心有所感,觉得困惑而无法理解;嘴张开了,却讲不出话来。我来为你说个大概吧。”

这一段文字,把老子体悟大道、进入大道的状态描写得活灵活现。“形体掘若槁木”“游心于物之初”“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这些都是圣人的内心与宇宙本体(道)相感应的形态。“道”没有时间性,圣人悟道的内心也没有时间性,它可以让千千万万年的时间及此间变化多端的万物,坍缩成一个虚空,所以才可以“游心于物之初”。

这个故事没有讲完,下面还有这样一段对话。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说:“先生,您的德行与天地般配,还要借助那些经典的言说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古时的君子,谁能超过您呢?”

老子说:“不是这样的。你看水那么清澈,那是因为它无所作为,才会自然显现的;最高境界的人的德行,不是修出来的,它本来就在那里,不会遗失。这就像天自然高、地自然厚、日月自然明亮一样,哪里需要修呢?”

上面庄子描写的这段场景,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如何感悟“道”呢?我们需要针对自己做(修)些什么,还是不需要做(修)些什么?

周围一些朋友在学道悟道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进行各种“修行”,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他们有这样的愿心和践行,难能可贵,我们应该向他们表示敬重和祝福。

修行是什么?修自己的心灵和行为。在社会风气浑浊的时代,任何抱怨、悲观、厌弃、攻击……都只会增加社会进一步的“浊”;修行是很好的选择,它能把心力返回自己,检讨自己会减少浊气,逐渐增加社会的清净。这是修行的时代机缘。

但是看看朋友修行的结果,感觉是有三种情况:修好的;没有太大变化的;甚至还不如以前未修的。第三种情况(没有修好)的表现主要是:似乎比以前更傲慢自负,更容易生气,更爱攻击人,更着我执法执,更着相等。所以,我们要对“修”本身做一下检讨,了解“修”的所以然。当我们知道了“修”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才能选择修还是不修,才能修(或不修)出一个好结果。

有这样一种说法:中国禅宗是老子思想与佛陀思想的结合体。我认为,甚有道理。关于“修”(和不修),中国禅宗历史上有个脍炙人口的公案很能说明这个问题,那就是六祖慧能和他的师哥神秀的呈偈竞选。神秀的呈偈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慧能的偈子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按照神秀的意思,当然要修!我们无始以来不断染污造业,如何能不修?不仅要修,而且要勤奋、精进,要“时时勤拂拭”。这对不对?对!神秀后来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创“渐修”法门,成为北宗禅创始人,哪里是徒有虚名?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按慧能的意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连一物都没有,哪里有些许尘埃可沾?既然没有尘埃,何必“时时勤拂拭”呢?纯属头上安头、自寻烦恼嘛!这对不对?对着呢!慧能后来成为禅宗六祖,开创中国“顿悟式”禅宗的宗脉而连绵后世,他的言说成为“经”(《六祖坛经》),这哪里是偶然的呢?肯定也有他的道理。

所以,我们判断,第一,他们都有道理。第二,他们的道理都不是一般的道理,而是宇宙人生极好、极深的道理。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第三,他们的道理各自讲出了宇宙人生不同方面的真谛,分别属于第一义谛和第二义谛,也就是本体和(现象界)启用的差异。第四,这样,他们的道理可能适合不同的人、不同的根器,也可以说适用于不同的修行阶段。

我们从第一义谛和第二义谛的关系来比较慧能和神秀,就比较容易明白了。佛学上经常讲这样的道理:“不变随缘,随缘不变”“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离一切相,即一切法”“实际理地不着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十世古今始终不离当下,无尽刹土自他不隔毫端”……说的都是本体和(现象界)启用的关系,也就是第一义谛和第二义谛的关系。慧能讲的是“第一义谛”,即本体的道理。本体是如如不动的,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所以没有什么可修的。你想修什么?修什么,怎么修,都是多余的。

其实,中国禅宗经常讲“不修”的道理,“不修”是中国禅宗的主基调。较早一点,如志公禅师(与达摩、傅大士并称“梁朝三大士”。据说“即心即佛”最早就是由他提出的,后经傅大士、慧能、马祖等而发扬光大)就认为“苦行无益”“道不假修,但息知解”。此外,他还对“持戒”提出意见:“律师持律自缚,自缚亦能缚他。外作威仪恬静,心内恰如洪波。不驾生死船筏,如何度得爱河?”对于“坐禅”,他认为:“一切无非佛事,何须摄念坐禅?妄想本来空寂,不用断除攀缘。”又云:“声闻执法坐禅,如蚕吐丝自缚。”“三毒本来解脱,何须摄念禅观?”

后来,三祖僧璨在《信心铭》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智者无为,愚人自缚。”“虚明自照,不劳心力。”讲的都是一个意思:本体清静,何需人为?他还这样问:“将心用心,岂非大错?”

再后来,马祖道一明确提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在他前面,有南岳怀让的“磨砖作镜”的示范;在他后面,有黄檗禅师的“无心是道”的命题,都是对本体第一义谛的宣解。

说了这么多,都是讲“不修”的道理,那为什么《佛经》中讲了那么多修行的法门?《楞严经》里二十五圆通,哪个不是讲修行的?为什么古往今来,我们成千上万的人还在那里修呀修的?

修,是“第二义谛”,是讲如何通过人生现象界的努力,洗净污染,回到本体,回到“第一义谛”。我们从本体启用以来(这当然是无始劫),因为根本无明的关系,我们一步步地迷痴、染污、扭曲、变质,忘记自己的真身世、真面目,成为被妄念分割的本体——“我”和被囚禁的本体——“物”。在分割和囚禁中,我们本有的智慧在堕落。所以要修,为什么?要修回去,打回老家去!

所以,从本体上讲,不修是对的——自性圆满具足,何必床上叠床,头上安头?从启用和现象界上讲,修是对的——要回到本体,回归自性,不修如何可能?都是对的。

如何选择,一是要看你是何种根器;二是要看你在何处发心。你是大根器,一悟即通,一通百通,你就不用修;你不是那么利的根器,不能一悟即通,那你就需要修。这都跟个体差异、“循业发现”有关。当然,实际情况远不是二分这么简单。纵然是大根器,也应该悟后起修,修你的福德,才能福慧双至,达到进一步证悟,何况理上悟虽然很好,但毕竟不是“事理无碍、事事无碍”。反过来,即使是小根器,你也要边修边悟;有修而无悟,肯定是不行的,那可能就是修出毛病了。总的来说,“顿悟”和“渐修”,有一个以何为主的问题,还有一个如何融合的问题。

如果要做一个比较,我认为顿悟是空间性的,非时间性的,是“点”的爆炸,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奇点”一样,炸点体积极小而密度极大,是悟道者对启用(大爆炸)后的一个整体性的回应(回复),一个彻底的“反”。这样,悟道者从分裂的状态、囚禁的状态又回到完整的总体上。

而渐修是时间性的,是在时间隧道里的逆向爬行。“道”的启用,创造出了无数的时间隧道,使不同的物质得以演化。渐修就是在这样的隧道里逆向爬行,虽然逆向,却是爬行。时间隧道本身就是分别、囚禁的状态,面对千万年来的大迷局,如果没有悟,仅在这里爬行,很难明心见性。

因此,顿悟与渐修在回到整体的作用上的能量级别是不同的。关键要看何处发心,是“因地”还是“果地”。因地,是第一义。因地发心,是发无为法的心,发无所求、无所用、无所谓之心,就是发起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本来觉性,万缘放下,却自然跟万法万行在一起。你不是想做成什么、达到什么、实现什么,甚至悟道的愿望都没有!我们有些人说自己修行是为了“度人”,帮助别人解脱,这当然很好,但前提是自己已经觉悟。你要“度人”的目的心,其实影响你因地发心。如果你是“果地发心”,发有为法的心,一心想着做成这个做成那个,就可能是梦幻泡影了。一切有为法,都是梦幻泡影。当然,你会说可以在“度人”中“度己”,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觉悟。话虽那么说,但可能性很小,概率很低,而自误误人的概率却很高。

我的主张是“修不修”,或者说是“不修而修,修而不修”,双破双立。我们由“修”认识到“不修”,再认识到“修不修”,就在“修”上得到了自由。修的时候,我们要知道本体“不变”、修无可修的道理,故此,修就不要用力,不要太着相、太有所图;不修的时候,我们要知道启用随缘、修能归性的道理,不要太放逸、太松懈。两个道理都了解了,同时起作用,双破双立,我们可以不执着于一端,怎么都好办。

修行者可以这样测试一下自己:“我能不能什么事也不做,什么念头也没有,傻呆呆地待一天,而感觉非常满足,非常安宁,非常平静?”也就是说,能不能在无为无欲中感觉幸福、满足?这个世界,这个人生,不可能“再”怎么样、“更”怎么样了!没有“再”,没有“更”,一切都好到头了!已经拥有了一切!这就是顿悟的感觉——在无限本体中的圆满具足。当然,顿悟后的日子还要继续,所有的日子都只是本来具足的无限本体(道)的不同演示(可道)。

如果没有这种无为无欲却本来具足的感觉,我们的“修行”可能是人为的造作,是躁动的一部分,是八万四千烦恼中的一部分,只不过是转移的烦恼、变相的烦恼而已。

当下社会比较浮躁,只见现象不见本体,能在无为无欲中感觉宁静和幸福的人很少。大多数人的“满足感”“成功感”源于有为,源于不断的刺激,源于不停地动。不动,刺激停止了,就会感觉空虚,感觉时间被浪费、生命被辜负了。这是幻象里的迁流作用。我们的所有感官和大脑,我们的七情六欲,早已被幻象的迁流控制,念念相续。所谓“修”,就是要停止这种刺激和躁动,修的是“止”,修的是“致虚极,守静笃”,而不是更多的刺激和躁动。因此,不要让“修”本身成为污染。

参考文献:

[1]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M]. 北京:中华书局,1984:122.

[2]安继民,高秀昌注释.庄子[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284,285.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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