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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悲声破寂寥

2016-09-08张柠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8期
关键词:程砚秋荒山京剧

张柠

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之三公子、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已故学者程永江先生,历时20多年,精心编撰的《程砚秋演出剧目志》(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是一部难得的京剧史的史料著作,读完之后引起了我许多感想。对于中国传统戏曲,我完全是个外行。一般而言,内行知道深浅,故言语谨慎;反之,越是外行好像越有话要说。说起京剧,还真跟我的故乡文化和童年记忆有一些关联,因此先说说这个关联。

我家乡地处吴文化和楚文化的交接部位,在鄱阳湖入长江处的湖口附近,也是赣鄂皖三省接壤地区。西北方向,隔江就是京剧声腔源头之一的“二黄”的原产地。[1]东南方向,则是古徽州的乐平、婺源、弋阳一带,这也是京剧声腔源头之一的“弋阳腔”原产地。我老家好像不叫“弋阳腔”,而是叫“高腔”。村里每逢有红白喜事,或造屋安宅,都要请艺人来唱夜。请来的人有两类,一类是民间盲人歌手,他们唱的都是些古老的历史故事,比如“薛仁贵征东”之类,故事内容好听很重要,歌唱的声音好不好听则不重要。另一类就是唱“高腔”或者“谭腔”的人[2]。歌唱者是身体正常且有歌唱才能的农民,他们的眼睛耳朵都完好无缺,歌唱的内容则是根据现场需要即兴编出来的,内容是否编圆了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声音要高亢,嗓音要好听。在我的记忆里,“高腔”的那些歌词我一句也没听明白,只记得不时地传来尖锐高昂的呼喊声,“呀!!———”[3],声音十分喧嚣热闹,直往大脑深处,或者说往天上钻似的,令人难以忘怀。也就是说,花钱请盲艺人来,是要听故事的;请唱“高腔”“谭腔”的人来,是要听声音的,可见家乡农民对声音的迷恋。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世世代代在我家乡一带流传的、充满民间原始魅力的“高腔”,明代中叶就传到了南京和北京,它在皇帝达官面前,与高雅的、“轻柔婉折”的“昆山腔”明争暗斗,后来又经过相互改造、彼此融合,渐渐化入京剧声腔系统之中去了。尽管我不懂得京剧艺术深层的奥妙,但每每听到唱腔中尖锐高亢的声腔时,总是联想到童年时代,在老家昏暗的灯光下,昏昏欲睡之际,被尖锐“高腔”惊醒的时刻。

此外,京剧演员的念白于我也颇有亲切感,它的发音方式,除了京韵之外,剩下的就与江西北、安徽西、黄冈东这个三角区[4]的发音方式接近。比如“小姐”这个词的念白,就接近我家乡发音方式,读如“SiaoZie”,更荒远的乡下人则读作“SiaoZia”。还有《锁麟囊》里的唱词“如意珠儿手未操”一句中“如”和“珠”两字的念白,接近黄陂和黄冈地区的发音方式,读作“Rǘ”和“Zhǖ”。再如《锁麟囊》“何处悲声破寂寥”一句中“处”字,京剧念白就是江西九江、湖北黄梅、安徽宿松的发音方式,读如“Chǖ”。所以,每每听到京剧中非京韵部分的声腔,就像听到乡音一样亲切。[5]

其实,我的故乡并不流行京剧,而是流行黄梅戏和采茶戏。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全省各县都有黄梅戏团或采茶戏团,集中养着一批乡村“艺术家”。农民们都会唱《天仙配》,一边唱一边幻想着天上掉下一个仙女来,娶老婆不用彩礼,还白捡两个儿子,典型的农耕文明的审美理想。等到我知道有一种叫“京剧”的东西的时候,已经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那时候的“京剧”全称“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如《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杜鹃山》等,广播里、电影里天天播、天天放,耳濡目染,跟着哼哼也就会了。全本的《红灯记》,从扳道工人李玉和的“手提红灯四下看”开始唱,一直唱到李奶奶的“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最后唱到李铁梅的“粉身碎骨不交密电码”,一个人“生旦净丑”通吃,直唱得“西皮二黄”全无,完全唱成了红小兵的革命流行歌,一点戏味儿都没有。现在想起来,那哪儿是在“唱京剧”,那叫“毁京剧”。

京剧,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瑰宝,它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纯”,追求艺术上的纯粹性,不为一时一地的功利目的所诱惑;其次,它还具有广泛的民众基础,且价值观念具有超越时代的特点,能够为不同文化阶层和不同政治倾向的人所接受。因此,无论清代还是民国抑或新中国,都吸引着大批的戏迷和票友,上至宫廷贵族或者政府官员,下至普通市民百姓,什么身份什么立场的都有。也就是说,艺术上的纯粹性、观念上的民间性、政治上的民主性,是京剧魅力永恒的奥秘。观念上的民间性,指的是它钟情于跨越不同历史朝代、世世代代流传、为普通百姓所接纳的价值观念,由此也可以诠释政治上的民主性的含义。必须强调的是,艺术性上的纯粹性是它存在的前提和基础。

这种艺术性,首先指向的是艺术形式本身,就京剧艺术而言,就是演员的“唱念做打”,以及相关的外围艺术形式,包括化妆脸谱、服装配饰、锣鼓丝竹、舞台装饰等。其中,演员的“唱念做打”,又是核心部分,也是最能体现其艺术纯粹性的部分,它完全可以独立,无须依赖其他。比如“清唱”,甚至不需要布景或伴奏,通过演员的歌唱和表演,传递情绪和情感,塑造艺术形象,并且充分调动观众的审美想象,演员和观众一起,共同参与艺术创造的全过程。演员用自己的唱念做打、举手投足、眼神表情、声音念白,来表达艺术与现实、审美与功利、个人与众人等各种复杂的关系,并且令观众着迷(戏迷和票友)。因此,京剧艺术表演的“符号系统”,在处理艺术的虚构性和经验的现实性的关系上,特别是在将中国传统艺术境界中的“写意”和“传神”,变成了歌唱和表演的实践上,为世界戏剧艺术史,提供了有益的艺术经验。正因为如此,京剧艺术对演员的“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提出了极其苛刻的要求,没有十年八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刻苦训练,根本就别想登上舞台,京剧艺术史证明,无论哪一位京剧艺术大师莫能例外。作为“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就苦练了整整8年,从6岁练到13岁开始搭班演出,从武生练到花旦再到青衣。直到从艺12年之后的18岁(1922年),他才开始独立挑班,成立“和声社”。也正因为京剧对艺术形式的苛刻要求,导致京剧这个艺术门类内部的诸多限制,没有艺术天才和大胆革新的大丈夫气派,创门立派,难乎其难。程砚秋便属于那种既有天分又有勇气的艺术家。作为清末民初著名青衣陈瑶卿的弟子,程砚秋一改传统青衣重唱功轻表演的呆板做法,熔青衣、花旦、刀马旦为一炉。他擅长表演但极有分寸,眼神流盼、举手投足,适可而止。他迷恋青衣的悲情风格,却又不排斥小旦的活泼。他钟情艺术虚构,又不丧失现实关怀的情怀。1927年,年仅23岁的程砚秋,被评为“四大名旦”之一,与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齐名,进入了他艺术上最辉煌的年代。

在自己独创的诸多剧目中,程砚秋最钟情的还是《锁麟囊》,而不是《荒山泪》。或许《锁麟囊》最能够代表他的艺术探索精神,在传统悲剧中增加喜剧成分,悲喜交加中显示出“大慈悲”观。但从1953年开始到1958年逝世,仿佛只能演《荒山泪》了。最后一次出演《锁麟囊》是1953年12月25日在沈阳演出。公开批判《锁麟囊》为“反动剧本”的时间是1955年4月。我不是说《荒山泪》不好,都是程砚秋自己演唱的剧目。但如果只能演《荒山泪》,别的剧目不能演,那就显得荒唐。《荒山泪》之所以审查合格,是因为它的剧情叙事逻辑,与后来的“样板戏”的叙事逻辑有某种暗合之处。剧本的编写并不高明,两个大老爷们出门就被老虎吃了,事实上或许是必然,艺术上则是偶然。如果直接写成主人公被地主老财或官府恶吏打死,再加“逼上梁山”的情节,那就是典型的“红色经典”叙事了。当然,作为一位来自社会底层的艺人,程砚秋是京剧艺术家中思想观念比较民主和现代的一位,他的艺术理想,自然与“五四”主流文艺界所主张的“为人生而艺术”的观念相吻合,他在20世纪30年代编演《荒山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他也不认可“站在台上喊口号”的做法,还是主张要坚守艺术的底线。所以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锁麟囊》。但在现有的影像资料中,程砚秋仅留下一部《荒山泪》,不能说不是遗憾。正如本书编者程永江先生所言:“一生独留《荒山泪》,终生不忘《锁麟囊》”。

回到《程砚秋演出剧目志》这本书上来。编者程永江先生,1959年毕业于前苏联列宁格勒(今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列宾美术学院美术史与美术理论系,原本擅长的是中西亚古代美术史,在大学里教授西方美术史,业余才从事京剧程派艺术史研究。尽管这部著作,是以他的父亲为研究对象,但因作者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能够做到科学客观地使用材料,不被个人情绪所左右,难能可贵。比如,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组织读者评选京剧“四大名旦”的史料就没有进来,因为它与“演出剧目”本身无关,属于“艺术传播史”的范畴,这也是本书选材严格的例证。一部《程砚秋演出剧目志》,时间跨度40多年,皇皇50万言,以编年史的方式编撰,辅之以剧照、戏票、演员日记、报刊评价等历史遗物,史料详尽严谨,图文并茂,印刷精美。不过,初看上去它的确像一部冷冰冰的史料集:年月日、演出地点、演出剧目、票房情况等,但仔细阅读,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者对京剧艺术的感悟力,对艺术与社会历史和人生之关系的深入理解,还有对当时的文化和戏剧生态的客观呈现能力和选材的史识。

书中配了大量的图片,主要是演出剧照、戏票、说明书和唱词。这些都是难得的原始史料。最早一张戏票,是整整100年前的1917年3月24日,13岁的程砚秋参与“为龙泉孤儿院筹款义演”,演出《朱砂痣》的戏票。票价:楼上散座50枚(没有标明,应该是铜钱,1元大致等于100枚),楼下散座40枚,儿童票20枚,楼上包厢每间铜元80吊(原文如此),“茶资随意”。票面提醒:“男女分座,风雨勿阻”。

来看一张程砚秋组建自己的戏班“和声社”之后的一张戏单,时间:1923年6月18日白天,地点:前门外鲜鱼口之华乐园,男女分座,楼上和池子票价5角(相当于4斤猪肉的价格),楼下2角5分,未设包厢,没有茶钱。上海的票价要高于北京的票价,看看程砚秋第一次赴上海演出的情况。从书中可以看出,1922年10月9日至11月19日40天整,一共演出了42场!演出地点“亦舞台”。戏票信息显示,时间:1922年10月12日晚。地点:英租界三马路大新街口,票价分为1元4角(当时上海的肉价每斤1角4分,这个价格大约相当于今天的150元),1元,8角,4角不等,另外加收香茗、手巾小账等杂费,不同座位不同价格。再看1935年4月16日在汉口“大舞台”演出的戏票信息,地点:法租界辅堂街,票价:包厢4元(当时的肉价为每斤2角,4元大约相当于今天的300元。如果从购买力的角度计算,4元钱是当时普通工人月收入的1/2或1/3,相当于今天的1500元左右?[6]),正座1元。书中所附的戏票、演出说明、广告等这些实物史料,隐含的信息十分丰富,有着丰富的再解读价值,对其他的研究领域也很有用处。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听了一批录音资料,还看了拍成影像的剧目《荒山泪》《锁麟囊》等,其中《荒山泪》是程先生1956年拍摄的电影,也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影像资料,52岁的人身子有些发福。《锁麟囊》看的是程派第三代传人录制的影像作品。程砚秋的唱腔录音倒是很好找到的。我写这篇文章时,程砚秋先生演唱的《锁麟囊》录音在耳边响着:“【四平调】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那声腔时而细若游丝,时而风波骤起;时而似饮烈酒,时而如品香茗。“【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流水】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号啕……”听着听着,我这个戏曲外行仿佛快要入门似的。我想,这“悲声”能够打动我们,而且经久不衰的原因,固然来自程砚秋声腔的魅力,来自所有京剧艺术家出色的表演,但更有这“悲声”自身的社会历史渊源。它是数千年中国文化中“哀怨”之音的浓缩,也是中国人面对悲苦命运发出“伤叹”之音的美学升华。这“悲声”仿佛不是来自京剧演员的嗓子,而是来自我们所有人的心灵深处!

注释

[1]声腔以产地命名,“二黄”即楚地的黄陂和黄冈,参见欧阳予倩、青木正儿、周贻白的相关论述。

[2]“高腔”就是江西弋阳腔的别名。“谭腔”就是江西宜黄腔的别名,据说是弋阳腔或海盐腔的变种,以宜黄人兵部尚书谭纶之姓命名,对于“谭”腔,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所以搁置不提。

[3]汤显祖描述为“其节以鼓,其调醓”,参见《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8页。

[4]吴文化和楚文化交接地带,再往北200公里就进入中原文化地区。

[5]关于京剧念白的详细讨论,可参见齐如山:《国剧艺术汇考》附录《皮簧念字法》,辽宁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6]参见陈存仁:《银元时代的生活》相关章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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