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研究视域中“北京”的“方法化”
2016-09-08王向远
王向远
由王升远的博士论文修改成的新书《文化殖民与都市空间:侵华战争时期日本文化人的“北京体验”》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发行,遵升远嘱咐,也按惯例,我作为论文的指导教师,当向读者做一些必要的介绍和交代。
我与升远相识于2005年。那时我正在日本任教,到假期方可回国。一次,在即将离京回日的前两天,我接到一通来自上海的电话,对方自称是上海交通大学日语系的硕士生王升远,表示想跟我读书,并打算为此到京与我面谈。电话交流中,我感受到了这个20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旺盛的求知欲和蓬勃的进取心。在北京见面聊天时,我觉得他在表达上的成熟程度,真不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且与一般日语专业学生较为封闭的状态明显不同,他对日语、日本文学乃至比较文学的学术状况也相当了解,对学术信息的捕捉也十分敏感,对不少社会问题有着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显然是块做学术的好料。道别时我将自己的著述赠他一套,并勉励他朝着学者的方向发展。三年后的2008年9月,升远考进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进入我的门下攻读中日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
对于博士生的选题,我多年来的做法是先看看研究生自己选什么题,因为这能反映出他此前的基础、兴趣和想法,如果觉得不太理想,也不急于否定。而是在课上课下加以引导或指导。升远入学前后多次跟我表示,他想要完成东北师大的恩师徐冰教授多年前交给他的“任务”,即研究中国的日语教育史,想在这方面做博士论文,说自己对这个课题已经做了较长时间的准备,如果在此基础上写下去,想必较为顺手。我也觉得这个选题有价值,但又觉得博士生论文的选题应该是以“论”为之,“史”只可做“论”的依托,而且我们的专业是中日比较文学,要凸显中国背景,还需要有“文学”在,日语教育史方面的选题较难体现这一点。对此我和升远也多次交流过,升远也以为然。我们也曾探讨在日语教育史相关的领域转换一下选题,例如研究“汉奸文学”“附逆文学”也很有意思,但又意识到这个问题会受多方面因素牵制,恐怕难以不受干扰地展开研究。在这期间,升远一面听中文系的相关课程,一边在北京各大图书馆收集日语教育史方面的资料,并陆续在CSSCI原刊上发表了三篇相关论文。那时,我正在为上届博士生设计“日本文学中的中国都市”系列研究的选题,发现关于“日本文学与上海”方面的成果甚多,奇怪的是北京之于日本人及日本文学是极其重要的存在,而“日本文学与北京”的研究却一直还是空白。有一天我和升远相约一起去逛书店,途中在车上谈及这个问题,我问升远对这个选题是否有兴趣,讵料与升远一拍即合,足见他对选题的理解是很敏锐的。那时升远已经到了博二,猛然转到这个题目上,时间上看已经不早了,但我相信凭升远的能力和努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正如我所期望的,就在此后的三年中,升远全力以赴,又有板有眼地推进着研究,一篇篇发表单篇论文。到答辩时,在重要学术期刊上发表的相关论文已经有了十几篇。对于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博士生而言,这是少见的,也是很不容易的。
升远的博士论文从都市空间视角切入,处理的是以日本侵华战争时期为中心的近代日本文化人“北京体验”的问题,这是文学的选题,当然也是历史学的论题。在绪论中,作者便开宗明义地言明其历史认识和学术志向:
作为研究者,不想被作为论题的“北京”所压倒,而只是希图将其作为一种表述媒介,以日本作家的“北京体验”为时代标本或曰横断面,揭示近代以降中日日渐交恶、最终激烈交手的时期,日本知识界复杂、交错、纠缠的中国认识及战争认识。而对“内在复杂性”的追问、对其中多元交杂的混沌状态之呈现,毋宁说,其用意正在于对抗中日两国一般日本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论述中“一言以蔽之”的“通约暴力”所带来的遮蔽、斩经断络与绝对化倾向,及其背后急于为历史建立清晰“秩序”的进化论逻辑。
如此看来,升远似乎不满足于构筑起一面有关日本文学之北京书写的“知识之墙”,在他那里,北京不仅被对象化了,更被方法化了。作者旨在以“北京”为观察装置,透视、还原近现代日本历史、中日关系史本有的复杂、暧昧、纠葛与多面,以对抗线性文学史论述导致的文学研究之贫困。在我看来,中国的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很大的问题便是在不少研究者笔下,文学作品沦为政治意识形态、国民性等空洞理论的奴隶,文学史沦为政治史、社会史的注脚,不少研究所呈现出的不是历史之“本然”,而是结论先行的“使然”或“想当然”。几个政治领袖、知识精英的中国观、战争观是否就能代表一个时代的主流,以某一种或几种概念工具是否便能把握战争时期中日关系史的脉动,我对此是颇有疑问的。葛兆光的《中国思想史》毋宁说正是在精英思想、经典思想的对立面建立起在各历史时期具有强大支配功能的一般民众思想史之论述体系———后者,才是历史长河的干流。在绪论中,升远又指出:
我愿将“作品—作家—流派—文学史”的关系比作“勋章—乘客—轮船—江河”。而我们的日本文学史教育与日本文学研究往往是让我们记住了巨大的轮船、优雅的乘客和耀眼的勋章,却未能让人看到承载着这一切的江河。在单纯的作家论、作品论之外,以北京人力车夫、北京天桥等为切入点的诸章节便试图从一个个小的视角切入,意在呈现、讨论日本“近代”江河的蜿蜒流转。
在这里,作者的文学史观已很明晰了,他要呈现的是不仅有“勋章”“乘客”,还有超越这一切的“江河”。
升远曾开玩笑说,有人善将三文鱼做得美味,有人可把土豆丝炒得可口,而他的博士论文则试图把两者都做得好吃。按我的理解,所谓“三文鱼”当然是指涉自身即有重要文学史地位的经典作家、经典作品,书稿第六、第七、第八章处理的原本就备受关注的阿部知二、佐藤春夫等文学重镇即为此属;“土豆丝”应该是那些文学史的“边角料”或被惯常的历史书写所压抑、遮蔽的个体抑或群体,书稿的第四、第五两章提供的便是两种土豆丝菜品。这种雅俗并举、巨细兼容的策略背后显然是作者的匠心所在。
这种历史观、文学史观不仅支配了升远的“问题意识”生成机制以及这个看起来并不规整的框架结构,更决定了他文献的搜求方针、甄选眼光和解读策略。以近年来中日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成果迭出的日本人的中国观/中国纪行、中国人的日本观/日本纪行之类研究为例,相关论著大都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但整体看来多可视作因对象不同而做出的平行“位移”,因为透过近似的观察/认识装置只能看到似曾相识的风景,研究者的“主体性”便湮没在这些文献中。升远认为,近现代中日文学、文化关系相关问题若只局限在学界盛行的中日二元分析框架中阐释,常会因格局过小而流于浅层观察,难以触及根本,“中→中”“日→日”模式下的自我表象、“中日”模式下的“单向注视”乃至“双向对视”都缺乏阐释力和理论生产性。必须在中日彼此的相互性视点之外导入多极间的视点,将复数的对象与伸向自己的镜中相互反射出的自我与他者的形象集结起来,方可使“问题”从一个小的切口进入并得以充分展开,从而推及某种超越中日的普遍性。而多极间视点的发现及其引入机制、阐释框架的再创正是难点所在,也是这篇博士论文的鲜明特点。事实上,在这一点上升远的尝试是多样化的。
在书稿的第五章中,作者做了大量的文献考索工作,不仅从浩如烟海的中日近现代文学(广义意义)文本以及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福泽谕吉的《文明略概略》等哲学、思想文本中摭取出“人力车夫”相关表述,并借助译本搜求到不少近代以降西洋人士对中、日两国人力车夫的相关评论、创作,通过对“中→中”“日→日”“西→西”的自我表象以及“中→日”“日→中”“西→日”“西→中”的多面性文学镜像之梳理、细读,厘清了近代以降人力车从西洋越界东亚后在中日两国的历史境遇,以及人力车夫跌宕、凄惨的命运。然而,作者不满足于“把故事讲好”,图穷匕见,据此所讨论的近代历史脉动中东亚近代性的明暗以及“同情的国界”等理论问题才暴露了他的理论野心。显然,“人力车(夫)”只是他的一种透视工具而已。同样,第四章中通过对日本文化人北京天桥体验的讨论思考西洋“文明”观在近代东亚的境遇亦可做如是观,实证研究的文献功底和理论思辨得到了较好的融汇。
升远对多极间视点的追寻和引入还体现在他对战争时期周作人附逆问题的研究上。尽管周作人研究成果层出不穷,但一旦当事涉战时道德问题、身份认同问题与民族主义情绪等复杂纠葛下“亲日派”、附逆文人相关问题之讨论,或受民族主义情绪桎梏,便因人废言,将其钉死在历史耻辱柱上;或臆测揣摩、顾左右而言他。坦率地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日本文学与文化研究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的无奈中,有语言、材料的问题,更有视野的问题。关于此中病弊,我想升远说到了点子上:
迄今为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对北京沦陷时期周作人的理解与论述过多地依赖当事人周作人的个人叙述、战时京外人士或战争胜利后还京者隔阂不小的揣度与追忆。轻信当事人的自我表白乃至辩白则难以与研究对象拉开距离,倚重“不在场”者道听途说的评论更难免导向隔阂、成见的陷阱;即便以上视角二合一,也总难免有褊狭之弊,因为缺乏了原本“在场”的、必要的“第三维”———战时日本人的观察与评论及战后日本相关当事人的回忆等。
他甚至借用了卞之琳的那句“你(日本人)站在桥上看风景(周作人),看风景的人(升远)在楼上看你(日本人)”(《断章》)来解释自己与木山英雄因立足点之不同及所看到的“风景”差异,这是一个精当的比方。他所关注的被表述的、镜像化的周作人,确乎是未曾被整体对象化的,这是周作人研究中始终被忽视、实则又必不可少的观照维度。通过基于这一维度透视到的实像与虚像之解析,他不仅看到了战时作为周作人的参照物而被复活、“被歪曲的鲁迅”表象背后的政治动机,还通过对周作人文学日译本的钩沉索隐和文本细读,发现了周作人“亲日派”形象形成机制与文学译介之间的深度关联,这显然为知堂研究或以周作人为代表的附逆文人、“亲日派”、战时中日文学文化关系研究等开辟了新的论域、提供了新的视角与可能。在2013年第1期《外国文学评论》杂志的编后记,编者高度评价了升远等几位学者的“可圈可点的‘叙事能力”,文中指出“所谓论文写作的‘叙事能力,是指以几个层面或者几条线索的并置、呼应、交叉、重叠展现一种历史的纵深,它实际与个人的历史空间想象力有关”,这一评价我认为是比较客观、恰当的。
再来看看他是如何处理三文鱼的。众所周知,文献研究是日本学界的长项,甚至在我们所熟悉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他们也经常提示出新的文献、档案,让我们自愧弗如。据我所知,升远在视野、观念和方法上的一些新思路恰恰是建立在对新材料充分发掘的基础之上的;有些时候,情况是反过来的———他对新材料的发现正是新的视野和观念推动的。例如,他曾指出,在中国侵华时期日本人的恶贯满盈几乎人尽皆知,但要问恶人究竟做过哪般恶事,除了抗战雷剧提供的极不可靠的信息,大多语焉不详,在各种口号盛行的当下中国,“抗日”和“反日”常常只是充斥着民族主义情绪的空洞口号,其对象常是模糊不清的,学术界的情状似无二致。而中国学者在新史料的发掘与阐释上的用功不勤,不仅将导致日本文学史、思想史论述的不可靠,更将使本民族的巨大历史创痛被彻底掩盖直至遗忘。而面对讲求数据、史料的日本学界,要与之分庭抗礼、辨明是非,就不能拾人牙慧、亦步亦趋,我们必须用新材料说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看来,升远对那些为逃避战争责任追究而被有意销毁、讳饰的重要作品之考古发掘不仅有着重构“全黑时代”的日本文学史、思想史探径布石的学术动机,更有着“拒绝遗忘”之历史自觉,这种历史使命感在“80后”一代学者中显得尤为可贵。他说:
在某些特定的历史语境下,在日本文学视域中不愿重提的“往事”,置换到中国的研究视野,便不得不提———学者的立场应该是“拒绝遗忘”。当然,所谓“拒绝遗忘”,首先是基于对被忽视、被遮蔽文学作品的考古发掘与再评价,以此作为在材料、视野、观念与方法上发现反思日本近代文学史、思想史相关论述的契机,甚至以此为基础,在现实层面上,通过其涉华活动、创作的全面呈现、冷静辨析,走向对日本文化人涉华战争责任的追究。
书稿第七章和第八章处理的是日本著名作家、汉学家佐藤春夫战时的涉华活动与创作。在翻检了中日权威学者编写的各种佐藤春夫词条、年谱和传记之后,他发现1938年佐藤的“北京之行”及其相关创作几乎被文学史“有意”地遗忘了。他广泛查阅了保田与重郎、佐藤春夫、周作人、钱稻孙、竹内好等同时期的相关作品,清晰地复原了此次行程之经纬,并通过对佐藤北京题材诗歌与小说的解读,厘清了这位“国策文学”作家在侵华战争时期向法西斯当局献媚、甘心为其效劳的投机趋时行径,重估了其在战时日本文学史、中日关系史上的意义,在有力、有效地批判了日本学术界的“不可靠文学史论述”之同时,也立场鲜明地批判了张承志等为加害国尊者讳的倾向。
通过对这位汉学家的个案研究,升远在严绍?先生的“国际中国学”研究对象“四层面说”之外提出了“第五层面”,即“海外中国学家(汉学家)是如何以其涉华活动和创作直接或间接地介入,影响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诸领域的发展乃至其母国对华关系的进程。”这是一个可喜的理论发现。
由个案研究对既有理论或学术史定见提出疑问,并在此基础上拓展了其边界与可能,提出新的理论概括,这种学术思路也呈现在升远博士论文的其他各章节。书稿第九章通过20世纪三四十年代长期活跃在北京的村上知行有关北京文人的论述,对萨义德“东方主义”的东亚适用度提出质疑,进而提出“东方内部的东方主义”这一新的理论形态。第六章通过对阿部知二之长篇小说《北京》的详尽解读,对战时阿部知二文学的“人道主义”“理智主义”提出了质疑和批判,并令人信服地归结出其“行动主义”文学的实质。
升远的这部书稿全文三十万字。这些年来,博士论文越写越厚,水分越来越多,三十万字者也不少见。为挤除“水分”、经受学界同人的审视,作者将所有章节都投稿发表。七年间,这本著作所有的章节都已通过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中国比较文学》等重要学术期刊上的发表,而受到了学界同人的关注。现在又以一部专著的形式出版发行,可以说是研究总成。
我和升远相识十多年了,一直目睹他的刻苦努力和快速成长,目睹他从一个硕士生、博士生、青年教师,到以三十二岁的“低龄”晋升为教授乃至日本文学的博士生导师,我感到高兴和欣慰。对他而言,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作为他的导师、他的朋友,唯望他持之以恒,戒骄戒躁,脚踏实地做一个“扫地僧”,如此,则未来尤为可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