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人称代词与中国现代诗歌
2016-09-08王泽龙倪贝贝
王泽龙 倪贝贝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现代汉语人称代词与中国现代诗歌
王泽龙倪贝贝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大量进入现代诗歌,是现代自由体诗歌区别于古代格律诗歌的一个突出标志。人称代词从古代格律诗歌到现代自由体诗歌由隐到显的模式转变,与特定历史语境相关,大量现代人称代词的入诗是近代以来民主与科学思潮的产物。诗人对不同人称代词的取舍,反映出人称意识、体物视角、言说方式、诗意建构的差异性。现代汉语人称代词的大量入诗与多样化表现,打破了古代格律诗歌长期以来隐藏主体或主体缺位的含混状态,使现代诗歌的内涵趋于多义且具有了多重发声的可能性,对现代诗歌的句法、诗体结构及音节节奏等一系列形式变革带来了重要影响。
现代诗歌; 人称代词; 人称意识; 言说方式; 诗体形式
文学观念、文学形式的变革与语言文字的变化革新密切相关。自“五四”以来,现代白话诗人自觉从语言形式各个方面对现代诗歌的建设做了众多理论探索与实践尝试,逐渐形成了与古代诗歌不同的现代意识与现代诗歌形态。其中,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开始大量、广泛地进入现代诗歌的词汇语法系统,成为中国现代诗歌区别于古代诗歌的一个突出标志。现代人称代词的语法占位,人称代词变化多样的表达方式均在不同程度上对现代诗歌的观念更新、艺术形式与审美风格的重构产生了较重要的影响。
针对现代诗歌中人称代词大量涌现的现象,已有不少学者予以关注。如许霆在探讨现代抒情诗的视角和人称问题时注意到,“诗人有意识地在一首诗里运用多种人称,从而表现诗多重声部多重角度的复合。这种技巧,从历时态说,是实现了抒写人称的转换;从共时态说,是实现了诗人主体的成分复合。”①姜涛在比较冯至和穆旦的诗歌创作主体差异时指出,“诗歌写作中的人称意识与叙事性作品一样,不仅构成写作者观物方式转换的中轴点,而且与文本中主体性的生成有关。”由此,“人称分析、主体确立及发现他者,这三者就在说者‘我’,听者‘你’及被谈论者‘他’的冲突溶合之间,达成了一种内在的一致性。”②张桃洲在对现代新诗主体意识的变换和迁移进行爬梳的过程中发现,“‘我’与‘我们’分别对应着两种不同的言说方式,它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显示了新诗中两种诗学观念和话语形态的冲突,即个体话语和集体话语的冲突。”③从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目前对人称代词和现代诗歌之间关系的探究多从个案研究的视角出发,从历时性上对单个诗人创作中人称的变化加以爬梳或比较赏析,缺少共时性的问题提炼;或将人称代词视为诗歌话语模式的一个构成要素,从叙事学角度来审视人称代词的文本学意义,而对其引发的现代诗歌变革缺乏宏观性的观照。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大量入诗对中国现代诗歌带来的主体性意蕴的复杂性、形式变化的多样态、诗意建构的丰富性,人称代词带来的古今诗歌的变化等,成了我们研究的新维度。
一、现代人称代词在诗歌中大量入诗的历史语境
在汉语语法发展史中,人称代词的概念由来已久。马建忠《马氏文通》将人称代词命名为“指名代字”,指出代字“所以指名也,文中随在代名而有所指也。”④并依据各自用法将其分为三类:发语者(‘吾’‘我’‘余’‘予’等)、与语者(‘尔’‘汝’‘而’‘若’等)、所为语者(‘彼’‘夫’等)⑤。这种分类方法与现代汉语人称代词的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已无殊异。可见,古代汉语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已自有一套成熟的人称代词词汇体系。在现代汉语里,人称代词是指“对人称起称代作用的代词。”⑥包括第一人称代词“我、咱(们)”、第二人称代词“您、你(们)”、第三人称代词“他、她、它(们)”以及“大家、大伙”(总称)、“人家、别人、旁人”(泛称)、“自己、自家、自个、自、己、各自”(复称)等。⑦
就其在诗歌中的表现而言,在古诗诗体形式成熟完备以前,人称代词作为抒情主人公的发声者及代言人,在集体创作和早期文人创作的诗歌中常常可见。在集体创作中以《诗经》和乐府民歌为代表,其中既有第一人称抒发内心感受的诗作,也不乏第一人称与第二、第三人称之间的对话交流,如:“昔我往昔,杨柳依依。”(《小雅·采薇》)“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魏风·硕鼠》)“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东门行》)文人创作中以《楚辞》和先秦至两汉时期的文人创作为代表。如屈原《离骚》在人称的使用上词汇丰富且数目繁多,包括第一人称“朕”、“余”、“吾”、“我”,第二人称“汝”、“尔”、“君”,第三人称“其”、“之”、“彼”等,涵盖了当时大多数人称代词的用法。先秦至两汉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与文化语境以及诗歌形式较为自由多元的松散范式,使得文学主体的精神表达拥有较为开放的空间,而主体呈现也会表现出特有的限度。历代民间诗歌从精神主体到诗歌形式的不拘于诗歌规范束缚的自由姿态,决定了诗歌人称代词呈现的多样形态,当然只会处于一种较为简单的呈现样式。而当诗歌创作技法日益成熟并形成特有的审美范式后,人称代词在古代诗歌中急剧减少。尤其是在唐以来的近体诗里,格律诗严密的规范要求,致使人称代词使用甚少。
至“五四”新文学运动前后,现代人称代词开始大量进入现代诗歌。作为自觉为新诗探路的尝试者,胡适就有意识地大量采用现代人称代词来实验现代白话新诗。《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雪色满空山,抬头忽见你!/我不知何故,心里狠欢喜”,以“你”来称呼大雪路上拾得的一片红叶,富于对话性和诗意。《“应该”》:“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你要是当真爱我,/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多种人称于诗中并置,造成一种戏剧化的效果。
二、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在现代诗歌中的演变与表意功能
至白话语言工具体系的逐渐完善,人称代词在现代诗歌中的表现日趋成熟与多样化。1920年代的白话新诗派要求“以口语入诗”,主张以理性思维来打破古代诗歌“言情”的审美传统,这种创作理念反映到诗歌当中,便在人称上表现出以下特点:其一,注重写实与诗意的准确表述,语言平白浅易,富于口语化色彩。如胡适《人力车夫》:“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你老”是对乘客的敬称,带有北京方言的特色。其二,诗中的抒情主体“我”面对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宇宙自然,而是实在的客体对话人,“我(们)——你(们)”之间的人称互动已然形成。如康白情《草儿》:“牛吔,你不要叹气,/快犁快犁,/我把草儿给你。”牛的意象从客观对象转变为对话主体与“我”展开交流,对话情景如临眼前。其三,多个人称代词交叉入诗,使诗歌富于哲思。如宗白华《东海滨》:“一朵孤花在我身旁睡了,/我挹着她梦里的芬芳。”普通的自然景物被人化为极具女性柔美气质的意象,诗人与之产生情感互动并投注以情思,神秘幽丽而情趣盎然。白话新诗派的理论探索与创作实践,为人称代词作为现代诗歌中的重要建构因素确立了正式身份。这一步跨越促使现代诗歌创作首先从诗学观念和思维表达上发生根本性转变。个体人称的凸显,打破了古代诗歌长期以来隐藏主体或无主体的含混状态,使诗歌由务虚向写实的方向转化,促进了理性科学的现代诗思方式的形成。
到了郭沫若的诗中,第一人称代词“我”大量出现,将个体的抒情主体性凸显到极致。虽说“我”作为人称在诗歌中由来已久,但郭沫若赋予了“我”独特的诗学内涵与全新的情感体验。针对诗集《女神》中第一人称“我”的出现频率作粗略统计,“我”在《天狗》中共出现39次,《炉中煤》中出现19次,《地球,我的母亲!》中出现72次,《梅花树下醉歌》中出现11次……其数量之多,情感之热烈,正是对“五四”以来民主启蒙意识催动下狂飙突进式的情感宣泄和个体精神热烈张扬的反映。可以说,郭沫若为现代诗歌做出的一个重要而独特的贡献即在于他对个体抒情主体“我”的唤醒。这样一个新生的“我”的树立,典型地体现了“五四”新诗人称意识的现代性内蕴。“我”的主体个性及自我精神由此被作为现代诗歌最为基本的抒写主题得以彰显,这也正是“五四”时期郭诗的独特意义所在。同时,郭沫若善于采用“我……我……我……”的排比句式,如:“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天狗》)“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晨安!我冻结着北方的黄河呀!”(《晨安》)“我崇拜太阳,崇拜山岳,崇拜海洋;/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伟大的江河;/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同一人称代词的叠加使用,使诗歌富于一种雄浑奇伟的审美效果。对个体“我”的反复抒写,打破了含蓄空濛古典传统的审美规范,其背后反映的正是现代人率性张扬的生活态度,这为现代诗歌另辟蹊径,树立起一种情感奔放、汪洋恣意的全新风格。
1940年代以穆旦、郑敏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创作群体在前人基础上对新诗戏剧化和诗歌智性化道路有着更深探讨,诗歌倾向于以理性节制情感,用冷静客观的笔触来表达哲理和个体人生经验;另一方面,时代要求诗人比以往对社会现实生活投入更多的关注与热情。两者的冲突构成了现代派诗歌在传达“自我”与现实世界“他者”之间的矛盾。在人称代词的使用上,便显现为一种个体“我”有意识向集体“我们”合流和潜在的“我”企图向外在世界中“我们”突围的纠结状态。以穆旦《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为例,“我们”——抒情主体“我”和对象人称“他”躲于战时的防空洞里发生一场对话,然而“我”的主体意识不时游离出来,在对话之外与自我内心展开交流思考。与此同时,“你”、“她”、“他们”等多个客体人称在“我”的思维流转中一一浮现。更令人讶然的是,当“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从抒情主体“我”自身分离出另一个“我”,“我”的主体性被置换,而同样转变为一种客体化的存在。诗人在叙写现实世界的间隙里仍实现了对个体生命的智慧探寻。从中可见,人称代词在1940年代的现代诗歌中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左右着诗人的创作情绪与抒写方式。在“我”与“我们”两种主体人称的夹缠中,诗人的个体意识在集体话语的表述中时常出现分裂、逃逸,由此增加了两种话语模式间隙中的言说空间,主体的丰富性使现代诗歌呈现出复合多样的表意形态。
三、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大量入诗带来的现代诗歌形式变化
(一)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大量入诗促进了现代诗歌散文化句法形式的形成
作为现代汉语语法中不可或缺的词汇类别,现代人称代词的大量加入填补了古代格律诗的主体人称代词的残缺,使诗歌句式趋于完整,表达更为严密。以对月思乡的题材为例,李白写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诗人在寥寥二十字内兼顾写景与抒情,舍弃人称代词和虚词等词汇,主要是为了使整首诗首先能够满足五言绝句严格的格式规范。“望明月”、“思故乡”的人可能是抒情主体“我”,也可以是读者“你”、“他/她”、“他/她们”。它符合古典诗歌含混空濛的审美原则,由于主体人称的不确定因素,原本是诗人的个体情感在此被置换为众人的共同感受。现代诗歌首先追求个体意识的突显,因此诗人这样写道:“月在天上,/船在海上,/他两只手捧住面孔,/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他怕见月儿眨眼,/海儿掀浪,/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但他却想到了/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正架竹子,/晒她的青布衣裳。”(刘延陵《水手》)诗中凸显出的人称代词“他”,点明了其水手的身份。正是由于职业的特殊性,为“他”在夜晚的海上望月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由于“她”的出现,诗人将与“他”产生情感交接的客体对象也予以清楚呈现,即在故乡农家小院晒衣的“他”的爱人。人称代词在现代诗歌句法中的凸显,颠覆了古诗朦胧、不确定的审美指向,使诗歌定位准确、指义明晰化。这也正是现代诗人对科学理性思维价值认同在形式上的一种体现。
(二)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大量入诗对现代诗歌自由诗体建构的作用
针对人称代词而言,首先是用在诗句的主格位置,作为主语性的抒情主体来推动诗歌情绪的发展。主要呈现为以下几种情况:其一,人称代词作主语引领动宾结构,整个诗句是一个符合现代汉语语法意义的完整句式。如“康桥,再会吧;/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徐志摩《康桥再会吧》),“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戴望舒《忧郁》)上述诗句的主谓宾都相对完整,使抒情主体与客体对象的定位准确,诗人情感的传递清晰明朗,可谓新诗散文化路径的典范性实践。其二,人称代词作主语的诗句省略宾语,形成主语人称代词+谓语的句式。如“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郭沫若《天狗》),“我们来了。/你快拥抱!”(郭沫若《光海》)等诗句,为了突出主体人称“我”喷薄而出的激情均省略了宾语;“风稍歇了,/人将别了,——”(胡适《我们三个朋友》),“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闻一多《一个观念》)则分别省略了谓语动词,使诗句整体上形成自然协调的音节。其三,与省略句式相对的是增加人称代词,使诗句呈现为双重主语的句式。如“我的我要爆了!”(郭沫若《天狗》)在主语人称“我”之间增加一个人称“我”,使原先的主语“我”变为由“我的我”构成的偏正结构作主语,多个人称的叠合使用推动了抒情主体的情感堆积臻至顶峰后得以抒发宣泄。其四,将作主语的人称代词后置构成倒装句式。如徐志摩《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将人称代词“我”放置到状语“轻轻的”之后,除了突出“我”,还与下一句“正如我轻轻的来”对应,实现了节奏上的和谐及形式的工整。
其次,人称代词作宾语放在诗句宾格的位置,作为和抒情主体相呼应的客体,彼此产生情感互动与共鸣。除去如“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断章》)这样正常的句式表达之外,人称代词在现代诗歌中作宾语另有几种特殊的用法。一是将宾语人称前置,如胡适《四月二十五夜》:“我待要起来遮着窗儿,推出月光,又觉得有点对他月亮儿不起。”正常句式表达应为:“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月亮。”诗人将宾语人称“他”与“月亮”的意象并置构成双宾语,且刻意运用倒装的语序,正是为了凸显白话诗口语化的特色,尤显新奇俏皮。二是省略人称代词作主语、仅突出宾语人称的句式,这类句式中的主语人称一般为不确指对象,诗人将主语人称省去,把读者拉进诗歌,构成与读者共同感受或思考的局面。如“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即是省略了虚指性的对象化主语,仅保留谓语+宾语人称的代表。如果把主语人称补足,则可以理解为:“你(你们)教我如何不想她?”与此类似的还有谓语+宾语人称+宾语补足语的句式,如闻一多《死水》:“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可以理解为“我们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对比原作与补足句子成分后的诗句,不难发现后者于诗意表达并无增益,反而显得诗句啰嗦冗长。可见人称代词入诗并非靠数量上的优势,仍要以诗意圆熟自然的传达为前提。
再则,人称代词不同占位,带来了现代诗歌形式的多样变化,适应了诗歌抒写的自由开放性的心理向度。如同是抒写爱国情怀,刘半农以“她”喻祖国,将之置于宾语位置,构成海外游子对祖国的悄然寄语:“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教我如何不想她》)郭沫若以“你”代指祖国,与抒情主体“我”构成对话关系直接倾诉热烈坦诚的情感:“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炉中煤》)艾青则将爱国情怀对象化,仅以“我”作为主体人称来展开内心独白:“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爱这土地》)人称代词的灵活占位引发的自由抒写,使现代诗歌具有了较古诗更为开放灵活的表述空间。
(三)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大量入诗对现代诗歌节奏的影响
人称代词进入现代诗歌,一方面填补了诗歌抒情主体的空缺,另一方面,其语法占位以及引起的句式扩充带来了诗歌的音节的扩展与变化。变化多样的音节的存在,打乱了近体诗固定节奏。现代诗歌灵活多变的散文化句式,使每首诗的节奏不同而富于个性变化。如郭沫若与戴望舒同为“情绪节奏论”的主张者,二人在诗歌创作上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诗歌情绪与节奏。以郭沫若《凤凰涅槃》为例:“我们生动,我们自由,/我们雄浑,我们悠久。/……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其句式采用的是“2|2”以及“1|2|1”的音节,构成铿锵有力的节奏,便于抒发强烈奔放的个体情感。与此不同,戴望舒在《生涯》中写道:“人生伴我的是孤苦,/白昼给我的是寂寥;/只有那甜甜的梦儿/慰我在深宵”,在句式上使用长词汇组合,构成“2|3|1|2,2|3|1|2,2|1|3|2,2|1|2”的舒缓音节,恰到好处地将诗人的哀婉情思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称代词在现代诗歌句法中的不同功用,同样对诗歌的音节节奏产生影响。为完善诗歌的节奏使其构成一个独立和谐的整体,诗人可以将同一人称在诗句中多次重复运用或采用人称的多重并置,增加诗行的停顿,有意识的平缓诗歌的内在节奏。如艾青的《他死在第二次(二)》:“而我们,今天,我们/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其中诗人有意将第一人称代词“我们”重复两次来使用,使之形成两个独立的音节,与后文形成相对和谐的整体节奏。人称代词在语音节奏中常常处于一种语感与语义的逻辑重音中,在时间上具有延长或停顿的作用,在节奏感上起到强调作用,是形成或对应或变化或重复的重要节奏点。
诗人可以灵活地选用人称代词以实现现代诗歌新诗体的自由表达。由于古诗受严格的格律范式束缚,极为讲究上下句的对偶工整,故一旦上句出现人称代词,则下句对应位置须以相应的人称代词相对,具有不可调动的固定性。如“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孔雀东南飞》)与此不同,为了强化诗歌的表意功能,现代诗歌可以在诗中的不同位置灵活使用人称代词,形成灵动轻盈的节奏,如“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徐志摩《雪花的快乐》)或不断重复同一人称构成句式的重叠效应,如“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你展临真善美的万丈虹,/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徐志摩《草上的露珠儿》)此外,人称代词可作为虚指而不具体指向实在的主体或客观对象,仅作为完善诗歌节奏的音节存在于现代诗歌中。如郭沫若《夜步十里松原》:“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沉默着在赞美天宇。/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诗中的“他们”指代的即是前文的“古松”,如果删去并不影响诗意的完整表达,但从诗体结构来看,两处人称代词均具有补足音节、完善节奏的功能。从这一角度而言,人称代词在现代诗歌中的语法占位对诗歌的整体节奏具有无可取代的重要意义。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催动下,人称代词大量进入现代诗歌成为新诗发展的必然趋势,随之带来新诗观念、言说方式、诗体结构等一系列的转变,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现代诗歌对传统古诗规范的超越和自身形式的建构。值得注意的是,在人称代词的使用上,部分现代诗歌因过分强调其主体存在性或语意表述的完整,导致出现意蕴浅显、句式冗长、过度写实、人称堆砌等问题,这些问题有待我们进一步探究。
注释
①许霆:《试论抒情诗的视角和人称》,《吴中学刊》1995年第4期。
②姜涛:《冯至、穆旦四十年代诗歌写作的人称分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4期。
③张桃洲:《主体意识:介于个体与群体之间——中国新诗的两种人称分析》,《江汉论坛》2002年第9期。
④⑤马建忠:《马氏文通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33页,第37页。
⑥邢福义主编:《现代汉语》,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73页。
⑦此处人称代词词汇的分类依据金锡谟等编著《汉语代词例解》,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1-39页;邢福义:《现代汉语》,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73页。
⑧黄兴涛:《“她”字文化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54页。
⑨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四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年,第406页。
⑩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91页。
责任编辑王雪松
Modern Chinese Personal Pronouns and Chinese Modern Poetry
Wang ZelongNi Beib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The great influx of modern Chinese personal pronouns into modern poetry is a prominent symbol differentiating modern free verse poetry from classic poetry in ancient times. The model transformation of personal pronouns from implicity to explicitness has close relation to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 A large number of personal pronouns appearing in modern poetry is the product of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democracy and science in modern times. The poet’s choice of different personal pronouns reflects the differences in the aspects as: the consciousness of person, the perspective of body and things, the way of expression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poetic sentiment. The pouring of personal pronouns in modern poetry and its diversified performance break through the ambiguous state which the subject is hidden or the subject is omitted in classical poetry for a long time, leading to the possibility of various connotations of modern poetry with multiple voices and bringing a series of significant impact on poetic forms, such as syntax, poetic structure and syllable rhythm.
modern poetry; personal pronouns; the consciousness of person; expression; poetic form
2015-11-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现代诗歌节奏形式比较研究”(13YJC751059);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中国新诗节奏生成机制与建构理论及技巧研究”(CCNU15A06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