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张学良的最黑暗时刻
2016-09-05
王戡
张学良将军的一生可以是一部英雄史诗,也可能是一折风流才子戏,全看从哪个角度观察。在1930年代初的国人眼中,这位东北军少帅恐怕是不折不扣的厚黑剧主角。1931年“九·一八”事变,他丢了大半个东北;1932年,他又在国民政府的一再严令下放弃锦州,不战而逃,一败再败却丝毫没有下野赎罪的意思,仍然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的名义坐镇北平,执掌热河、河北、察哈尔、山西、绥远五省及平津两市军政大权。
少帅并非无耻之徒,也非纯然无能之辈,但家乡沦陷的恶名和对日前线的重担,让他在逃避和坚持之间难以获得平衡,终于在1933年热河战败后达到了临界点。
风暴来袭前的浑浑噩噩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风流冢,哪管东师入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阿娇舞几回”,马君武的这首《哀沈阳》流传一时,让后人以为事变当晚张学良正在享受欢歌艳舞。事实虽非如此,但也相差不多——当天北平开明戏院举办赈济江淮水灾义演,晚11时许,张学良携夫人于凤至入场,观赏压轴曲目、梅兰芳的《宇宙锋》。只是一曲未竟,副官谭海闯入包厢,报告了日军攻击沈阳北大营的消息。
而1933年1月1日晚山海关发生爆炸,驻屯日军进犯中国军队阵地时,张学良已经睡去了。这并非他因“九·一八”事变而痛改前非、生活更加规律,而是吸毒更加厉害的结果。
民国初年,吸食鸦片之风十分普遍,军队指挥官更是视为指挥作战时抵御困倦、消除疲劳的良方,身为奉军高级将领的张学良也不例外。被张学良视为臂膀的郭松龄起兵反对张作霖,最终兵败被杀,张学良在精神上顿失支柱,此后历经张作霖被炸身亡后接管东三省、宣布易帜加入国民政府、枪杀杨宇霆常荫槐等重大事件,张学良在精神上不堪重负又无人分担,逐渐沉溺于鸦片带来的短暂欢愉。以至于得知东大营受袭后,张学良并非返回行营召集会议,而是立即返回协和医院内他的包间病房。
“当时我的工作很困难,没有鸦片不行,干不了,结果上瘾了。”张学良在晚年承认对毒品的依赖。“九·一八”事变之后,这个30岁的青年丢掉了东三省老家,也丢掉了最后的精神和尊严。他已经不能满足于鸦片,改用吗啡等更刺激的毒品,生活规律也从晚睡晚起变为早睡晚起,精神萎靡,不能自拔。但也只有东北军统帅的地位和华北的财源,才能支撑张学良无度的开销,因此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已经不堪重任,更没有过任何让贤的念头。
在北平的张学良,表面上不忘国仇家恨,经常性地发布文告,鼓舞东北军将士要齐心用命,有朝一日打回老家;又资助组织“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为奋斗在白山黑水的各路义勇军提供后援。1933年1月3日山海关被日军攻占后,张学良也表示“如日方不顾一切悍然来犯,缓敌之谋无效,则我不得不尽其全力以与周旋”。他开始动员部队、编组军团,但战略态势上仍然是一副等着对方进犯的态势,对日本军队未来的行动既无应对方略,又乏充足准备。那些宣言、命令、决策签发的地点,甚至很少是他的司令部或者官邸,而是那间协和医院的病房。
昏聩的统帅自然难以承担“边防”大任。以直接与伪满洲国“接壤”的热河为例,驻守在此的汤玉麟所部欠缺训练,士气沉沉,官兵久不发饷,偶尔一发也是兴业银行的本省钞票,五十元才能兑换法币一元。不独薪饷如此,连军服分发也是寒暑倒置,士兵们承认只能靠偷摸抢掠维生,以“官胡子”自嘲。占汤部半数的骑兵部队,既不能机动进攻,又不能就地固守,军内讽之为“高脚队”,尤以汤玉麟贤弟汤玉书亲统的师属骑兵团为最,该团人马不满500,每年经费则高达55万元之巨。
身为省主席兼驻军最高长官的汤玉麟本人,也毫无抗敌意识,甚至与日本人时常往来。1932年2月,伪满洲国举行“建国大典”,汤玉麟派代表出席。伪满发布命令任汤玉麟为热河省长兼军管区司令,汤仍不置可否。张学良回忆,他当时已经意识到汤玉麟不可靠,打算要宋哲元去接替,但是思来想去,还是不敢撤汤的职,因为“我怕我一动,他就去投靠日本人。我真没有办法”。
就在一片浑浑噩噩中,一场新的战争爆发了。
一个18万平方公里省份的迅速沦陷
与逃避现实的张学良相反,“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日本关东军就抛出《满蒙自治国建立大纲》,将热河纳入版图。1932年3月1日,伪满洲国举行“建国大典”,颁布“建国宣言”,更赤裸裸宣称热河为该“国”一部分。1933年1月山海关事变后,中国参谋本部判断,日军“侵榆(榆关即山海关)实为图热之张本,图热亦为侵榆之主因”,指出日军占领山海关是在为入侵热河做准备。
1月21日,日本外务大臣内田康哉在议会演说时称:“关于热河问题,余所欲一言者,为满蒙与中国以长城为境界,此事考察历史,则无议论余地。说热河为满洲国之一部分,征之满洲国建国宣言,亦可以明白矣。然最近热河省内非但有扰乱治安者,又有张学良麾下之正规军越过国境,侵入省内。《日满议定书》规定满洲国领土由两国共同负责,维持治安。故……日本国有条约上之义务,对于此抱重大之关心。”这份演讲赤裸裸宣示了热河战争的到来。同一天,张学良正在北平招待胡适、熊希龄、蒋梦麟等地方贤达,表示本人对御侮义无反顾,但对外作战必须全国总动员方可收效。
关东军司令武藤信义大将,在1933年2月17日发布关作命473号命令,正式展开“热河讨伐”。日军原定于2月23日凌晨开始进攻。但在19日下午1时,前线听到锦朝铁路南岭隧道有爆破声,认为作战计划已经暴露,于20日晚6时开始行动,一副东北军溃败的百景图也从此开始上演。
2月21日至24日,汤玉麟军董福亭第106旅先后弃守北票、朝阳。但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军事部长王化一回忆,“董福亭旅在朝阳抵抗甚力,是汤部较好的将领”,因为其他的汤部将领更加不堪。开鲁的骑兵第9旅旅长崔兴武被日方以3万元收买,打着“避免涂炭地方”的招牌逃往林西。赤峰守将骑兵第10旅旅长石文华,素以胆小闻名,见到抛洒传单的日本飞机都要躲进防空洞。建平守将保安骑兵第1旅旅长赵国增绿林出身,王化一找他商谈抗日策略,他的回答是:“我这旅不过三四千人,平时毫无准备,怎能干过日本,看吧!”战事一开,两人各自率部逃之夭夭。
汤玉麟军团望风星散,东北军嫡系部队同样不堪一击。2月27日,日军混成第14旅团进攻东北军第119师据守的凌南纱帽山,正逢该师与第108师交接防务,混乱中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各部队之间联系中断,四散奔逃。东北军第130师7000余人集中在凌源县城南北构筑阵地防御,在日军一个加强大队以装甲车实施的突击下慌了阵脚,只抵抗了一个多小时就开始撤退。受第130师的影响,防守平泉的第129师也放弃阵地、一同向关内溃退。在热河巡视部队的东北军将领杨正治感叹道:“一日之间垮了四个师,沦陷了几百里国土,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事情。”
3月4日凌晨7时,汤玉麟率领骑兵部队,带着他的财产撤出承德。有一种说法是日军骑兵128人率先进入承德的,其实不然,根据日军记载,午前不久,随川原挺进队行动的第8师团司令部参谋河野悦次郎少佐乘坐一辆装甲车视察前线,发现城内已无守军,就下令冒险冲入承德城内,早有准备的汉奸们立即发动流氓打手们打着市民的旗号拥到街面上“欢迎”。张学良在向军委会汇报时,也是这么说的:“敌一部装甲汽车自我军空隙冲入。因人民叛变,承德遂陷敌手。”
下午2时50分,击溃了周边中国军队的川原挺进队也进了承德城,随后派飞机和装甲汽车追击汤玉麟。汤玉麟的车队被炸弹击中,白花花的银圆遗撒得到处都是,也没有几个人顾得上去捡。
对热河战场的崩溃,记者黄震遐在《申报》上评论,“此有极端可能性的亚洲最大的山地战,仅变成日军之行军演习”。天津《益世报》社论更加激愤:“中国人不只是武力打了个大败仗,全国四万万人在精神上亦打了个大败仗。中国人不只失去领土,中国人实在抛了脸面,失去人格!”
张学良究竟是怎样指挥这场作战?没有更多史料可供佐证。他的亲信部将何柱国回忆,“张吸毒的程度已深,他每天至少要注射几次吗啡,军机旁午,指挥作战时,完全依靠毒品提神……如果毒品供应不及时,他甚至要打人杀人”,或许与他当时的状态八九不离十。
“我当然要放掉军权,我是失败呀”
承德失守、热河沦陷,张学良心中五味杂陈。日军进犯之初,他率二十多位部将联名通电全国“时至今日,我实忍无可忍,惟有武力自卫,舍身奋图,救亡图存”,结果却一败涂地。他痛心疾首,要王化一带上命令去拦截汤玉麟,碰上后就地正法,可后来又软下心来,汤玉麟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父执辈。
翻开报纸,全是不利于张学良的言论。要军法审判的有,要杀张学良谢东北的有,至于抨击谩骂,已经不足为奇了。监察院的夫子们引经据典,“拟请政府立将张学良明刑正典,并严拿汤玉麟一并骈诛”。一贯温文尔雅的学者们,也高声呼吁将他撤职。被张学良引为朋友的胡适更是专门写了一封信,劝他辞职并将队伍交给中央,其中特别点出张的“体力与精神,知识与训练,都不是能够担当这种重大而又危急的局面的”。
反应激烈的还有外交官们。在颜惠庆、顾维钧、郭泰祺等外交官的努力下,2月24日,肯定中国对东北拥有主权、不承认伪满洲国的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在国际联盟大会上以44票赞成、1票弃权、1票反对(日本人自己投的反对票)的压倒性优势通过,日本代表团当即退出会场。结果不到一个月热河就告沦陷,顾维钧回忆:“不论我们每次怎么说,宣称要坚决抵抗,但是到了第二天,传到日内瓦的消息总是又丧失一块土地。”三位外交官悲愤尴尬,“心余力拙”,只有致电政府请求辞职。
热河溃败之快,也令南京政府惊讶乃至愤怒。3月5日,立法院院长孙科接受《申报》记者采访时的谈话,集中反映了国民政府高层的观点和态度:“热河天险,守军达十余万,中央虽明知结果必败,然无论如何以为至少当能支持二三个月。闻汉卿对人言,亦以二月为期,在此时期中,足予我国驻日内瓦代表以努力机会,俾国际对于制裁日本得更有力量之发展。不料战事竟未及十日而全线崩溃,承德陷落,诚出人意料。计算日军每日进展途径五十里,如入无人之境,谓为抵抗,谓有激烈战争,其谁能信。”
承德失守之前,蒋介石曾一再催促张学良赶赴前线指挥,“兄能早行一刻,则战事即早得一分之胜利”,张学良均置之不理。承德失守后,张学良深知自己的处境,于是在3月7日致电国民政府,请求辞职,测试蒋介石对自己的态度。当时他还心存侥幸,向左右表示要率王以哲、刘多荃等部“与日寇一拼,誓死收复热河”,还要万福麟立即反攻,否则就“拿头来见”,但是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3月8日下午5时,蒋介石搭乘专列抵达石家庄,召集太原绥靖主任阎锡山、山西省政府主席徐永昌商谈华北局势。张学良事前打电报希望到石家庄迎接,却被蒋以“前方军事吃紧,调度需人,不必就来,有必要时再约地见面”婉拒。
参会的内政部长黄绍竑见到的张学良是“骨瘦如柴、病容满面、精神颓丧”、“坐谈久了,他就要到里面去打吗啡针”,根本无法适应激烈的军事指挥任务。因此他和军政部长何应钦在会上提出了三点意见:一、让张学良继续干下去,全国舆论不满,作战部队不服;二、张的精神和体力,做不到率军与日本拼到底;三、即使批准张学良下野,东北军也不会有什么顾虑。蒋介石据此下定了撤换张学良的决心。
同一天,国民政府发布命令,“热河省政府主席汤玉麟,身膺边疆重任,兼统军旅,乃竟于前方军事紧急,忠勇将士矢志抗敌之时,畏葸弃职,贻误军机,深堪痛恨。着即先行褫职,交行政院、监察院会同军事委员会撤查严缉究办,以肃纲纪”,不但撤职,而且“严缉究办,以肃纲纪”,这对张学良来说也是一个警告。
为了让局面不至太过难堪,蒋介石先派与张学良私交甚笃的宋子文出马,约张学良会谈。谈话中张学良反复表示,要率东北军收复承德,中央要有所支援。宋子文未置可否,只是转述了蒋介石的一段话:“(现在的局势)正如同两人乘一只小船,本应同舟共济,但是目前风浪太大,如先下去一人,以避浪潮,可免同遭沉没;将来风平浪静,下船的人仍可上船。若是互守不舍,势必同归于尽”。听了这番话,张学良全明白了,他不想再解释、也不想再争取什么了。
3月9日下午,蒋介石抵达保定,在专列上接见了张学良。除了宋子文所转述的话外,只多了一句“我同意你辞职”。张学良唯唯而退。1933年3月11日,张学良通电全国称:“今日军侵热,余奉命守土,乃率师整旅,与敌周旋,接战以来,部下之为国牺牲者,已以万计。此次蒋公北来,会商之下,益觉余今日之引咎辞职,即所以效忠党国,巩固中央之最善方法,故毅然下野,以谢国人。而余本心只知为国,余皆不复自计也。”次日,国民政府下令免去张学良的职务,任命何应钦代理北平军分会委员长。同一天,张学良已经乘飞机抵达上海。
从热河战事爆发至此不到一个月时间,张学良终于明白,他所有声望、威信、名誉已经荡然无存。南京政府、地方各界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对他最后的期盼也已经破灭无余。在蒋介石、宋子文这些同僚师友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无能的瘾君子罢了。“我当然要放掉军权,我是失败呀”,经历了如此惨痛的失败,张学良才下定决心,“我考虑我要不戒烟,就什么事也干不了,于是便一心一意地治疗。但那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