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忠实、路遥、史铁生的文坛往事
2016-09-05
孟繁勇
2015年全国两会上,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谈到热播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时,提到自己在延安插队时曾和作家路遥很熟,并称“当年住过一个窑洞,路遥和谷溪他们创办《山花》的时候,还是写诗的,不写小说。”
习近平提到的“谷溪”是指陕西作家曹谷溪,那份《山花》文学报便是其在1972年9月,和路遥等文学朋友一起创办的。当时全国的文学刊物寥若晨星,这份以业余作者为主体的文学报引起了很大反响,先后推出了三代20多位作家,并形成了有名的“山花作家群”,包括路遥、史铁生、陶正等人。
1979年初,曹谷溪调到延安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参与《延安文学》的编辑工作,从编辑、副主编做到主编(编审)。这份至今仍在运行的杂志,早已成为陕西的文学重镇,这也使得曹谷溪在当今文学界有着特殊的影响。他和陕西的作家群交从甚密,陈忠实、路遥、贾平凹,文学陕军的“三驾马车”皆与之为友。
贾平凹曾领着文友和谷到曹谷溪家作客。一个要吃烙饼、稀饭,一个要吃蒸馍、鸡蛋汤,其他人很少得到此种待遇。路遥则与曹谷溪同睡过一个炕头,路遥恋爱又使他牵肠挂肚,操心万般。而陈忠实来到延安,不吃酒席,却找曹谷溪相约去吃一碗羊杂碎。
曹谷溪说自己是“陕西最幸运的人,由于《延安文学》这个平台,和许多著名作家成为朋友。像火车的‘挂勾,连接起中国的几代作家。”近日,《凤凰周刊》记者在延安专访了曹谷溪,听他讲述与陈忠实、路遥、贾平凹、史铁生等人的文坛往事。
坦荡而不善争辩的陈忠实
《凤凰周刊》:你第一次知道陈忠实,是在什么时候?
曹谷溪:是1973年8月,陈忠实在《陕西文艺》第8期发表了短篇小说《高家兄弟》。我看到之后非常喜欢,就想结识这个人。
后来,适逢陕西省召开文学创作座谈会。我是延安组的召集人,就利用召集人的“权力”,在小组讨论时,安排一个人念文件,一个人念陈忠实的《高家兄弟》。上级来检查时,看到我们一本正经地在学文件。应该说在那个时候,陈忠实的写作已经获得了省内的关注。
《凤凰周刊》:当时陈忠实在场吗?
曹谷溪:不在场。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他,只知道陈忠实是西安市灞桥区的一个公社干部。1978年,陕西省作协恢复了,我成为省作协的理事,陈忠实是省作协的骨干作家。经常开会在一起,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不多说话,总是默默地抽着他的雪茄烟,很随和,不张扬。时间久了,就成了朋友。
真正感觉到陈忠实可靠,成为好友,是在1992年之后。那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陈忠实已经是省作协的副主席,他在路遥的追悼会上致了悼词,第二年省作协换届,他当选为主席。本来如果路遥没有去世,是作协众望所归的下一届主席。那次换届我没有参加,我的一个朋友陈泽顺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说,我不好去,“我高兴不得,悲伤不得。”陈忠实是我的朋友,他来做主席,我高兴。但我又想起路遥,必然伤感,所以我还是回避为好。
《凤凰周刊》:陈忠实在当时理解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会议吗?
曹谷溪:他理解。那次会议,没有参会的都不给纪念品,纪念品是一盏台灯。陈忠实却对秘书长晓雷说,曹谷溪的纪念品一定要给,而且,把我从理事提成了常务理事。
陈忠实不但对我没有去参加会议没有责怪的想法,反而处处惦念着我。他理解我不是反对他当作协主席,而是确实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从这件事情上,我觉得陈忠实是一个坦荡的人,够朋友。
两个“没文化”的文化人
《凤凰周刊》:你和路遥、陈忠实都是好朋友,他们两个人有什么不同?
曹谷溪:从感情上来说,我对路遥的感情比对陈忠实更深一些。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慢慢处出来的。1995年,路遥的骨灰从西安搬到延安重新安葬。时隔不久,陈忠实就带着省作协组织联络部的主任李秀娥,专程到延安来看望路遥。事先没有通知我,已买了鲜花,李秀娥才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一撂电话就去延安宾馆与他接洽。
我在车上给延安大学校长申沛昌打电话,说陈忠实要来看望路遥。校长说,先来我办公室坐一坐,他也要和我一起陪着忠实去文汇山上看望路遥。他专程来看路遥,意味着他对文学朋友的一种缅怀,和对文学事业的忠诚。
《凤凰周刊》:也可看出他很重情义。
曹谷溪:也就是通过这两件事,我和陈忠实的关系更进一步。很难用度来衡量,我觉得与他之间,是一种互相理解的朋友。
看望路遥之后,申沛昌校长要留陈忠实吃饭,陈忠实说,我要谷溪请我到街上吃羊杂碎。我们在延安城转了一圈,卖杂碎的铺面都不太干净。后来在凤凰山下找到一个比较干净的店铺,饭店老板一看我们是西安来的,就想揩我们的油,本来不收停车费的,却要我们出停车费。
吃完算账,一小盆羊杂碎,要我们120元。我说,老板,你是不是算得贵了些。人家说,你们没文化,吃陕北羊杂碎是吃文化的。一听说我们没文化,我和忠实都笑了。心里想,一个是著名作家陈忠实,一个是《延安文学》的主编,谁敢申辩自己有文化?只好悄悄地按老板算的钱结账。
不久,在陕北的文学圈里,就传成为一个“取笑”陈忠实和曹谷溪的趣事。
《凤凰周刊》:这件事确实很有趣,也很能反映陈忠实不善争辩的性格。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还有什么难忘的事情?
曹谷溪:陈忠实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忠厚老实。但有一次例外,我到他的办公室,请他写一幅字,正说着话,来了一个卖宣纸的女人,要用一箱纸换他的一幅字。陈忠实给我写字分文不取,别人用一箱价格很贵的宣纸换他一幅字,他却火冒三丈,立刻将那个卖宣纸的女人轰出门外。
还有一次,路遥的故乡清涧县要建一个路遥纪念馆,请一些名人为纪念馆题词。县委、县政府出了文件,我给每一位名人附上了一封信,信上写,这是个穷县,没有润笔费。陈忠实二话不说,写了四尺宣纸的一幅字,分文不收,还给路遥纪念馆赞助了一万元。
2003年,我退休后受邀做《绥德文库》的编撰工作,非常辛苦。陈忠实领着作协副主席莫伸专程来到绥德县城看望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如果是路遥,他是不会来看望我的。路遥的性格是,与他的创作无关的事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我和陈忠实、路遥都是朋友,但是,路遥不能像这样去关心你。
在我看来,这就是真实的陈忠实和真实的路遥。
见证路遥的爱情经历
《凤凰周刊》:你与路遥是如何相识的?
曹谷溪:我和路遥的相识,是在文革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原来还属于两个互相敌视的阵营,但文学却使我俩成为朋友。路遥曾与一个叫林琼的北京知青相爱,还将自己的招工指标都让给了她。林琼进了工厂,她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当时被一个支左的军人拼命追求。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路遥因故被免去了县革委会副主任职务。
林琼通过内蒙古插队的一个知青给路遥写信,宣告分手,路遥的第一次爱情就这样结束了。这两件事给路遥打击之巨大,真可谓晴天霹雳。这个刚强好胜的陕北后生,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告诉路遥:“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之后,不是哭泣,应该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用自己的舌头舔干伤口上的血迹,再到社会上去,依然是一条汉子!”
《凤凰周刊》:那时路遥已经开始文学创作了吗?
曹谷溪:那时还没有。他的第一篇文章,是发表在延川县张家河公社新胜古大队的黑板报上。1970年仲夏,我俩骑一辆破自行车到新胜古采访。这个大队团支部书记鲁北江正愁黑板报上没稿子,路遥根据这个队的真人真事写了一首小诗《我老汉走着就想跑》:“明明感冒发高烧,干活尽往人前跑,书记劝,队长说,谁说他就和谁吵:学大寨就要拼命干,我老汉走着就想跑!”
就是这次采访时,我对路遥说:“我指导你读书,指导你写作。在文学的路上,我已经跋涉了将近十年,我走过的弯路你不要再走了,我做你铺路的石头,你踩着我的肩膀上,一定可以超过我。”当时,我是延川县革命委员会通讯组的组长,路遥是学员,我和他睡在一个土炕上,共用一张书桌。我们一起写通讯,一起办《山花》。
《凤凰周刊》:那是路遥追求林达的时期吗?
曹谷溪:谈及路遥的婚恋,许多人对我有误解。路遥和林达的结合,其实并非是我的本意。林琼与路遥恋爱关系的破裂,使路遥痛苦,也使我揪心,我总想努力使他俩“破镜重圆”。我知道林达与林琼同时从北京来延川插队,又安排在同一公社、同一村庄,而且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就想让林达做林琼的工作,以达到我预期的目的。当时,林达是关庄公社的妇干,我将她调到县革委通讯组。我向林达介绍了路遥的胆略与才华,想让她改变林琼的想法。
我的愿望与周旋失败了。首先是路遥反对。他说,我这辈子就不会安生,刚出了“免职”这么个波折,就提出解除婚约,以后要闯出更大的祸端,她又会怎样呢?
更令我出其不意的是林达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爱上了路遥。有一次林达休假回京,把她与路遥恋爱的事告诉了她的父母亲。她给母亲介绍路遥时,母亲说,你先不要给我介绍路遥的优点,你先给我讲讲路遥有什么缺点。林达傻眼了,路遥还有缺点?她母亲说,我相信路遥是一个优秀的青年,但不相信他是一个没有缺点的青年。你讲不出他的缺点,说明你对他还很不了解,建议先冷一冷,全面了解后再作决定。
林达回到延川后,果然对路遥大退一步,使路遥又十分恐慌。我对路遥说,林达母亲是一个智慧的女性,伟大的母亲,她讲得非常好。人家让林达全面了解,又不是断绝关系!人们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然有一个为其做出牺牲的女人。从1970年两人相恋到1976年路遥大学毕业,他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全部由林达提供。可见,路遥的成功,林达起了何等重要的作用。路遥的很多小说,都有他生活中的经历,非如此,也不会写出动人的故事。
贾平凹的美学素养更高
《凤凰周刊》:你和贾平凹的交往发生在哪一年?
曹谷溪:认识贾平凹纯属偶然。1972年5月,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编的诗歌集《延安山花》,国内外发行了28.8万册,延川县一下成了群众性文艺创作活动的典型县,《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均发表了重要的评论文章。不久后,全省召开创作座谈会,让我介绍经验。座谈会开完以后,西北大学邀我到学校作文学讲座。那时候,贾平凹与和谷等人在大学上中文系,我给他们讲课之后,便结识为朋友。
贾平凹是一个本分、面善、好学的人。后来,他们到陕北各地实习,和谷在《山花》发表了诗歌《访英雄》,平凹当时还很是羡慕了一阵儿。文章能够变成铅字,对于一个文学青年来说,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凤凰周刊》:陈忠实、路遥、贾平凹被称为陕西文学的“三驾马车”,他们对乡土文学的写作有很多共性,你怎么看待三人的区别?
曹谷溪: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我觉得平凹的美学素养在陈忠实和路遥之上,他出名早,获奖多。有一回,我对路遥说,你看贾平凹频频获奖,你得迎头赶上。路遥说,不着急。西方有一句格言:“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1980年,平凹在延安作一场文学讲座,我是主持人。作家裴积荣问和谷说:有一个小说,怎么改都改不下去。平凹当时听到了,回过头来说,“是不是故事太大了?”这句话对裴积荣启发很大,故事应该从细节处下功夫,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平凹的艺术感觉很好。他说过一句话,对小说创作上的某一个问题,“突破了,就是一张纸;突不破,就是一堵墙”,我以为说得很对。
而陈忠实和路遥与平凹相比,他俩有一种更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俩的作品气势磅礡,恢宏大气,具有一种史诗的品位。
史铁生为人类命运而思考
《凤凰周刊》:你的很多文章都涉及与北京知青的交往,你与史铁生也很熟,能否请你谈谈与他的交往?
曹谷溪:我在北京知青来延安下乡之前,是当地公社的团委书记。知青来后,我就成为知青专干,接触了很多知青。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其中一个就是史铁生。说起来,我和史铁生的相识与孙立哲有关。
史铁生是延川县关庄公社关家庄大队的知青,他们村里有一个知识青年叫孙立哲。在史铁生的“鼓动”下,孙立哲在村里办了一个合作医疗站,把知青带的药集中起来,还给大家讲针灸。他甚至还在土窑洞里做手术,比如切除阑尾之类的。
这个事当时在全县反响很大。很多人说,一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知青,在土窑洞里做手术,死了人谁负责?还有人实名给县革委会领导写信通报这事儿。也有人说,孙立哲给群众送医送药,非常好。县委书记申昜让我去考察一下,该支持的要大力支持,不该支持的要立即制止。我说,我不懂医术,无法考察。他说,给你配一个高级外科大夫协助你去完成。
就这样,我们到关家庄医疗站,看了所有做过手术的病人,查了全部处方。外科大夫到实地认真考察之后,认为应该支持孙立哲。我写了长篇通讯《一个活跃在延安山区的赤脚医生》,1971年12月25日《人民日报》整版刊发。在采访这件事的时候,认识了史铁生。
《凤凰周刊》:那时的史铁生,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曹谷溪:我当时看到的史铁生就和农民一样,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头系白毛巾的一个后生。当时他还是大队的饲养员,还没有开始文学创作,只是《山花》的读者。后来,因为文学,和史铁生有了交往。直至他病退回北京,我每次到北京去,都会去看他。
说起来,史铁生与延安的缘分不浅,他写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就是以插队所在地为蓝本。他回北京之后,有一次和我打电话,说是有五个日本留学生要考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创作基地和人物原型,让我带着去关家庄大队。
延川有三道川,分别是永平川、文安驿川和清平川,史铁生把清平川写成了清平湾。而延川的方言,把白老汉的“白”字读成“破”,白老汉就是文中“破老汉”的原型。
《凤凰周刊》:史铁生病退回京,后来有再回过下乡的地方吗?
曹谷溪:回来过,1984年我陪他一起回的关家庄,老乡们请我们吃羊肉、油糕和饸饹面。我跟他聊起一个叫吴云青的百岁老道人的轶事,他在延安市的青化砭村居住,铁生听了就想去见这个人。我带着铁生去青化砭见了他,还在面包车上合影留念。
那次,我还陪着他去看壶口瀑布,当时汽车到不了看瀑布的地方,铁生很失望。我说,你不看壶口瀑布,就等于没见到黄河。说着,我一把把他从轮椅上拉起来,背到身上,回头告诉其他人把轮椅拿上。我把他从公路上背到了看瀑布的最佳位置,看到了壶口瀑布,铁生非常愉快。
现在想来,回延川的经历,是史铁生精神上非常愉悦的日子。后来他病了,我到北京的家里去看他。他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其时其景让我难过。我给他放下两千块钱,他爱人陈希米坚决不要。铁生说,那是谷溪啊,不是别人。这才收下了。
《凤凰周刊》:你与史铁生为友,最为难忘的是什么?
曹谷溪: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和史铁生,都是我的文学朋友,他们从不同的方面给我很多启示。其中接触最少的是史铁生,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也是铁生。
坦诚地说,我和路遥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功利心,但铁生没有。铁生对人性和生命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很不一般的高度,他没有任何功利性。对于什么时候结束生命,他是知道的。他要捐献器官,捐献的时间也是定好的。
而就在铁生去世前的四五天,他的朋友来看他,他谈笑风生,还开玩笑说,“你们这不是在向我的活体告别来了?”我做不到他那样,可以笑对疾病,笑对坎坷,笑对死亡。他曾说过,“一个欲望横生的史铁生,如果命运不给他点颜色,他也许就会忘乎所以,如果不失学,不失恋,不失业,不截瘫,不患尿毒症,就白活一生。”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真正为人类命运思考的严肃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