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绥宁湘语和赣语果摄的比较与演变
2016-09-03
(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
湖南省绥宁县历来为少数民族聚居之地,民族成分复杂,既有本地土著,也有外地汉人的迁入。县内语言状况较为复杂,不但有湘语和赣语两种汉语方言,还有苗语、侗语、瑶语等少数民族语言和“关峡平话”。本文通过对绥宁湘语(长铺、在市、东山、河口、联民、武阳)和赣语(红岩、黄土矿、金屋塘)9个方言点田野调查,描写并比较绥宁汉语方言果摄字的今读音,然后在比较的基础上探讨果摄韵母语音的演变与层次。
一、绥宁湘语和赣语果摄韵的今读语音
中古的果摄具有开合口一、三等,包含了歌、哿、箇、戈、果、过六个韵。其中歌、哿、箇三个韵只具备开口一等,戈、果、过三个韵具备开口三等和合口一、三等。绥宁湘语和赣语代表点方言果摄韵的今读音见表1。
绥宁湘语和赣语果摄开口一等的读音有o、ʊ、a、ai四种,开口三等的读音有ia、a两种,合口一等的读音有o、ʊ、u、ua四种,合口三等的读音有ye、ya、ie三种。开口三等中的a音是ia音脱落i音形成的;另外,东山话中合口一等有a音,例如:火⊂fa.这是由于合口介音u被唇齿擦音f吞没所造成的。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将o、ʊ读音称为o类音,将a、ai、ia、ua、ya称为a类音,将u音称为u类音,将ie、ye称为e类音。下面我们分别来分析以上几类音的演变与层次。
二、绥宁湘语和赣语果摄读音的演变与层次
(一)o类音
o类音是果摄字的主流读音类型,ʊ是o的链移高化,即o>ʊ。上古的歌部李方桂拟为带韵尾*-r的*ar,龚煌城改为*al,潘悟云赞同龚煌城的修改,并利用朝鲜语等的上古汉语借词论证了上古的歌部带有韵尾*-l,韵尾*-l在汉代演变为韵尾-j。[1]汉语史上曾多次发生过元音的高化链移,朱晓农(2005)论述了上、中古过渡期的元音链移现象。[2]拉波夫提出元音链移音变的三条通则:(1)长元音高化;(2)短元音低化;(3)后元音前化。[3]汉语的音系中没有长短元音对立,所有的元音都可以看作长元音,所以元音的演变就会遵循“长元音高化”的原则,低元音会沿着后高化的方向进行链移。在上古韵母系统中,鱼部为*a,当鱼部*a到中古高化为*o,留下一个a的空位,由于a在音系中的作用很重要,于是导致歌部*ai脱落韵尾来填补鱼部所留下的空档,这是一种拉链作用。因此,上古汉语歌部的演变方向就是:*al>ai>a>ɑ>ɔ>o,至迟在《中原音韵》时期歌部读音已经演变为o。o类音读音反映中古以后的历史层次。
表1 绥宁湘语和赣语代表点方言果摄韵的今读音
(二)a类音
语音的演变是一个词汇扩散的过程,同属一个音类的各个字演变的速度并不一样,有的变化快,有的变化慢,有的集体行动,有的单独或小分队活动;单独或小分队活动的词的音变可能滞后,也可能超前。从上面的分析可知,音位a和o可以处于一个音链中,构成音变关系,它们只是处在演变的不同阶段,在整个果摄的语音演变中,a类音滞后于o类音。果摄读a现象在东山话中比较突出,在其它地方只是零星的体现。果摄读a是一种滞古的层次,因为这类读音与当地麻韵一致。从古代文献记载来看,部分麻韵在先秦的时候属于歌部,在汉代的时候,先秦属于鱼部的麻韵又转入了歌部,因此,无论从语音演变的阶段来看,还是从文献记载的语音发展史来看,歌麻同韵都属于滞古层次。在普通话中,几个常用口语词“他、大、那、哪”都还停留在读a阶段,与假摄二等的麻韵同音,因此也属于滞后层。
音变滞后现象是一种特殊的离散式音变,在汉语方言中也多有体现。郑张尚芳就分析了汉语方言中一些声、韵母的滞古情形。[4]潘悟云深入论述了吴语鱼韵部分字发生滞后音变混入麻韵二等的现象。[5]此外,古代的韵书和韵图也透漏出一些果摄字音变滞后而混入麻韵的现象。王力先生说:“《广韵》戈韵三等开口有迦佉等字,三等合口有‘鞾’(靴)字,大概都转入麻韵。”[6]赵诚指出,《古今韵会举要》下五歌韵包括“歌戈瘸迦”四个字母韵,但“迦”字母韵同时又属下六麻韵。[7]叶宝奎指出,《洪武正韵》第十六遮部包括开口三等麻韵,也包括开口三等戈韵的“茄”和合口三等戈韵的“瘸、靴”。[8]这些文献记载的现象说明当时果摄部分字发生滞后音变而和麻韵相混,然后与麻韵一起音变。果摄三等字混入假摄三等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果摄三等辖字太少,而假摄字辖字较多,加上果、假两摄主元音发音相近,于是果摄字就发生了“小国师大国”的音变,混入假摄三等韵中。
绥宁河口话中“哪”读⊂nai,反映了中古之前歌部字带韵尾的痕迹,罗杰瑞曾指出上古歌部字在闽语、粤语、客家话中有古音i尾的痕迹:粤语“舵”读 thaai4,客家“我”读 ŋai2,福州话“破”读phuai5。[9]果摄读ya出现在合口三等的戈韵中,果摄读同时出现在果摄开口三等的戈韵和合口三等的戈韵中。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合口三等戈韵会变为齐齿呼韵母?合口三等戈韵在绥宁汉语方言中有两种齐齿呼读音:ia和ie。读ie的现象是混入了麻韵开口三等。但是读 ia则不是混入麻韵三等,因为“靴”字的声母本来应该是晓母h,但是在ia前变成了唇齿擦音f,出现唇齿擦音的条件需要有u介音的出现,因此,如果是混入了麻韵开口三等的话,就只有i介音,那么,f声母就不会产生。 u介音到底如何产生的呢?我们认为是 y介音形成之后再裂化为ui/ʋi。在河口话中,发“y”音时,具有一定的摩擦色彩,圆唇度不高,“云”字的实际读音为ʋin,书、禅母在合口三等韵中今逢擦音读为f,例如:书fy、水fy、顺fin、舜fin、纯fin、醇fin。我们认为,圆唇度不高、带摩擦色彩的y出现在复合元音中时,容易裂化为 ʋi/vi,因此也就容易引起擦音演变为唇化擦音。因此,在有 y音位的方言音系中,如果古晓、书、禅母在合口三四等韵中逢擦音读f,我们倾向于认为是由于 y裂化为 ʋi/vi引起的音变,因此“靴”的音变过程是:*iua→ya→ʋia→ia。
(三)e类音
e类音只出现在戈韵合口三等韵中,包括ie、ye两种音值,是属于次要的条件对应。我们认为合口三等戈韵读 ie、ye是受通语的影响的外来层次,上面说过,《洪武正韵》的时候合口三等戈韵属于遮部,况且*al>ai>a>ɑ>ɔ>o的音变链的音变方向是后高化,因此也难以产生e类音。此外,笔者在调查的时候,合口三等戈韵“靴、瘸”二字除河口话、联民话外,其它地方都很少用。
(四)u类音
u类音仅包括u一种音值,这是在果摄中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音值,属于少数字的次要对应,出现在武阳、红岩、黄土矿的个别字中,例如:武阳“过”ku⊃,红岩“过”ku⊃、“禾”⊆u,黄土矿“过”ku⊃、“禾”⊆u。从以上各地的读音来看,果摄字读 u的语音环境是合口一等戈韵。按照果摄字音变链的后高音变方向来看,可以演变出u,即*al>ai>a>ɑ>ɔ>o>u,u处于这条音变链的末端,这个u似乎是果摄的超前发展,但是这种看法无法解释以下几个问题。第一,如果 o>u,按照相同的语音条件即有相同变化的原则,为什么同样读 o的歌韵字没有演变为u?第二,读u为什么只出现在合口一等戈韵?第三,“过”、“禾”都是极其常用的字,常用字一般对音变的抵抗力比较强,在音变上往往滞后,这几个字为什么反而超前?第四,“过”字在武阳和黄土矿都有文白两种读音(前文后白):武阳 kʊ⊃/ku⊃、黄土矿 ko⊃/ku⊃;文读和白读属于不同的层次,二者之间是竞争关系,不是音变关系。
我们认为戈韵读 u不是由音变产生,而是来源于不同的层次的白读音。究竟源于何处?李康澄(2005)从词汇的角度论证了湘语与赣语、西南官话的关系最为密切。[10]《客赣方言调查报告》、《客赣方言比较研究》、《江西赣方言语音研究》、《成都方言词典》、《贵阳方言词典》等文献显示,赣语只有永丰、湖口、星子的戈韵有读 u现象,西南官话戈韵则没有读 u现象。赣语只有少数几个地方的戈韵有读u现象,而湘语的戈韵读u现象分布比较广。赣语这几个地方与湘语相距甚远,不容易产生接触,除非是它们历史上的移民所造成的接触,由于缺乏充足证据,我们也不敢推测是由于历史移民关系造成。桥本万太郎提出“吴湘一体”的观点:“吴语和湘语曾经明显地构成同一个方言区,很可能后来在客家南下时从中间分割开了。”[11]吴语中有果摄元音读 u的现象,彭建国指出,吴语是整个果摄的歌、戈韵都高化为u,是整体作战,而湘语只是出现在合口戈韵部分字的白读音中,是散兵游勇,二者性质并不相同。[12]因此,绥宁汉语方言中戈韵读 u应该是本身固有的层次。通过对湘语材文献料的整理,我们发现,戈韵读 u主要分在湘语区的衡山、涟源、韶山、桃江、新化、衡东、株洲、娄底、宁乡、双峰、湘乡等地。衡山的某些戈韵字有文白异读,白读都读u。据此,我们认为合口一等戈韵读u是湘语中一个分布比较广泛的本土层次,而绥宁汉语方言中的红岩话、黄土矿话属于赣语,它们的合口一等戈韵读u应该是受湘语影响产生的。
既然戈韵读 u在武阳、黄土矿是白读音,那么就应该是本地固有层,而文读音ʊ或o就应该是外来层,也就意味着武阳话、黄土矿话中的a类音与o类音是不同的层次,a类音也应该属于本地层。通常的情况是,在一个充分小的地理范围内,会发生相同的历史音变。那么,绥宁其它汉语方言中的 o类音也是否也是外来层次?由于缺乏充分证据,我们暂且存疑。
我们认为a类音和u类音是都是本地层,二者之间具有有音变关系,而且这种音变是一种条件音变,音变的条件就是合口韵,即具有合口介音u。合口三等的戈韵为什么没有读为 u的原因是合口三等戈韵辖字太少,约束力量太弱,因此合口三等字都转入了麻韵三等。在果摄字的音变链*al>ai>a>ɑ>ɔ>o>u中,o>u这一环节的只出现在合口韵环境中,即o→u/u_。当果摄元音发展到o阶段时,由于戈韵带有u介音,uo容易演变为后高的u,原因有二:第一,受当时的果摄都是单元音性质的结构制约,因此uo>u,其二,模韵已经发生过uo>u音变,根据历史语言学的一致性原理(uniformitarianism),合口戈韵也会有uo>u的音变。当戈韵中uo>u这条音变规律正在发生作用的时候,通语的戈韵传来强势的o,导致uo>u音变规律中断,并且可能重新替换了已经演变为u的戈韵字,因此,u现在只保留在方言中的少数的几个常用字(词)中。
戈韵合口一等读 u与本地的部分遇摄字读音混同,这种音类的混同,在历史文献中就有记录。鲁国尧研究宋词用韵时,返现了歌戈叶鱼模的例子:曾慥《临江仙·子后寅前东向座》二 919叶“鼍摩多弩和萝”,黄裳《霜叶飞·谁能留得年华住》一375叶“住处数过暮去舞聚主语故宇”(《全宋词》以“过”字非韵,然《词谱》卷三五定为入韵,所列其他诸体在相当于“过”的位置上的字均入韵,故从之);以上皆福建人;张继先(张天师,居江西)《喜迁莺·深源密坞》二 758叶“所路素苦护悟顾古火果负破”;此种现象当亦与方音有关。[13]刘晓南根据宋代邵武文士诗词文用韵材料,发现邵武文士歌戈部与鱼模部之间混押有2例,全出自李纲:(1)《……十六罗汉赞》第 2韵段“座处御”,(2)七律《过鹅湖留赠昌老二首》之二“湖纡呼孤何歌”。[14]丁治民(2006)研究唐五代北京地区用韵情况时,发现唐谚谦的古体诗中有歌戈部与鱼模部相押的例子:(1)七古《送许户曹》二十7680叶“和拖歌峨壶罗河破”,(2)七古《蟹》二十7680叶“堕虎货”,(3)五古《梅》二十7665叶“素堕”。[15]
历史文献中的歌戈与鱼模相叶的现象,到底是歌戈混入鱼模?还是鱼模混入歌戈?抑或是语音相近?这些都还有待于从历史文献与后代方言遗存作进一步的深究。
综上所述,绥宁湘语和赣语果摄的今读音大部分是一致的,都有o类音、a类音和 e类音;u类音是绥宁赣语果摄韵独有的语音形式(武阳是绥宁湘语与赣语的过渡地带,受赣语影响);绥宁湘语东山话果摄字基本读a类音,与绥宁其它汉语方言和周边方言都与众不同。绥宁湘语和赣语果摄韵今读 o类音是中古以后的历史层次,今读a类音和u类音是中古之前的滞古层次,a类音和u类音之间具有音变关系,e类音是外来层次。
注释:
① 新加坡资讯通信发展管理局的行销与宣传总监吴丽娜接受媒体采访时语。
② 详见:梁爱文《民族地区发展民族文化旅游创意产业的路径思考——基于云南德宏自治州的研究分析》,河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