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 对立视角下的悲情英雄
2016-08-16何颖利
何颖利
[摘要] 电影《老炮儿》中,六爷和小飞之间的纠葛起源于六爷救子和一辆法拉利恩佐的赔偿问题,围绕着这个线索,六爷和小飞在社会阶层、时代气氛、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对立逐次展开,同时也就矛盾的合理解决提出了思考。六爷一代人在冲突面前的尽心和无力,他所代表的阶层、时代、文化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和出路,是故事情节所展示和试图探讨的主要内容。《老炮儿》的风格记载着一代人无法释怀的青春记忆,具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悲壮情怀。
[关键词]对立;阶层;时代;文化;悲情
“老炮儿”是一种江湖身份。在北京,这个称谓多少带着一点贵胄气息,带着一种精气神儿。这点贵胄气息不是市民人家的狡黠,不是市井流氓的无赖,反倒带着一些行侠仗义的气概。在法制社会中,规矩方圆各有所指,人情社会似乎就短了一些侠义之气,而“老炮儿”的横空出世,带着鲜明的地方色彩和似曾相识的历史的传承,唤起了时代潜藏多年的深层记忆。在这种记忆中,年少轻狂的张扬、叱咤江湖的荣耀、大浪淘沙的无奈、随波逐流的平静,都令人百味杂陈。尤其是游走于阶层、时代、文化之间的,体会过城市的深层底蕴和表层现象,经历过轰轰烈烈且波澜壮阔的时代变迁的“老炮儿”们,在现有的江湖、规则面前的尽心和无力,都无一不使这部作品充斥着强烈的悲情色彩。这种悲情色彩从“老炮儿”在不同阶层、时代、文化等的对立中得以体现。
第一种是存在于阶层之间的对立。“老炮儿”是北京俗语,这个称谓本身就凸显着一个人的社会属性。影片中的“老炮儿”江湖身份叫做六爷。能叫做“爷”,多少是带着一定的江湖地位的,尤其是老北京这地界,“爷”的身份就是一种威信。六爷生活的后海胡同,是皇城根,是老北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六爷的价值观,多少带着北京市井阶层的豪侠态度:他对道义的主持、对秩序的维护、对伦理的讲求等,都从第一印象彰显着这个人物所应当具备的”老炮儿”气派。从称谓上、形象上和气质上看,“六爷”都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市民阶层。
再看小飞们,考究的衣饰,精致的面容,美女、金钱、跑车……夜半风驰电掣地飙车、前呼后拥地出行,这种做派,既不属于工薪阶层,也不属于市民阶层,在物欲横流的社会,小飞们的风格是典型的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影片给的定义是“非富即贵”。而代表人物小飞,则是南方某省重要人物家的公子。在此,六爷和小飞身处社会两极的身份可见一斑。
张晓波被拘事件,六爷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对是非判断果断,顺利找到了小飞们,并取得了联系,一切看起来都是胸有成竹和掌控之中的。悲情的一幕发生在他掏出2000元钱去赔偿法拉利恩佐的划痕时。平心而论,在小飞并没有胡搅蛮缠,仅仅是对划痕提出赔偿要求的问题上,六爷所处社会阶层的局限性一下凸显出来,从而使剧情出现了悲剧性。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六爷为了十万元钱寻遍了身边的朋友。看得出来,他已经被阶层所拘囿。张开嘴的那些人,3000、5000,没有排他心理,有还是没有,多还是少,都不吝啬的。张不开嘴的,不管一起走过多少日子,曾经的感情多么深厚,不得不说,阶层所造成的生分已经不言而喻,六爷始终没能跟洋火儿说出自己的困窘。六爷不仅和小飞在不同的阶层,甚至和自己昔日的同伴也从同一个阶层分离开来。
还钱情节,红色的法拉利恩佐被灯罩儿醒目地涂上了“上好的”白漆,一条划痕况且十万,一个车门的白漆,让即将平息下来的事件又起波澜。六爷所在的社会阶层所不能消费的那些数字在影片中并没有提及,但是能确定的是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让灯罩儿一本正经地演绎出了悲喜情怀。皇城根下的大世面,不动声色地被一辆法拉利夺去了风头。
跑车、巨款是两个阶层矛盾的物化形态。社会存在不同阶层本是正常现象,但是不明对账单的出现就引出阶层生存方式合理与否的争议,也为六爷们谋求社会公平做了铺垫。马克思在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论述中,把解决阶级矛盾的手段归结为革命,而在和谐社会的大环境下,以革命手段解决阶层矛盾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存在着一种公平叫做变革。在和谐社会中不可能让“茬架”发生的情况下,中纪委的介入就很微妙了,显然是给了一个阶层平等下去的信心。六爷对小飞不明巨款的举报行为既迎合了人物追求正义的特征,又满足了社会对于公平的诉求。六爷和小飞的恩怨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有无数种方式解决,不排除茬架定输赢的可能性,但在影片传播社会正能量的宣传口径要求下,无一例外会以遵章守纪而结尾。因此,遵从法制、彰显正义的结尾一点都不突兀,至少影片没有否认矛盾的存在,没有从阶层的窘迫上踏过去,而是试图对此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中纪委的介入是时代氛围下两个阶层矛盾的合理解决方式。
影片展现的第二种对立存在于六爷和小飞两个时代之间。后海的冰场、颐和园的野湖,承载着北京几代人的青春记忆。而将校呢大衣、日本军刀,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荣耀。类似的场面,我们还可以在诸如《血色浪漫》《阳光灿烂的日子》等作品中看到,老六其实“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所属的青春的时代跨度可以从20世纪60年代一直到影片中所提及的90年代,老六的年龄也不能准确按照影片中所提及的五十出头来计算,血气方刚的茬架可以发生在80年代“严打”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或者说再往前追溯十年的“文革”期间,那种无拘无束、野性豪迈的青春气息只能在那个年代得以完全爆发。所以老六代表着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历史回忆。他将沐浴更衣,穿上将校呢大衣,背上日本军刀的过程演绎成了一个虔诚的仪式,可以理解为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祭奠。
如果说六爷的青春属于过去时态,那么小飞们的青春则属于现在时态。两个时代,两个江湖,新崛起的江湖势力是一种玩世不恭的体验。不能说他们没有文化也不能说他们没有规则,他们的文化和规则是一种建立在钱、权交易基础上人际关系的重新洗牌。在这个前提下才能看到小飞性格的复杂性:说他是流氓并不准确,事实上他和手下“跟班甲”掌掴老六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对老六一直使用尊称“您”,对晓波划车的应对不是讹诈也不是暴打,而是扣押(管吃管住)。从晓波的再次出场和最后成功逃离可以看出来,晓波并没有受皮肉之苦,还顺带着拿出了十万元赔偿金。看来小飞既不在乎车,也不在乎钱,更不在乎女人,或许小飞要的只是个说法,或者说是一种百无聊赖之后的空虚使然;他看《小李飞刀》,也有一种江湖崇拜的意味在其中;在被安排飞赴加拿大的时候,冒出来一句“再这么下去真的被废了”,可见他对于未来有着想象,也存在着困惑。小飞被关在房中,向六爷讨要对账单,憔悴的脸,无辜的眼神,竟然让人不忍心责怪,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楚楚可怜。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物不太惹人恨。他既没有“于和伟”身上政客打手的凶狠无耻,也没有“跟班甲”身上地痞无赖的无法无天。倒让人认为错的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无辜的、被宠坏的孩子,真正肮脏的是他身后的那股势力,在支撑着他的为所欲为,让他在公平和正义的情节中纠结和迷失。在这个前提下,六爷和小飞之间就存在了谈判的基础——他们有着同样值得祭奠的青春,他们是平等的。
且不去探究市民老六和权贵小飞的生存状态,也不去思考十万元的赔偿是不是包含着猫捉鼠的戏弄,泡了人家的“马子”,划了人家的车,父偿子债是应该的,按江湖规矩办事,成了两代“流氓”心照不宣的约定,也是两个时代在矛盾面前不约而同选择的契约。
我们都知道,其实老六的茬架是打不成的,故事情节使然,社会环境使然,宣传口径使然。老六在冰面上挣扎着跑过来的镜头说到底是一代人对于青春追求和缅怀的态度。老六倒在半途是这个人物的必然结局。面对老六孤身一人赴约,在野湖上悲壮地奔跑,小飞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了眼泪。这是一次生动的社会实践教程,仿佛此刻的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懂得了这个江湖的运行规则。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流氓,这里的眼泪能否理解为一种江湖交替的承诺?一个江湖精神的传承?一种对前辈的敬畏和折服?
六爷面前的第三种对立是存在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之间的对立。故事发生在北京,可六爷的北京和小飞的北京却不是同一个文化氛围。以眼前的矛盾为原点,向后追溯能找到六爷曾拥有的北京,泛黄的记忆中弥漫着温情的气息,向前追溯可以看到小飞生活的环境,节奏鲜明、千变万化甚至还有些急功近利。就这样一座迷幻城市,让身在其中的不同人表现出不同的文化背景。
六爷的文化背景,是后海边曲巷高宅的四合院,是绵长清脆的鸽哨,是嘘寒问暖的邻里亲情,是提笼架鸟的悠然……六爷的文化属性,是皇城根下的老百姓,五色杂陈又充满了温情,这种传统文化背景是他豪侠仗义处事风格的基础。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他才摒弃法治而寻求人治:他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存在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在处理晓波被拘事件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报官,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靠人际关系或者江湖规则。他甚至已经给这个事件做出了初步判断:赔礼、修车、换儿子。至于儿子被非法拘禁则只字未提。
小飞的文化背景,是灯红酒绿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大厦、风驰电掣的跑车,是时装,是酒吧,是女人。建构在老北京基础上的现代化的城市掩盖了传统文化氛围,霓虹灯、高楼、女人、金发……哪样也不是京派文化的特殊味道,这些东西在任何城市都会如此存在。小飞自己,也并非传统土著,他的身份更多的是一个现代人,他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如此存在:北京、南方某省、加拿大……小飞的生活环境和生存方式适用于任何城市,而六爷,则带着鲜明的地域标签。
不同文化氛围中,对事情的认识和处理方式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六爷的江湖,是伦理的、道德的、传统的,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人情世故下的情谊;小飞的江湖,是钱,是权,是利,是目空一切的世态炎凉,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两种文化背景的映衬下,情节所带来的矛盾就显得鲜明而刺目。
六爷在跑车后座呕吐的画面把对比如此鲜明的两个世界表达得淋漓尽致:骑惯自行车的六爷坐在不属于自己的跑车上,体验着风驰电掣的那种不属于自己的青春,人和环境才产生出这么强烈的违和感,所有的努力才显得如此笨拙和不合时宜。就好像大街上奔跑的鸵鸟,与环境如此格格不入,却也在尽力向前飞奔。镜头传递给我们的信息似乎有些搞笑的意图,而那种沉重的心理反差又让人笑不出来。去哪里?不知道。怎么去?不知道。而我们却在尽力奔跑。出路,向左还是向右,影片没有表现。文化选择的态度,也是影片无法排遣的迷茫。影片传递着一种浓厚的怀旧色彩和悲情气氛。
六爷的鸟儿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提笼、架鸟、斗鸡、走狗是典型的旗人的生活方式。六爷的鸟儿代表着一种京派文化,而恰恰是六爷最在乎的这个象征物被龚叔摔死了;为了这只鸟,六爷甚至要去寻仇。它的生存,它的死亡,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没落。
奔赴沙场的悲壮,孤身赴约的悲哀渐次弥漫在街道和颐和园后的野湖上。老炮儿六爷踯躅前行又悲壮倒下,不管他甘心还是不甘心,影片都需要让他离去。因为属于他的那个时代过去了,他即便是一个英雄,也终将是一个悲情英雄。
由于冯小刚的加盟,使得贯穿影片的线索变得扑朔迷离。观众对于影片主题的关注相当一部分转移到了冯小刚身上。冯小刚具有六爷气质或者说六爷被冯小刚化了,这是导演和观众比较一致的看法。甚或有人对冯小刚的成长史和影片中六爷的青春时代进行了比对。不得不承认的是,见证了一代又一代“六爷”的离去在一定程度上是冯小刚事业得以成功的文化积淀。“老炮儿”六爷的悲情故事和冯小刚的成长经历重合在一起,使得冯小刚对六爷的演绎完美地诠释了他们这代人对于青春的追忆和感伤。而影片的怀旧主题,则潜藏着深刻的历史人文情怀,仿佛是在冽冽寒风中向渐已逝去的文化致敬,向繁花落尽的城市致敬,向曾经激昂澎湃的青春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