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性与近代汉语人称代词数的变异
2016-08-16范茹
范 茹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主观性与近代汉语人称代词数的变异
范茹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近代汉语中的“们”是人称代词表复数的标记,但是在某些具体语境中,由于说话人主观情感、认识上的需要,会出现“复数”表示“单数”的现象。主要是“我们”“咱们”“你们”“他们”来代替“我”“你”“他(她)”等表示单数意义,这就是人称代词“数”的变异。主要运用主观性的相关理论,从视角、情感、认识三方面及Langacker的编排观察模式来深入分析汉语人称代词“我们”“咱们”的复数代单数现象。
主观性;近代汉语;人称代词;数
吕叔湘(1985)认为近代汉语里“们”字最常见的用法就是在代词我、你、他、咱等后边表示复数形式。人称代词发展到现代汉语,使用情况已经较为规范,单复数形式也是比较严格的遵守的。具体分类见下表(黄伯荣 廖旭东 1991):
单数复数第一人称我我们咱们第二人称你你们第三人称他/她/它他们/她们/它们其他自己自个儿别人人家大家大伙彼此
人称代词的作用是代替、指示话语中所涉及的人或物,并将它们同说话者、听话者或第三者联系起来。但在具体的交际语境中,由于说话人的主观认识、视角、情感的不同,人称代词的具体指代会发生变异,这是语境赋予它的一种临时的语境义(言语义)或外在形式,使得人称代词原有的语言义脱落。陈翠珠(2013)认为人称代词的语用变异主要有两种,一是人称转指,一是数的变异。
我们主要谈的就是人称代词“数”的变异,“数”是个语法范畴,一般包括单数和复数,汉语并不像印欧语言一样拥有严格意义上的数范畴,但是汉语的代词系统拥有严格的单复数标记系统(石毓智 2003),人称代词的复数标记为“们”。吕叔湘、江蓝生(1985)早就注意到了近代汉语人称代词复数形式表示单数的现象,并从三个方面做了简单解释,一是中国社会注重家族超过个人,二是为了表示尊重,三是模仿西文习惯。
早期的研究多是注重对人称代词复数形式表示单数的现象进行描写,并没有进行系统深入的分析。随着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的兴起,人们越来越认识到语言除了客观地表达命题之外,还具有表达说话人的观点、感情和态度的功能。而说话人主观上表情达意的需要与人称代词的选择使用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们准备用主观性的理论来解释汉语的这一有趣现象。对于汉语的历史分期,我们采取吕叔湘的观点,认为现代汉语是近代汉语的一部分。
一 语言的主观性及研究重点
“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Lyons1977:739)。
结构主义语言学曾认为语言的功能就是客观地表达命题,但随着功能主义语言学及认知语言学的兴起,人们意识到语言除了能表达命题外,还有表达说话人情感的功能。人们之所以在该使用单数人称代词的地方选用复数形式来表达,正是由于主观上想要表达附加的情感、态度等。如奶奶对小孙子说:“咱们吃药。”奶奶是并不吃药的,但由于奶奶将自己的情感、立场向小孙子靠近,把“自我”也包括进了感知域内,对小孙子的关心,亲近跃然纸上,这句话的主观性也大大增强了。
目前对主观性的研究主要是从视角、情感和认识三个方面。视角就是说话人对客观情状的观察角度,情感包括情绪、态度、感情等等。这里我们主要讨论说话人的视角和情感与人称代词在语境中数的变异的关系。
二 语言的主观性与人称代词数的变异
“数”的变异,指的是在具体语境中,某些表示复数的人称代词,如“我们”“咱们”“你们”等临时表示单数意义的现象。这里我们主要探讨较为典型的“我们”和“咱们”的“数”的变异情况,主要分为下面这两类。
1.“我们”表示单数的“我”。
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传统上是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建立的宗族社会,注重长幼尊卑,重视宗族,重视家庭,讲究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而西方却更加关注个人,讲究“以自我为中心”。人们的言行都会受到各自价值观的影响,这种影响又会反映到语言的表达中。如英语习惯说“my school”“my teacher”,而汉语中更倾向于说 “我们学校”“我们教师”。在这种“尊卑”“集体”“谦逊”价值观导向下,出现了用“我们”表示“我”这一特殊的“数”的变异现象。这又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类:表示所属的“我们”代替“我”。
汉语中如果某物某人不是自己一个人所有,一般不说“我的”,而是用“我们”,这个“我们”是排除式的,不包括听话人在内,指的是“我和同我共有某种事物、特性的人”,实际上这里表示的是单数的意思。如,
(1)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合姑娘那边坐。
(2)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
(3)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4)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
(5)我们四川同全国一样,经过一年奋战,形势也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我们先从情感上来分析,受传统宗法社会价值观的影响,人们希望将自己的位置或立场归入某个群体,在心理上产生归依感,同时喜欢同别人表示亲近,“爱拉关系,套近乎”。正是出于这样的主观心理,汉语才倾向于用“我们”代替“我”。从主观性程度来说,“我”的主观性要强于“我们”,因为“我”是直接用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态度等等。而“我们”包括“我”和“同我一样的人”两方面,“我”隐含于“我们”之中,不再似单说“我”时那么凸显,从而增强集体感、归属感、亲近感。
正是如此,当说话者向第三者提起跟自己关系亲近的人时,习惯用“我们”,如上文仆人对第三者提到自己的主人时,使用“我们”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宝钗提到薛蝌时用“我们”表示同薛蝌的亲近,“我们清朝”“我们四川”更是表现出很强的群体意识。
下面这种情况,吕叔湘说“这个们字可真有点没有着落”,我们认为同中国的不愿突出“自我”这种情况是一脉相承的,如,
(6)我贱姓王——呸!我们死鬼当家儿的姓王。
(7)我和我们(=我)那口子,早就商量好了!
由于中国封建观念的影响,男女关系甚至是夫妻关系都是不便直接称呼的,使用“我”太过于直白,让人感觉“没羞没臊”,“我们”就较为缓和,委婉一些。
第二种:常用于女子和小儿的“我们”表示“我”。如,
(1)莺儿满心委曲,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呐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2)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我)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3)“我们该死了,不知奶奶的讳!”
《国语辞典》中有这样的解释:我们,犹言我,多用于女子,小儿。成年男子是不这样说的。其实,这与中国封建社会的“尊卑”观念是分不开的。《红楼梦》中有多处丫鬟同主子说话时用“我们”代“我”的例子,这与丫鬟地位低,要表示对主人的尊重是分不开的。之所以不直说“我”还是因为“我”字主观性太强,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地位低的丫鬟与地位高的主人说话时,要委婉,含蓄,不能直言冲撞。如例1中贾环与丫鬟莺儿玩耍时,撒泼耍赖,莺儿想要抱怨,却不敢直言“我”,只说“还赖我们的钱”。因为说“我”会显得过于直白,自己的地位是不能与主人冲撞的,将“我”隐于“我们”之中,表达不满时就委婉、含蓄得多了。
第三种:写文章发议论时“我们”表示“我”的情况。
(1)这里我们要谈谈孟森对清史的研究,他长期从事清史的考订工作,著有《明元清系统纪》《心史丛刊》和《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等书。
(2)我们发现,一个家庭中若父母少言寡语且与外界交往甚少,孩子便常常口讷,性格表现为内向。
(3)我们建议在报上公开揭露这类活动,并敦促当地政府严肃整顿这些厂家。
在文章中我们经常看到作者在发表观点、看法以及提出建议时,不说“我”,而说“我们”。从主观性上来分析,这是因为“我”是最典型的主观性语言,当它和一些表示思维活动的动词构成主谓结构时表现的不是客观命题,而是说话人对后续命题的判断、态度或评价(冯光武 2006)。正是因为“我”具有如此强的主观性,虽能直接表达个人观点、态度等,却显得不够客观,不够令人信服。使用主观性稍弱的“我们”,一是为了使观点更令人信服,使文章客观性增强。二是不直言“我”,显得谦虚。
纵观上面这三类“我们”代“我”的例子,贯穿的一条主线是,说汉语的人主观上不想凸显“我”,心理上寻求归属感、亲近感,以及社会要求的谦逊,委婉等,使得人们选择表达群体的“我们”来代替“我”。
2.咱们代替“你(你们)”或“我(我们)”一方。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人们用语言反映客观世界时都有自己的视角,人们对同一情境可以从不同角度,不同的认知路径来识解。Langacker根据人的基本视觉感知图式总结出了两种典型的观察编排模式,最佳式和自我中心式(Langacker 1985,1990,2002)。这两种模式的区别就在于概念主体是否也成为被感知的对象,在最佳模式下,主体完全处于感知域之外,这时言语的主观性最低。在自我中心模式下,感知主体本身也进入感知域,这时言语的主观性最高。如,
“好孩子!好外甥!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你)去!咱们去!有舅母呢!”
安公子得知父亲做官被陷害后,十分着急,想要去千里之外寻找父亲,他的舅母安慰他时,用到了“咱们”这个代词。“咱们”一词就将“舅母”这个感知主体包括了进来,感知主体和感知客体的距离拉近,这时主观性增强,更有利于表达主体的情感,舅母的焦急与感同身受跃然纸上,主体与客体的心理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试想如果句子改为“你去吧,有舅母呢” 。这种客观的陈述没有将感知主体包括进感知域,主体和客体完全分离,主体的焦点全部在客体身上,就忽略了主体意识,从而感受不到感知主体的情感表达。
我们再从情感上进行分析,“移情”指的是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的立场上,这样做有利于消除两者之间的距离感、对立感,容易产生共鸣和亲密感。舅太太在安慰安公子时,把自己放到了对方的位置上,所以使用了包括式复数形式“咱们”,很好地表达了自己的焦急和担心,使对方感觉到亲近。
从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出,情感与视角是十分密切的,二者之间的界限不是十分清晰的。
再如,袭人道: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你)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
这也属于自我中心式的观察模式。袭人作为感知主体,把自己置于感知域之内,除了陈述客观命题外,还表达了自己对贾府的认同感以及对贾宝玉心理上的亲近感。试比较“咱们家”和“你家”的语用色彩,可以看出说“咱们”时主观性更强,心理上的距离在语言中得到现实的反映。
下面还有一些咱们表示单数的例子:
(1)霍士端说:“这事老爷有什么不肯的?……可惜这样个好缺,只怕咱们(=你)站不稳。”“咱们”实际上指“安老爷”。
(2)妹妹,咱们(=你)可不是空身儿投到他家去了。
(3)马威把保罗打了,马威的父亲劝他说:
马威,咱们(你)可不应当得罪人哪!
(4)黄沉(教师)对家长说:郝师傅,孩子做的是对的。咱们(=你们)家长可不能拿老眼光看待新事物。
(5)记者问厂长:“咱们(=你)厂有多少工人?
以上这些例子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咱们”包括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在内,所以在表示单数的情境中使用咱们,会使得自己或个体的立场向对方靠近,拉近彼此心理上的距离,消除孤独感,容易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三 结语
“我们”包括“我”和“同我一样的人”两部分,所以使用“我们”表示“我”是汉族人民长期以来形成的不愿凸显“自我”的价值观造成的,将“我”隐于“我们”当中,有利于表达亲近、归属和尊重等感情。“咱们”包括“我(我们)”和“你(你们)”两方面,用它来表示单方面时会拉近双方的距离,增加亲近感。这两方面都统一于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集体主义价值观,价值观会反映到语言现实中来,人们受这种价值观的影响,主观上会寻求与这种价值观相应的语言表达形式,从而出现了汉语人称代词复数代单数这一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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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 No.:H109.3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郑英玲)
Subjectivity and Variation of Personal Pronouns in Modern Chinese
Fan Ru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Heilongjiang 150080,China)
The word "Men" in modern Chinese is the personal pronoun . And there is a phenomenon that some personal pronouns have plural mark but denote singular meaning in some specific contexts due to the speaker's subjective emotion, cognitive needs and so on. For example, words ,such as “Women” “Zanmen” “Nimen” “Tamen” in modern Chinese , actually denote the singular meaning . We will use the subjectivity theory and the arrangement model of Langacker to analyze the phenomenon that personal plural pronouns denote singular meaning in modern Chinese.
subjectivity; modern Chinese; personal pronouns; number
A
范茹,硕士,黑龙江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词汇等。
1672-6758(2016)08-0136-3
H1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