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畔》的情节模式及其写作基点
2016-08-15金哲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00
⊙金哲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床畔》的情节模式及其写作基点
⊙金哲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个体和群体间的疏离和抗争的情节模式在新文学作家的创作中屡见不鲜。严歌苓的《床畔》正是在这个情节模式上的文学叙事,所表现的是个体与群体抗争所带来的人的生存的困境。当然,《床畔》的这种情节模式的基点是有问题的,是在非人性、非道德的层面上进行的观念化写作,其背后推手则是市场。
个体 与群体抗争 人性 市场
一、个体和群体间的疏离与抗争小说以主人公万红来到第56野战医院为开场。从第一次见到张谷雨开始,万红就坚定地认为这位英雄并非植物人,而是实实在在地“活着”,并且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交流。正是围绕着这一点,作为个体的万红开始在群体面前成为一个他者,并与之展开较量,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张谷雨是“植物人”的事实。
纵观文本,整个小说所提供的是个体与异己群体间的疏离与抗争的情节模式,这种情节模式在新文学史上并不鲜见。鲁迅是在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设置这种情节模式的作家。《狂人日记》中狂人在“病”的状态下发现了社会历史的真相,随之与整个“健康人”群体、整个“吃人”环境进行对抗。狂人的“清醒”被异于他的群体认为是“有病”,必须被“疗救”,狂人最终的“于某地候补”的结局显示了个体为群体所“治愈”的悲哀。鲁迅正是在对清醒的个体与未清醒的群体之间的张力矛盾的呈现中,实现了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本质的揭露与批判。鲁迅的其他小说《在酒楼上》《孤独者》也同样是关于这个情节模式的叙事。借吕纬甫与魏连殳的遭际,鲁迅同样进行了个体与群体关系的探讨,对知识分子的处境与精神状态进行了深刻的思考。郁达夫的《采石矶》也是关于个体与异己群体疏离的叙事。“狂士”黄仲则始终与群体与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为避免最终被群体环境所同化而丧失自我的个体性,他选择放浪形骸,融入野地。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和丁玲的《在医院中》的情节模式与《床畔》呈现了更多的相似性。都以一个青年(林震、陆萍、万红)来到一个新的环境(组织部、医院、医院)为起始,通过他们的观察与遭际,看到了新的环境中存在的问题,并且主动地与环境中的群体疏离开来,成为一个孤立的个体。所不同的是三个主人公面对异己的群体环境所做的抉择。林震在组织部发现问题,产生困惑后,仍然保持着“少年布尔什维克”的激情来寻找更好的方式面对这些异己因素,不为群体环境所“治愈”。陆萍在看到了医院中的种种问题后,选择与之抗争,但在与“没有脚”的人谈话后,逐渐被群体环境所“治愈”,成为精神“被改造”的个体,丢失了能与问题进行抗争的知识者的身份。万红则是选择始终与异己环境进行抗争,拒绝被“治愈”,但是万红的抗争有着更多的意味(这部分内容将在下文叙述)。
可见,这种关于个体与群体关系的书写是新文学作家们所热衷的。不同的作家在处理这一情节模式中都带入了自己个性化的思考,这些思考与作家的身份、价值观、时代理念密切相关。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的确是人类生存所面对的一个永恒的问题,尤其是当个体与群体出现了疏离关系后,作为个体的人如何抉择、如何作为,直指人的存在层面。
二、个体的生存困境个体和群体间的疏离与抗争是《床畔》的情节模式,那么作家是如何对这一情节模式进行个人化的表述的呢?这种表达主要体现在对作为个体的万红在与异己群体抗争后的抉择和精神状态的呈现上。
万红之所以会与环境形成对立关系,是因为在张谷雨是否是“植物人”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争议。除万红外的几乎所有人,出于某种考虑,都认定张谷雨是“植物人”。
在小说中,伴随着秦教导员官职的不断上升,他对张谷雨的态度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从刚开始认为张谷雨的英雄精神“将要衡定医院五百多医护人员的情操”①,到后来完全忘了张谷雨的存在。对于秦教导员来说,张谷雨是否是“植物人”于他并没有关系,他需要的是借张谷雨所提供的“阶梯”,进行他的政治攀爬,一旦张谷雨没有利用价值,也就自然对他视而不见。小说第13章中,玉枝强行拉走了花生,拒绝让儿子为张谷雨不是“植物人”提供证据,原本的夫妻关系在这里荡然无存。对玉枝来说,张谷雨每月的工资就是他的价值所在,而他是否是“植物人”,这不是她所关心的,甚至说,如果张谷雨不是植物人,那她与小乔师傅的“正常生活”就会受到冲击,这是她所不愿面对的。小说刚开始描写人们是如何地尊敬张谷雨,“胡护士向万红说到张连长手术那天,从省里和各级军区来了上百个记者,西昌城、县城都来了慰问团,团成员拎着胡琴、笛子,穿着五彩的彝胞百褶裙。几百号人等在手术室门口,张连长刚刚被推车推出门,就有人大喊:‘敬礼!’几百只手刷地举到了几百个脑袋右侧。”②而后来张谷雨的处境则变成了“门前冷落车马稀”,没有人意识到张谷雨的存在。对于这些医院中的其他人以及外界的人来说,张谷雨是否是植物人与他们没有任何必要的关系,他们只是暂时性地需要为他们的“英雄”想象寻找一个寄托,或者是出于与秦教导员一样的政治功利性目的,当满足了他们的欲求之后,张谷雨就自然被遗忘了。即便是像吴医生、陈记者等人也并非真心地与万红共同持守张谷雨“活着”的事实,或者说他们并不关心这一点。吴医生对于张谷雨的关注,更多的是因为私人化的考虑,是基于与万红的恋爱关系以及期待医学上能够有惊人的创举性推断。而陈记者对张谷雨的关注则是因为他被万红的魅力所吸引,他的关注焦点全在万红,而不在张谷雨本身。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与万红对立的,以秦指导员、玉枝为代表的人们,实际上与万红关注的焦点并不相同。万红所关心的是要人们承认张谷雨不是“植物人”,是实实在在“活着”的,要人们以对正常人的态度、对英雄的态度对待他。其他人关注的并不是这个问题,他们丝毫没有兴趣去证明这个问题的真实性,而将目光对准了张谷雨身上所潜在的价值。张谷雨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而不是作为一个“人”和一个“英雄”的存在。挖掘完这种价值后的张谷雨,对他们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了。既然双方的对立是在不同层面上进行的,那么这种关系就使得万红的抗争具有了更多的意义。显然,万红的抗争是“荒诞”的,只有她一个人始终在试图向人们证明张谷雨不是“植物人”的事实,然而她所面对的是一个无物之阵,也就必然造成悲剧性的处境。
在《床畔》中,严歌苓书写的是个体与异己群体抗争所带来的人的生存的困境,作为个体的人的意义与价值被异己群体所取消,甚至被所追求的意义与价值本身取消。
三、非人性的叙事基点《床畔》延续了文学史上关于个体与群体间的疏离与抗争的情节模式,并且对这种抗争进行了个人化的阐释,在这个意义上不失为一次有一定意义的实践。但是,我们要看到,《床畔》的这种文学叙事的逻辑基石是有问题的,这无疑使得小说的文学性大打折扣。
严歌苓是一位多产的作家,这也带来了她的作品水准的良莠不齐的问题。纵观严歌苓的创作史,无论作品水准如何,对人性的关注与书写始终是她写作的一个焦点。《天浴》展现的是对特定时代下人性的纯净与扭曲的思考,呈现的人性瞬间极具浓度。《花儿与少年》选择东西方文化碰撞的背景下,对徐晚江等人物的人性中的反抗、暧昧、期待写得有声有色。在《小姨多鹤》中,将中国女人朱小环与日本女人多鹤置于同一个家庭,使情感的、伦理的双重因素交织,比较复杂地呈现了生命的、人性的纠葛。即使在严歌苓以往作品中人性的表现未必有多深刻,但始终是尊重人物的,是在人性逻辑范围内书写的。然而,人性维度的书写到了《床畔》则出现了明显的变异。严歌苓试图在护士万红身上构建一个“人性的乌托邦”,将她的人性层面上的“善”书写到极致,使她具有某种象征属性和修辞意义。但是作家的这种创作意图过于强烈,使得作品的人性维度被另外一种性质的东西所取代了。
小说中的万红在人性维度上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小说的一个最核心的情节便是万红对张谷雨的坚守,然而她对张谷雨的坚守是出于什么呢?是出于作为一名护士的责任?是出于对英雄的崇拜?或者说是文本中暗示的两人之间的潜在的爱情?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的原因,都无法让读者走近万红这样一个人物。
作为一名护士,对所看护的病人是存在责任的,然而这种责任是有限度的,这与人性有限度是一致的。显然,万红对张谷雨的坚守是不能用护士的责任来解释的,张谷雨的一切似乎都与万红有关,这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责任的限度。责任的有限性带出的是人性的有限性,而这种超乎想象的责任背后则是对真实人性的无视。这使得读者无法通过日常的人性经验来进入人物,而只能用“善”来解释万红的行为,并且这种“善”也取代了人物的地位。
严歌苓在小说后记中写道“这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年轻女护士坚信英雄活着,象征她坚信英雄价值观的不死”③。作家在这里试图为万红的坚守提供原因,即英雄价值观。万红的英雄价值观体现在对张谷雨的崇拜以及对英雄精神的践行。然而,在倡导“英雄”的同时,往往会导致“人”的失落。万红依据她的英雄价值观而成为英雄,同时也意味着作为“人”的万红的失落,我们只看到她的英雄行为,而看不到属于她的人的举动,而这些举动必然是会体现人的有限性的。与其说万红是一个英雄,不如说她是一个价值观。我们感受不到万红对于张谷雨坚守的可靠的“人”的依据,看到的只是作家强行植入的“善”的价值观。
第13章中,面对吴医生最后的示爱与请求,面对成家立业的美好未来,万红的选择是为了张谷雨而拒绝这一切。同时,面对这样的事关终身的大事,我们却看不到万红内心的挣扎,看不到她本应复杂的内心活动。这些挣扎与复杂都被作者给取消了,一切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我们看到的只有她的眼泪以及行动,以及最后的心理:“一个人就一个人,至少谷雨哥和她相互为伴,心息相通。”④内心的挣扎与复杂的取消意味着对真实人性的否定,万红的决定也就没有了人性的基础,读者看到的只有她的高尚和伟大,也只能用“善”来解释万红的这种行为。万红为了张谷雨而放弃了与吴医生的爱情,这也给万红与张谷雨的“爱情”的成立提供了证明,两人之间潜在的“爱情”也确实是贯穿于整个小说。但是这种“爱情”是源自哪里呢?在万红来到第56野战医院之前她与张谷雨并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的爱情基础,而当两人有了交集,张谷雨处于的却是“植物人”状态。可以看到,万红与张谷雨的“爱情”关系建立的基础只是万红的想象。小说第五章,万红在张谷雨的连队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后,“万红心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怎么让她对张谷雨油然生出一股喜爱呢?她心里便有了一位年轻、活泼、毛头毛脑的基层军官形象。”“张谷雨的顽皮和浪漫让她意外,还有点黯然神伤。伤感她错过了那样一个有声有色的年轻男子汉。”⑤对于万红来说,真实的张谷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无法确认的,现实中的张谷雨是以“植物人”的状态躺在病床上的,张谷雨的“年轻、活泼、毛头毛脑、有声有色”形象只是万红的浪漫想象。万红与张谷雨的“爱情”是凭想象建立起来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基础,但是万红却为了这种想象的“爱情”毅然放弃了现实中的可能的爱情。这些是令读者无法想象的,无法让人感受到这种叙事的可靠性,原因就在于这是不合人性的。在这样的叙事中,人物的人性基础是被抽离的,人物更像是作者叙事的一个工具,仅仅为达到某个叙事目的与效果服务,这无疑是十分粗暴与残酷的。
读完整部小说,读者都将无法对主人公的行为感同身受,她的行为是没有人性基础的,只能用“善”来解释。这样的书写将人性的基础抽空了,人物成为了作家某种观念的强制性表达的载体。如此一个形象我们无法将其放置在人性维度中考量。
四、观念化写作与市场迎合1949年后小说创作的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人性维度的缺失,人物变成了政治的传声筒,成为了政治的符号。作家是在为一种政治观念而写作,这种先入为主的写作对于小说的影响是致命的。往前追溯,“五四”启蒙文学的一个致命缺点也同样是观念化写作,作家依据某个先验的理论开始创作,最后难免沦为启蒙理论的说教。可以说,观念化写作的问题始终存在于新文学的写作中。这种写作的背后是将文学看作一种功利性的存在,文学为启蒙服务,文学为政治服务,这是背后的逻辑。
严歌苓的《床畔》无疑也是一种观念化的写作,是一种道德的说教,无视人性的逻辑与基础,是一次失败的写作实践。道德的说教体现在对英雄价值观的推崇上,在小说中表现为对张谷雨形象和英雄行为的认可,以及万红对张谷雨这样一个英雄的敬与爱与坚守,并且在这一过程中自己成为一个英雄。万红这个英雄被放置在世俗的、功利的人群当中,被塑造成道德上近乎完美的形象,高尚、伟大等这些道德评价层面上的“善”的词语就是她的标签。
“准确地说,他们的人物是某种道德概念的化身。作品缺乏深刻的人性深度,不能揭示出人的心灵的那种有限性与道德律令之间的冲突,最重要的原因是作家没有让这种冲突在人物的内心里真实地展开。就是说作家不是从内心对话的角度把握人性,而是从外在的观念或意识形态的立场把握人性,结果写出来的不是我们体验到的人性,而是善与恶作为对立势力的冲突。”⑥这番评价并不是针对《床畔》的,但是却点出了《床畔》观念化写作的症结所在。因为取消了对真实人性的书写,《床畔》的个体和群体的疏离与抗争的情节模式本质上就变成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善恶对立”的模式,万红的“善”与群体的“恶”构成一对矛盾,道德层面上的褒“善”贬“恶”成为小说的叙述情绪。
如果说启蒙文学和政治文学背后的功利性目的是启蒙与政治因素,那么严歌苓的道德说教的背后又是什么呢?小说的道德说教以及对英雄价值观崇拜的推崇很难不让人理解成一种对市场的迎合,因为这样的书写符合大众的道德习惯,使读者原有的思想情感在作品中得到确认,很容易就能迎合读者的期待,变成一种道德消费。而这种迎合正是成为一本“畅销书”所必备的条件。可想而知,市场取代了启蒙与政治,成为了这种观念化写作的背后推手。另外,读罢小说,这样的对人物道德层面上的“善”的推崇,使我们仿佛看到了道德模范的评选,这无疑也使小说具备了更多的“主流性”与“正确性”,其背后的本质考虑仍旧是市场。作家的写作不能完全不考虑市场因素,但是如果说写作是以市场为依据和标准,这种写作注定是失败的。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对知识分子做了界定,认为知识分子的身份是放逐者和流亡人,必须站在边缘发声,不能成为主流、群体的应声虫。作家作为知识分子,如果成为道德的传声筒,成为市场的附庸,那无疑是丢弃了自我的身份。
①②③④⑤严歌苓:《床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页,第6页,第267页,第200页,第53页。
⑥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26-127页。
作者:金哲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