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文辞重神理
——《史记》人物传记之“三始”的写作笔法
2016-08-15孙纪文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610041
⊙孙纪文[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 610041]
不重文辞重神理
——《史记》人物传记之“三始”的写作笔法
⊙孙纪文[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 610041]
从文学叙事层面看,《史记》人物传记之“三始”的文学特色并不鲜明。《五帝本纪》《吴太伯世家》常常流于粗线条的勾勒,缺少人物活动之细节性的展示,而《伯夷列传》也缺少必要的描写手段,传主形象不生动等。这样的文本效应似乎不足以彰显司马迁的才情。然而这“三始”的文脉线条足以贯穿112篇传记文学的哲理议题,从而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核心思想物化为一体,同时与《太史公自序》之文的核心思想也互相照应,由此可见“三始”的写作笔法可谓“不重文辞重神理”,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史记》 “三始” 文辞 神理
文无定法,但有匠心。司马迁撰写《史记》的笔法为何能引起后人的称道?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司马迁是“用心写作”,或曰匠心独运。今以《史记》人物传记之“三始”为例,说说司马迁运笔不重文辞重神理的情形。
《史记》人物传记之“三始”为本纪之始《五帝本纪》、世家之始《吴太伯世家》和列传之始《伯夷列传》。序列这“三始”和写好这“三始”是格外重要之事,要知道古代史家尤为重视属文之始,所谓“原始察终,隐约至显”。司马迁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曾继承鲁《诗》传统,明确标示《诗经》的“四始”为《风》之始《关雎》;《小雅》之始《鹿鸣》;《大雅》之始《文王》;《颂》之始《清庙》,并借以赞颂孔子的思想时说:“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由此可见司马迁浓厚的“初始”观念。
这“三始”的卷帙位置如此重要,他如何写呢?以司马迁的才情,他可以选择纵横捭阖、驰骛千里的手段而下笔;也可以选择高山流水、绵绵悠长的情韵而运斤。可是,他不在意外在的靓丽光鲜,他选择了筋骨;他关注的不是文辞的华美,而是文脉的神理。
从文学叙事层面看,《史记》人物传记之“三始”的文学特色并不鲜明。如《五帝本纪》《吴太伯世家》常常流于粗线条的勾勒,缺少人物活动之细节性的展示,而《伯夷列传》也缺少必要的描写手段,传主形象不生动等。这样的文本效应似乎不足以彰显司马迁的才情。然而,立足史学叙事层面看,这三篇文本的肌理却互相勾连,有效地支撑起《史记》行文的根本走向,加之暗暗地与“表”之“始”《三代世表》、“书”之“始”《礼书》的事实评判和道德诉求相照应,故“三始”之中别有深意。
《五帝本纪》取材于《尚书》《百家》《春秋》《国语》《五帝德》《帝系姓》等当时的存世文献,加之司马迁实地考察掌握的一手资料,梳理原委,整齐缺失,笔则笔,削则削,择善而缀文。主要内容是:黄帝统一各部,初创国家;颛顼和帝喾的政绩;帝尧的品德、功劳和选拔官吏及禅位的情况;帝舜经历重重磨难和考验之后登上帝位,放逐凶族,广用贤才,行厚德,远佞人,完善了国家组织。全文文学性叙事的手段比较单一,叙事的曲折性也不凸显,但条理清晰,过渡自然,且语言典雅简洁,敦厚有力。或者说,贯通全文的文气是神圣和古雅。这神圣、古雅当然来自于五帝的功绩和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书写线条按照司马迁的说法是“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这些话的深意在于:黄帝草创国家之后,虽历经颛顼、帝喾、尧、舜、禹不同的帝王谱系,但皆属同姓而延续大统,自此,一个华夏统一的国家形态已经出现。
《吴太伯世家》取材于《春秋》和《国语》的成分很明显。主要内容是:吴太伯、仲雍创建吴国,以及吴称王之前的世系;寿梦称王之后的承续及季札之贤;伍子胥奔吴促成阖闾发动政变,并突出吴、楚、越三方的交错争斗;夫差不听劝谏,任用佞人,骄奢而亡国。全文也不以叙事色彩浓厚见长,但写得很干净,线条明朗而承接有序,且突出重点人物的形象。如延陵季子的形象和后期吴王阖闾、夫差的形象就格外突出。司马迁很擅长细节描写和截取事迹聚焦点来书写人物的性格和形象。他通过“季札观乐”“解剑赠徐君”“哀死事生复位而待”等几个重要场景的叙述,自然塑造出季札所具有的仁义、智慧、博学的君子形象。同时,司马迁又善于“寓论断于叙事”中,他通过描述季札三让王位的过程,暗暗指责了包括阖闾、其弟夫概争权夺利的不义行为。通过史实的勾画,也讥讽了吴与晋本为一家而互相争霸的恶行。全文的重点段落是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争斗的描写,通过夫差报仇不彻底、勾践深谋远虑、夫差骄奢淫逸、勾践复仇而灭吴等几个重要场面的叙述,夫差昏庸失国的形象就自然地塑造出来。
《吴太伯世家》以太伯让国为始,以夫差失国为终,古今之变的轨迹鲜明,显示的要义是:礼让的重要性和华夏一体的思想。如《吴太伯世家传赞》所云:“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此要义又与《五帝本纪》的主旨思想相互联系,从而使文脉延续井然。
《伯夷列传》写得很奇特。议论成分较多,而叙事成分较少。传主虽然是伯夷,但直接叙述他行迹的文字数只占全文总数的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的篇幅是表达司马迁的感慨和议论,从而构成司马迁抒发情感、表达思想的上好文本。
本文虽取材于儒家典籍等先秦文献,注重史实和论辩的链接,但不乏跌宕起伏的文气,颇有识力。主要内容是:对先秦典籍不载许由等高士的事迹提出了疑问;叙述了伯夷、叔齐的事迹,录《采薇》之歌对孔子称述伯夷的“无怨”之说提出了质疑;以伯夷洁行而遭困顿,颜回好学而早夭,盗跖恣睢而寿终为比较的案例,联系近世以来社会的种种不平,对惩恶佑善的天道观提出了质疑;砥砺道德操行以自勉,若立名后世,必附青云之士,感慨世情纷繁,寄托司马迁述史立言的重任。全文是一篇充满“问题意识”的奇文,问句有:“何以称焉?”“何哉?”“怨邪非邪?”“是邪非邪?”“恶能施于后世哉”等,问题有:许由等高士存在不存在呢?伯夷、叔齐是有怨呢,还是无怨呢?天道是对呢,还是错呢?君子的名声怎样才能立于后世呢?这些问句和问题如同屈原的《天问》一般,具有扪心反问的苍茫感和悲剧色彩,字里行间与司马迁遭受的困苦但历史使命感永不泯灭的精神相沟通,形成一股股的愤懑之情。
而且,最值得肯定的文笔是,司马迁借伯夷、叔齐的事迹,对儒家经典和圣人之言提出了大胆的质疑,对天道提出了深刻的质疑,对如何立名提出了建设性的质问。这些质疑和质问正是七十列传所关注的重大问题,也是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前提。因而,《伯夷列传》的文气奇特而苍凉,虽不以人物的形象塑造见长,却以人物形象的命运多舛见深。甚至可以说,此文的旋律可以统领七十篇列传的主调。并且,《伯夷列传》中所论及的大一统思想和吴太伯让国的善行,自然又与《五帝本纪》和《吴太伯世家》的主旨相互照应,从而使文章气脉连贯而充满深邃的朴素辩证思想。
总归,《史记》人物传记这“三始”的主旨内容和叙事笔法可以想见,司马迁是带着深刻的创作理念来书写这三篇奇文的,他既信仰大统、天道,又暗示人事的力量;既折中儒家孔子,又心存独立的判断;既“疾君子没世而名不称焉”,又寄寓自己的名实思想,轻悄悄地将“一统思想”“仁义理念”和“质疑反思”这三重神理的要义倾吐出来。他反复思虑,考究严密,文脉线条足以贯穿一百一十二篇传记的文字笔墨,精神旨趣足以携领这些传记的哲理议题,从而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核心思想物化为一体。同时,仔细阅读《太史公自序》的文辞又可发现,序列第一百三十篇的自序之文常常与“三始”的核心思想也互相照应。于是,原始察终,首尾呼应,一百一十二篇传记构成一个互相支撑的统一整体。
散文如何写?大手笔的散文如何写?司马迁这三篇文章的神理或许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写作层面的启迪,更是思想层面的烛照。金圣叹曾说《史记》是以文运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司马迁的确吃了点属文之苦,但留给我们的是丝丝的韵味之甜,他也值了。进一步说,这样的散文凸显的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并非表层的文辞佳句所能涵盖,正如学者所说:“好散文,就是那些在平常的外表下蕴含着不平常的精神空间的篇章。”
当然,“不重文辞重神理”,只是就这三篇文章的写作运思而言的,不能涵盖《史记》其他文章的笔法特征,因为《史记》人物传记中的很多篇章既重文辞,也重神理。如果我们单向度地将《史记》的写作手法都归之为“不重文辞重神理”,那就驶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泥沼之中去了。
[1]司马迁撰.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937.
[2]施耐庵著,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16.
[3]谢有顺.文学的常道[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83.
作者:孙纪文,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本文系西南民族大学人才引进项目:“文学要籍研究”(2013RC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