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源:用心观察世界
2016-08-13天涯
天 涯
小编 蒋 源
责任编辑:吴新宇
蒋源:用心观察世界
[简介]
蒋源,女,2001年10月生。现就读于浙江省宁波市七中,酷爱绘画和写作,有作品发表在《初中生》《宁波晚报》等报刊。
[作品展示]
姑 姑
我的姑姑是个智障。
并不是在开玩笑,她的智力相当于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爸爸说她很早就住在福利院里了,自从我奶奶过世,在姑姑20多岁的时候开始,一直到她46岁的今天。
我很少听说姑姑的消息,也几乎没有去探望过她。模模糊糊记得小时候和爷爷去过一次,一间狭小逼仄的屋子,昏暗的灯光。她坐在床上,铺的是陈旧的棉毯。她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她向我伸开双臂,而我畏缩着微微后退。
爷爷坚持按时去看她。有时候他会提到姑姑的事,接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她。或许是因为对姑姑心有余悸——尽管我并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便以要学习为借口回绝了。在我短短14年多的人生中,想到姑姑的次数寥寥无几。
我问过爸爸有关姑姑智障的原因。他说,是因为奶奶生她的时候得了阑尾炎打了麻药所致。我又问他喜不喜欢姑姑。他无奈地笑了笑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她天生这样。”
元旦放假的前一天,我想到了姑姑。我想象着她一个人坐在那间屋里,眼睛茫然地盯着外面——她会意识到明天就是元旦了吗?
于是,我决定2016年1月3日和爷爷、爸爸一起去看姑姑。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才是我第一次正式去拜访她,不带着怜悯和其他目的。
开车来到福利院,我们跟着一个在阳光下昏昏欲睡的老人迈进楼里,坐电梯上了6楼。
电梯门打开时,我看见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正对着电梯。左手边是铁栏杆,上面缠满了塑料绿叶和藤蔓。透过栏杆我看见有人叫着笑着跑来跑去,穿着半透明的蓝色围兜。她们看见爷爷的时候喊着:“蒋蓉爸爸来了!”
“这边的人都认识我。”爷爷笑着说。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走来走去地告知“蒋蓉爸爸来了”。她们探头探脑地站在栏杆后看着我们,眼神清澈。我看到有些已经有白发了,可她们的面容如孩子般的无邪。
栏杆门被工作人员打开了,有两个阿姨搀着我的姑姑。我打量着她。她穿得很厚,简直像个球,又在外面很艰难地穿了件和其他人一样的围兜。所有的住院者都穿着围兜。
她在左边的椅子上慢慢地坐下,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爷爷握住她的手,又拿出鞋盒。他给姑姑穿上棉鞋,那三个工作人员看着。
“是双好鞋。”她们说,“看上去很暖和。”
姑姑的手纤细柔软,手腕瘦瘦的,和我一样。工作人员说:“喊‘哥——哥——’,蓉,喊‘哥——哥——’”
她没有出声。爷爷想给她吃蛋糕,她将小臂抬起,发出抗拒的声音。爷爷把食物放在一边,那些阿姨们说:
“她会一个人吃的,等下你们走了她就会吃的。”
姑姑的眼睛看着窗外,她的睫毛不长,上下眼睑的结构非常清楚。眼睛黑白分明,总是睁得很大。她的嘴半开着,露出牙齿。牙齿上半部分布满牙垢,下半部分是奶白色。她的指尖轻轻地碰碰脸,又碰碰鼻子。
她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着的。阿姨们走回栏杆门后面,那些窥视着我们的人慢慢变少,就剩一两个仍然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时候姑姑说:
“哥——哥。”
她的嗓音偏低,有些沙哑。大家都笑起来,又接着让她继续说。爸爸指着我说:“这是蒋源。‘蒋——源——’”我们是用宁波话说的,她只听得懂宁波话。“源”和“蓉”的发音很像,爷爷总是会说错。她盯着我看,我对她露出微笑。姑姑现在完全不可怕,当她侧对着我时,通过那眉弓到鼻底的线条和脸上可爱的神态,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幼年时的样子,她的脸上仍然有近乎少女的纯洁。
她念我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学画画很久的缘故,我总是会盯着她的眼睛。姑姑最美的地方就是眼睛,清澈明亮。是的,她的睫毛并不疏朗纤长,也没有那种低头便是一弧阴影的浓密;她的眼白并不是纯净的白色,上面有几条灰褐色的浑浊的血丝;她的眼珠不是纯黑也不是很明显的棕色,可她的眼睛清澈得我几乎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么天真。
我伸出手。她纤瘦的指尖拂过我的手指,轻触着,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又缩回去。我强势了些,直接握住她的手。姑姑的手缩紧,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画了画。我抱住她,同样轻轻地。在那时候我忽然理解她,理解她明净的心灵。她小心翼翼地停住没动,过了一会儿,小幅度地摇晃起来。
那晃动让我想起摇篮。我的眼泪不知为何流了出来,但很快就将它憋了回去。
我发现她有白发,好几簇,绕着发旋。她是短发。坐了一会,我们跟她告别,那些阿姨又过来,笑着说:“她等会儿肯定会跟你们走的。”
当我们走向电梯的时候,姑姑果然惶惶地起身。她走得不快,阿姨们拉住她。在电梯门关上之前,我唯一记住的就是灿烂的阳光,和她那双略带着惊恐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想起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在宁波话里,“蓉”的发音更近似于“云”。爸爸说他喜欢“芸”字,那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他第一次告诉我姑姑的名字的时候,也说姑姑叫“蒋芸”——其实我也喜欢叫姑姑“芸”,因为那会让我想起蓝天之下的碧草清河,还有温暖的阳光 。
想
我躺在黑暗的草地上。
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孤单的棉絮一样碎裂的云慢悠悠地飘过。城市里的喧嚣好像离我很远。
那些云一朵朵地飘,一朵朵地离开我,沿着它们早被预定好的轨道离开。风在它们的轨道上吹,让那些云好像掉在地上的瓜一样裂开,飘散,走掉。我数着每一朵云,给它们起名字。我给它们希腊神的名字,给它们罗马神的名字,《圣经》里的名字,美索不达米亚早期神灵的名字,还有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名字。它们没有理我。或许云朵听不见凡人的声音,看不见凡人的挣扎。又或许它们是看厌了。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颗星星,它几万年几亿年都在宇宙中默默地燃烧。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或许有我的一位祖先站起身,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么多星星。于是他给它们起名字:动物的名字,植物的名字,大地的名字,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想到的、没想到的人的名字……然后又过了一些年,他死了,睡在泥土里,于是这些名字也随着他的死亡消散了。
那些青草毛茸茸地挠着我的背,夜风吹过的时候有植物和泥土的味道。它们就是在黑夜里这样沉默地成长起来的吗?从小树长成大树,那些有力的树根挤碎了山岩,将人类信奉的神祇头像包住,成为它的一分子。它向上伸展也向下伸展,郁郁苍苍地展开枝叶,遮蔽了白昼黑夜;从种子长到开花,各种颜色的花朵绽开在草地上又凋谢,来年的春天开出更加繁茂的花朵。
城市里各种颜色的景观灯照亮了天空,把它染成一种苍白而病态的紫色。城市的五颜六色,从太空看像是什么?那些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群,那些鳞次栉比的大厦高楼,照得如同白昼的城市,应该会变成很小很小的点吧,微弱而闪烁的一个个点,各色地交织在一起,自以为闪亮而炫目地透着光芒。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存不存在这样的人家,可以绿水绕小桥,可以有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可以有水“清流见底”,可以有月色“如积水空明”。但那也迟早会被人类所侵蚀,变成某国的国家公园或5A级景区,人们可以洋洋得意地数着钞票。
很晚了,城市的灯也一盏盏灭掉。月亮重新显露出来,还有满天的星星。那些碎絮一样的云终于消散干净,我看见有银河贯穿天空。或许小王子的星星就在其中,在黑暗中某颗恒星的旁边,那上面有一朵小小的玫瑰,想着用她的四根刺来保护自己。
[特约点评]
在记录中思考
天 涯
读蒋源的文章,会忍不住暗暗惊讶,文字的成熟和老到,让人无法与一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联系起来。我想,这与她从小大量阅读和善于观察有关。
《姑姑》一文,蒋源写的是自己跟随父亲和爷爷去福利院探望弱智姑姑这一过程。文章开头第一句就是:“我的姑姑是个弱智。”直截了当点明主题。接着蒋源写了对弱智姑姑模糊的印象,“她向我伸开双臂”,而她的反应是“畏缩着微微后退”,非常形象生动。当她“想象姑姑一个人坐在屋里,眼睛茫然地盯着外面——她会意识到明天就是元旦了吗?”这个想象的场景,触发了蒋源内心深处的柔软,她决定去探望姑姑,很自然地过渡。到了福利院,蒋源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姑姑:姑姑纤细的手腕,好奇的神情。她还注意到姑姑的牙齿“上半部分布满牙垢,下半部分是奶白色”,再通过声音和动作,把姑姑的形象写活了。
蒋源说自己是“不带着怜悯”地去看望姑姑,她的爱因为平等而融入了慈悲,弱智的姑姑在她眼里不再可怕,而是呈现出纯洁和天真。她描写姑姑的眼睛:“她的睫毛并不疏朗纤长,也没有那种低头便是一弧阴影的浓密;她的眼白并不是纯净的白色,上面有几条灰褐色的浑浊的血丝;她的眼珠不是纯黑也不是很明显的棕色,可她的眼睛清澈得我几乎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这样的描写是独特和生动的。当蒋源轻轻抱住姑姑,她感觉自己理解了姑姑,那颗明净的心犹如“蓝天之下的碧草清河,还有温暖的阳光 ”,写出了无法割舍的骨肉亲情,令人感动。
《想》这篇与《姑姑》的风格不同,充分展现了蒋源丰富的想象力。她幻想自己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那里有一朵朵白云,她给它们取各种各样的名字。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祖先,也曾在这样的星空下。她闻到了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在黑暗中去触摸万物的生长。而现实的天空则是被城市的景观灯染成“苍白和病态的紫色”。她担心即使有世外桃源,也早晚会被人类侵蚀。可她仍期待当城市的灯一盏盏灭掉后,月亮就会出来,还有满天的星星。她想到了小王子以及他的玫瑰,想着她用四根刺来保护自己。
这篇文章文字灵动,命题却很沉重。想想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满天星星?大气污染,雾霾弥漫,孩子们只能靠幻想与星空对话,这是怎样的悲哀?蒋源以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写出了对现实环境的忧虑和对美好的渴望,实属难得。
蒋源对文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她已经越过了简单记录这一关,而是在记录中有自己的情感和思考,这让她的文章有了质感。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她的写作之路会越走越宽。
(天涯:自由撰稿人,浙江宁波人。出版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散文诗集、报告文学等17部个人专著。)
[作者访谈]
真诚书写内心的感受
小编 蒋 源
1.从你的文章看,你有很丰富的想象力,情感细腻,有着比同龄人成熟的思想和关注点,这是不是跟你成长的环境有关?
答:嗯。我爸妈都是书商,喜欢看书所以开了家书店。我们家到处都是书,喜欢互相抢着看,所以看的书可能都偏“大人”一点。而且我爸妈和我聊天的时候都把我当个大人。我们看书的时候会一起讨论弗朗哥的独裁政治、二战或是未来科技一类的事,很有意思。
2.感觉你的阅读量非常大,平时课外都读哪些书?有没有特别喜欢谁的作品?
答:我最近在看《加德纳艺术通史》和《全球通史》,因为要写个类似于J.R.R.托尔金世界的完整体系(虽然这很难啦),所以要看很多关于历史的书。暑假计划看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目前最喜欢的应该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托尔金——他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作家。
3.你对文字有着怎样的理解?
答:我觉得它和艺术一样,都是给自己看的东西,是真诚的、由心而发的。真正的艺术应当要观察一生,文字也是一样。我写作的时候会有一种成就感,会觉得酣畅淋漓,它不是枯坐在桌前花一天时间挤出来的东西。我知道有作家每天给自己规定写作的字数,然后熬夜码字,但是我不喜欢这样子。我希望我可以在阳光下慢慢地写,一点点就像在梳理打结的天鹅绒,始终抱着虔诚耐心的态度,那写出来的应该会是好文字吧。
4.你的理想是什么?
答:我想到罗德岛艺术设计学院去学习绘画,因为那里是艺术家的天堂。长大后或许会在落基山脉或是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住下,有一栋干净的房子可以让我写作、画画。我想去国外到处走走看看,找找那些书里讲到过的地方。这会很有意思。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责任编辑:吴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