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的“权衡”史论方法
2016-08-08朱灵群
朱灵群
安庆师范大学招生就业处,安徽安庆,246011
王船山的“权衡”史论方法
朱灵群
安庆师范大学招生就业处,安徽安庆,246011
摘要:王船山把“权衡”运用于历史评论中,对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他从辨正“权衡”内涵着手,廓清“权衡”在儒家文化中的本义;他通过分析和论证,强调“权衡”对于历史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彰显历史主体的历史见识、政治能力和道德素养;他在历史评论中自觉地运用“权衡”方法,主张斟酌情理、因时制宜、不可执一。他的这些认识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方法论价值。
关键词:王船山;《春秋》;“权衡”;史论方法
王船山毕生撰述宏富,思想博洽,尤其对经史之学极深研几。《读通鉴论》《宋论》“代表了中国古代历史评论的最高成就”[1],《春秋》乃王船山家传之安身立命之学,其一生之撰述,除根植于《周易》之哲学外,则以渊源于《春秋》之史学为大宗[2]。本文试以“权衡”为切入点,探讨《春秋》对王船山史学的影响。
1“权衡”内涵的界定
“权”作为一种价值判断原则,在先秦时期被广泛应用。在中国思想史上,孔子最早提出“权”的观点。他在《论语·子罕》篇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3]167对此,孟子进一步加以明析,“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3]407。可以看出,孔子“权”的本意指通权达变而合于道,或者说道德原则在具体情景中可以作合理的变通[4]。正因为“权”有变的意味,后来学者对儒家经典的诠释往往出现分歧,产生“权变”之论。对此,王船山多有详细辨证,谓:“朱子之言权,与程子亦无大差别。其云‘于精微曲折处曲尽其宜’,与程子‘权轻重,使合义’,正同。‘曲尽其宜’一‘宜’字,即义也。”又说:“朱子曲权汉人‘反经合道’之说,则终与权变、权术相乱。”[5]738-739故“权之义,自当以程子为正”[5]741。王船山认为:“所谓权者,亦非轶可否之两端,以有其神变也。立者因道,权者因心。立者心合道,权者道从心。”[6]204意思是:人们对事物的考量,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要合乎事物发展的规律,因地制宜,各得其所。其次,“衡”也有多重涵义,在王船山看来,主要是平衡的意思。王船山说:“《春秋》之教,悬其实以待人之求,功罪得失,咸取照于平衡。”[6]233“衡”作为评价的准则,体现平衡的意义,而作为评价的方法,则有衡量、斟酌的意思。通过对“权”与“衡”的分析,王船山谓:“权衡者,无所激昂,恒平以待人之求也。”[6]232总的来看,王船山认为“权衡”作为历史评价的原则和方法,应权得其宜,至于平衡。其实,在王船山之前,北宋经学家刘敞在《春秋权衡序》中认为:“权,准也;衡,平也。物虽重必准于权,权虽移必平于衡。故权衡者天下之公器也,所以使轻重无隐也,所以使低昂适中也,察之者易知,执之者易从也。不准则无以知轻重,不平则轻重虽出不信。故权衡者,天下之至信也。”[7]虽然刘氏是从经学评论的角度说的,但实质上与王船山的认识是一致的。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权衡”与微言大义有密切关系。王船山说:“正大义者,其惟权乎。权,轻重之准也。移轻于重,则重者轻;委重于轻,则轻者代重而重者虚矣。《春秋》之法,不舍贼而求贼,弗移轻于重也;不许贼之治贼,无委重于轻也。曰:可与权者,其惟圣人乎!义正焉耳矣。”[6]225正是圣人有“大义”,可以与权;同样圣人有权,故能正大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史家为了追求对某种理想的价值判断,而行使“权”的职责,发挥“权”的功效。诚如向燕南先生所说:“孔子作《春秋》这种以史为法,发挥史之政治批判意义,‘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之史学思想的提出与实践,可以说是把‘史’之制衡政治权力的政治批判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8]因此研读《春秋》不可以不领悟圣人“权”的深刻内涵。王船山进一步强调:“《春秋》无恒予夺,《六经》无恒进退,故学者不可以不知权。”[6]198学者只有懂得“权”的真谛,才能对圣人“予夺”“进退”有辩证的认识,抓住其精髓,阐明其深意。
2“权衡”的重要性
在对《春秋》“权衡”精义和方法深刻认识的基础上,王船山十分强调“权衡”对于历史见识的重要性。他说:“汉王甫破项羽,还至定陶,即驰夺韩信军,天下自此宁矣。大敌已平,信且拥强兵也何为?故无所挟以为名而抗不听命,既夺之后,弗能怨也。如姑缓之,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据,信兵不可夺矣。夺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父老子弟,以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修命,而人得以生。”[9]82又说:“或曰宋太祖之夺藩镇也类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怀德之俦匹也。割地而王,据屡胜之兵,非陈桥拥戴之臣主也。故宋祖惩羹吹齑而自弱,汉高拔本塞源以抑乱,审轻重者唯其权,不在形迹之间也。”[9]82从表面上看,宋太祖削夺藩镇兵权与汉高祖类似,但从藩镇割据的具体情况而言,二者不同,表现在:宋初藩王多有拥戴之功,而汉初藩王多居功割地而王;宋太祖鉴于唐中叶以来的藩镇割据、武将跋扈的沉重教训,以“杯酒释兵权”的形式削夺藩镇兵权,而汉高祖则大力剪除异姓王。遂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宋初大将无权,内重外虚,边疆危机,致使有宋一代积贫积弱,所谓“惩羹吹齑而自弱”,而汉高祖则是“拔本塞源以抑乱”。故孰轻孰重,孰得孰失,唯有“权”者能深思熟虑,而不被行迹所泥。换句话说,“权衡”的评价方法要求透过复杂的历史现象酌量轻重、得失,不被表象所迷惑。
同样,唐高祖是个善于持“权”的人,故能平定天下,安定人心。王船山说:“制天下有权,权者,轻重适如其分之准也,非诡重为轻、诡轻为重,以欺世而行其私者也。重也,而予之以重,适如其数;轻也,而予之以轻,适如其数;持其平而不忧其忒,权之所审,物莫能越也。”[9]736王船山突出强调“权”的用意,“权者,轻重适如其分之准也,非诡重为轻、诡轻为重,以欺世而行其私者也”,故对于轻重应适如其数,持平而不忧其变。对于李密降唐,唐高祖善于审权,授以光禄卿,致使其既无可怙之恩,也无可怨之言,顺心而安位。“权衡”之妙用,只有大有为的人可以于此,如王船山所说“于是而知天下之至很者,无很也;至诈者,无诈也;量各有所止,机各有所息,以固然者待之而适如其分,则于道不失而险阻自消。天下定于一心之平,道本易也;而非大有为者,不足以与于斯”[9]737。虽然历史现象错综复杂,而蕴育于其中的“道”则有“常”,所谓万变不离其综,只要抓住这个“常”,并作出适当的举措,就不会违背历史的法则,从而达到消除困难。这充分说明了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心”所具有的巨大作用,只有“有为”和“有心”的人才能做到持“权”,而“道不远人”即体现这样的道理。
为进一步阐明“权衡”道德价值判断方法,王船山认为“权衡”有精义,离义无所谓“权衡”。对于“义”,他从“正义”“大义”“通义”上加以辨析,言之凿凿,鞭辟入里。他说:“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时而合,合则亘千古、通天下、而协于一人之正,则以一人之义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有时而不能交全也,则不可以一时废千古,不可以一人废天下。执其一义以求伸,其义虽伸,而非万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严,而义愈病。”[9]535王船山细致地厘定了“义”的不同层次、内涵及其相互关系。对于“正义”与“大义”,他论道:“事是君而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难,义之正也。然有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奉以宜为主者也,则一人之私也。子路死于卫辄,而不得为义,卫辄者,一时之乱人也。推此,则事偏方割据之主不足以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之主,许以为义而义乱;去之以就有道,而讥其不义,而义愈乱。何也?君臣者,义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时之人心不属焉,则义徙矣;此一人之义,不可废天下之公也。”[9]535-536对于“通义”“大义”,他说:“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义也;而夷夏者,义之尤严者也。五帝、三王,劳其神明,殚其智勇,为天分气,为地分理,以绝夷于夏,即以绝禽于人,万世守之而不可易,义之确乎不拔而无可徙者也。春秋者,精义以立极者也,诸侯不奉王命而擅兴师则贬之;齐桓公次陉之师,晋文公城濮之战,非奉王命,则序其绩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陆浑之戎,犹书爵以进之;郑伯奉惠王之命抚以从楚,则书逃归以贱之;不以一时之君臣,废古今夷夏之通义也。”[9]536三者之间,公私之辨,孰轻孰重,“权衡”至为重要,否则对历史不能有比较客观的认识。
相反,不知“权”,则造成人心乱、风俗坏。王船山说:“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义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则亦引身以退,而必不可与同昏,恶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则恶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游其心以逢君,无所往而不保其禄位,此心也,胡广、孔光、冯道之心也。全躯保荣利,而乱臣贼子夷狄盗贼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权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画然若好色恶臭之不待图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则宋之诸王无一可事者,而百云乎哉?女而倚门也,贾而居肆也,皆一于利而无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说,廉耻丧,忠孝亡,惑人心,坏风俗,至此极矣。”[1]854-858他指出“心者,人之权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画然若好色恶臭之不待图惟也”,而张岱之心无“权衡”,不知君有别,有可事不可事之分,妄为邪说,意在贪位、保身、谋利,以致蛊惑人心,败坏风俗。
3“权衡”的运用
王船山不仅十分重视历史发展过程中“权衡”的重要作用,而且自觉地运用到历史评论中。他对“权衡”的运用,主要体现在:衡量公私义利、得失利弊、本末轻重等方面;在具体要求上,斟酌情理,因时制宜,不可执一。
王船山对封建专制的批判突出地表现在公私之辨上,他认为朝代兴亡只是一姓之私,而天下兴亡则是天下之大公。对此,他多处加以辨明,如:“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而抑非一姓之私也。”[9]1175“若夫国祚之不长,为一姓言也,非公义也。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孙以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9]68“舍君天下之道而论一姓之兴亡。”[9]611“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9]669“五帝、三王之明德,汉、唐、宋之混一,今其子孙仅存者不再兴,而君天下者不一姓。”[9]762“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10]王船山对中国古代历史兴衰成败深刻认识的基础,衡量历史变故,朝代兴亡,总结出“公义”与“私义”,严厉驳斥正统论,体现他对历史进程和国家的认识逐渐深化。
综上所论,王船山深受《春秋》“权衡”方法的影响,既得其精义,又能融会贯通,运用于历史评论,做到“达时知权”,从而凸显历史主体的自觉意识。他的“权衡”史论方法,既丰富了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又为今天的史学评论提供了借鉴,值得认真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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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永近)
doi:10.3969/j.issn.1673-2006.2016.07.023
收稿日期:2016-03-15
作者简介:朱灵群(1978-),安徽灵璧人,硕士,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文学、文艺学、古文字学。
中图分类号:B24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006(2016)07-008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