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仓看玉
2016-08-04耿翔
耿翔
初秋的陕南,河水愈发清澈见底,山体更是暗香浮动。
过了秦岭,过了汉江,我的目光,一直在沿途的河水和山体上,带着我的心温润地游走。因为要去米仓山看玉,一向被城市生活折磨得枯燥的心,也开始像玉一样,被一路的好山好水,滋养出一丝温润来。
这样也好,在我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长,这世界上需要什么样的大山大水,才能养育出玉的时候,身上也带着一些温润的气息,走进一座玉山的怀抱。
一路上,我反复对照着向身后不断移去的山水,像想象一位藏在深闺中的女子,不停歇地想象着在米仓山,将会看到什么样的玉。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身边的诺水,你从远处一路奔流而来,把自己直接粉碎成一河浪花,在满川的石头上发出疼痛的声音,也是为了赶在米仓山看玉?可事实上,这一河流淌得好累的水,都与米仓山脉藏玉的山峰擦肩而过,都在它的东边,或带着一河日月,或带着一河风雨,与玉无缘地流走了。
那一刻,我在水边坐了下来。
我想用双手捧满河水,一遍遍地洗自己的眼睛,让它不带一点尘土。
然后抬头,试着让目光在更高的天空,接受云朵的邀请。
我想这样,在米仓山脉的千峰万壑之间,急于看玉的我,就自由如云朵了。
这是米仓山之玉带给我的一些想象。其实,在这条被叫作米仓的古道上,我无法摆脱它的山高水险,无法超越它的万千秘境,只能像最早行走过这里的古人一样,在进入米仓山藏玉的山峰时,必须舍弃所有的旅行工具,而一步一步地爬到半山顶上,才能看到苍松翠柏掩映之下,以万千仪态,镶嵌在万千巨石深处的,那些像女子一样的玉的真身。
因此我想,能舍身藏玉的山,绝不会被轻易发现。就像我们的祖先,在巍峨绝天的昆仑山上,发现了人类最美的玉。
去米仓山看玉之前,我也翻了翻南郑县志,知道要走过的这条道叫米仓道,是纵贯川陕的三大古道之一,它的西边是金牛道,而东边的荔枝道,就是诗人杜牧留下“一尘红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在唐朝是最繁忙的古道。三条古道中,尽管金牛道被称为川陕正道,但我更喜欢荔枝道和米仓道,因为它们与荔枝和玉石有关,而这些又是女人们最天然的食物和饰物。
至于荔枝,荔枝道在古代就满足了女人的味觉。
而米仓道,将要把中国继和田玉、岫玉、蓝田玉、独山玉,最新在汉中发现的又一美玉运出去,再经过玉工的一番天然雕饰,会佩戴到众多女人的身上。
我也问了问地矿专家,他们说玉矿就在米仓山脉主峰光雾山东部的碑坝镇,方圆数百公里都是矿床,最低可开采五百年。试想,有五百年的时间,一群人在这里采玉、运玉、琢玉,那这座光雾山,不就成了玉山了,这条米仓道,不就成了玉道了,这群采玉人,不就成了玉人了。
这五百年,是玉向天替汉中借来的。
想着这些,我突然从诺水边站起来,想对着峰峦叠嶂、云雾缭绕的米仓山脉喊话:你要我看的那些大地之玉还有多远?
離开一直贴身的诺水,也离开米仓古道,向右转进一个峡谷里,道路在最险要处,几乎是贴着山体凿出。车子吃力地爬过很多弯,司机指着一座高大得难以仰视的山说,那就是光雾山,玉矿就在它的身边。
光雾山,挺拔在斜阳的背光里,更显出一座大山的重量。
我想告诉司机,不要因为车子的颠簸,让光雾山在我的视野里晃动。它带给我的感觉应该是最沉稳的,沉稳到亿万年也不开口,也不轻易泄漏这里有玉的秘密。就是古代那群呼山唤水的大诗人像李白、杜甫、王勃、韦应物、皇甫冉、李商隐一路行吟着,从米仓道上经过,也没拿一块可供手握之玉,换他们一首千古之诗。
它在期待某一群更有缘的人,也在期待某一个更有缘的时代。
我静睛扫视着四周的群山,光雾山不仅高大,在它向北的半山腰里,一座擎天柱一样的山峰独立着,很像一位欲要上登山顶的巨人。
如果真登上去了,拨开葱茏的万木,会看到一块绝世的玉吗?
我的这个想象,来自于正在阅读中的英国剑桥大学院士麦克法伦的巨著,被誉为松散的三部曲之一的《心事如山》。在这部经典的恋山史中,他告诉我们,地质学家在十九世纪初,就以了不起的石头书称呼地球,就认识到高山给人类提供了一个世界。让我心灵彻底震撼的,是他登上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冰峰时,在很难容纳一个人的顶部,面对死亡的危险,拨开冰雪,奇迹般地摸到了一个前人埋下的十字架。
这是能摧毁所有阅读者的情绪,再提升我们心力的一段文字。
庆幸在米仓山看玉的前夜,我读到了它。
也是司机告诉我,当地人把这座山叫观音山。
或许,这个来自民间的命名,早已经道出了这里的一切。
攀爬过一段极为泥泞的荒草野径,终于走进了采玉场。现场不是太大,只剥去了山体的一块表皮,巨大的玉石就裸露出来了。看着沿途摆放的石块上的图案,我懂得了古人是怎么造出石破天惊这个词语的,也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玉是石头的精灵,是带着万物的生命,在石头里舞蹈。因此,在它向人类献身的时候,总会以某一个形象出现。这个形象,或许是人熟悉的,或许是神熟悉的。
确实,玉是带着万事万物的形象,来让人看它的。在一块切开的石壁前,看着大块的彩玉镶嵌出的图案,采玉场的专家说像嫦娥奔月,也有人说像女娲补天。我没有这么想,只是一个人在心里品味着天工开物四个字,也在心里默默祝福:汉中有玉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汉中自古没有玉。热爱汉中的人,都知道古汉台的石鼓,就是汉中玉的代表作品之一,其棕黄色香玉就是汉玉的特品。再想想张骞,翻过秦岭,把那么多的丝绸运到西域去,说不定也带着汉中玉呢。或许我们的祖先,就发现了汉中玉,只是不在米仓山脉罢了。我记着南郑县志上的地名里,有白玉河,也有白玉村。
可以这么说,汉文化的所有形态,不管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自古及今,都在汉中看得见摸得着。比如丝绸、比如造纸、比如栈道、比如摩崖、比如汉莲、比如茶叶。如果汉中有玉,不仅汉文化的基因全了,也证明汉文化在它的源头,在它诸多的秉性里,温润自远古就有。
在采过留下的碎石渣里,我也弯下腰,细心地翻捡着。心想这么远地来看玉,也许会感动某一块通了灵的玉,执意要我带上它,走出这亿万年的米仓山脉,进入到尘世去。我也听地质专家说,这里发现的玉以蛇纹石玉为主,玉石颜色丰富,色泽古朴,有棕黄,有黄绿,有墨绿,有青绿,有青白,颗粒细腻,质地温润。部分玉石新鲜断面会散发出咖啡香味,成为古今传神的“金香玉”。
也有专家在现场看了说,这里可能有翡翠。
那将是一个惊世的发现,因为翡翠不出自中国。
或许是对玉的一份怜爱太深,也写过一些有关玉的诗篇,我捡到了两块不错的玉石。一块不大的石头上,浮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玉。玉虽不厚,但它的颜色极佳,是墨绿色的。俘玉的形状,酷似一只卧着的乖巧的动物。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条贴身的小尾巴上,像鼓凸着一身的力量。我想用不了玉工的几刀雕刻,抱在怀里,就是一只卧着的玉狐狸。只是它的身上,早已熄灭了狐狸的一身火焰,换上了米仓山脉的颜色;一块同样大小的石头上,玉被夹在中间,属于青白色。让我欣喜的不是中间的玉,而是俘在上面的两层颜色不同的石皮。表层是红褐色的,夹层像石灰。惊心的是,它断裂得太神奇了,一个被白边衬着的红褐色的兔子,想低头从一块青白色的玉上跑出去。因为玉再高贵,对于兔子来说,也没有一块草地更有价值。
从光雾山峰上下来,我就带着这两块石头。
应该是怀玉想美人,我却偏偏想到了李白。他仙人一样出入在蜀道上,没有发现米仓山脉里的玉也就罢了,我至今还没有读到他留在这里的诗句。为什么呢?或许也像这些玉,还在某一处山水间埋藏着。因此,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在这里的民间走走,如果能传奇地找到李白吟咏米仓山脉的一首诗,那就是我得到的第三块玉石了。
那天夜里,小歇在川人的诺水镇上。
夜很黑,诺水很响,怀里的石头,很亮。
望着捡来的两块石头,我想汉中,是多次打动过我的地方,我为它写过许多诗篇,能不加思索想起的诗句有:“听汉中女子的歌声/像把丝绸披在身上”、“好女子/多在水边”、“把油菜画上自己身体的/一些荒凉的部位”。此刻,我也在心里,为汉中玉雕琢着这样的诗句:
玉是女人的一块皮肤/孤独里沉默的手/渴望伸过去
不能触摸她/以前的伤痛/不能触摸她/以前的别恨
如果可能/這双伸过去就失明的手/只触摸玉的灵魂……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一河诺水,没有与米仓山之玉失之交臂。它们都从米仓山脉的万千山峰上,从那些藏得神秘的玉的身边,一滴一滴地汇聚到这里。可以想象,这些水或许是米仓山之玉的一滴眼泪,或许是米仓山之玉的一个笑声。汇聚到这里,哭泣也罢,欢笑也罢,都是因为这些大地之玉。
放下因玉而生的这些悲情和喜悦,我想说:诺水河,流的就是一河洗玉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