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灰尘的蓝色纸张

阿南 译

奇亨度，1960年3月13日出生于京畿道仁川市瓮津郡延平里。1979年，考入延世大学政法系政法专业。1985年，诗歌《迷雾》获得新春文艺诗歌奖。1988年，发表《水中的沙漠》《对记忆的轻蔑》《在车站上的忠告》等诗作。1989年，发表《嫉妒是我的力量》等作品，并成为同名电影的主题。于3月7日凌晨，在首尔钟路佛塔剧场死于脑中风，享年29岁。3月9日，遗体被安葬于京畿道安城天主教公园墓地。5月，译作《口中的枯叶》出版。

空壳

失去爱情我心凄苦

再见，那些短暂的夜晚

再见，那些漂浮在窗外的冬日迷雾

那些对世事一无所知的烛火

那些等待着恐怖的白纸

那些替代犹豫的眼泪

再见，你们这些不再属于我的热望

如一个盲人，我摸索着插上门闩

我无助的爱情锁囚于空空的房间

在路上自言自语

你们去了哪里

你们这些流逝的欢乐

曾经滥用过我的肉体的别离

别再来找我，我只想念那些即将坍塌的

现在。夕阳西下，道路之上的记忆已经

模糊

空中只有那又白又圆的痕迹越发清晰

流水在无声地凝固。饥饿的云朵

不知从什么地方聚集过来

树木为了隐藏荒废的内部

生出一大片宽阔的叶子

我去向哪里，竟无法回到来处

现在，这条路已漂流得太远

如不疏导，云朵便将消失

——闭上眼睛我也能看见

在黑暗中我喃喃自语

别再来找我……你们那些轻率的叹息

那些在路上错过一生的希望

病

自从我的面孔看上去像一幅

陌生的风景画，我便成为一棵失去主语

且被剪掉了枝杈的老树。我独自彷徨

偶尔被凝重的夜色噎住

拧开半截灵魂睁开眼睛

我就会看到残忍地死去的紅色岁月

覆盖在漂亮地折叠着的结实躯体上

人啊，人啊，深秋将至

啊啊，枫叶开始发黄

老人

难捱的日子已成往昔

树枝耗过漫长寒冬纷纷折断

仿佛每个春光所及之处在哪里守候已久

我为此感到悲伤——它与我的年龄相距千里

我为此感到痛苦——它并非是我分内的悲伤

但那些虽已干枯却依然挂在树上的枝丫

它们敏捷的身影更加丑恶

沾满灰尘的蓝色纸张

我有一把破旧的乐器，它的六根琴弦

尽数绷断。从很早开始我已不再

弹奏它。我曾把我的悲伤和激情

带到五线谱练习本上，为它们找到一个柔 和的住处

这些事不可理解。偶尔独自待在空空的房 间里

这把吉他就会流出美妙的声音。我为此

惊愕不已。但我的感觉正怀抱着顽强记忆

吉他声停下来，我便会摸索着去找蜡烛

是的，我有一把破旧的乐器

是的，我偶尔会走进黑黑的、空空的希

望里

倾听着这奇怪的演奏，有时我整个身体

会在黑暗中轻轻地弹出

沾满灰尘的蓝色纸张是蓝色的

任何一种灰尘都无法变换它的颜色

古旧的书籍

我能活下来，几乎

可以说是个奇迹

很久以来，我置身于发霉的

昏暗而又潮湿的世界里

置身于无人探望的秩序中

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希望之中

我又如何能预言自己的一生？

其他人吵吵嚷嚷

针对一丁点内容，他们窥探着

彼此的功能，有时还插上书签

而有的人却声称活得过于轻松

所以需要更厚重的追忆

若是为了完整，厚度

哪里还是什么问题？我在移动中苟延残喘

却想都没想过死亡。我只经历过出生

所以恐惧便是我的属性

而未来也只是我的过去

所以我存在。因此，你瞧

勇气是一种多么缺乏责任的东西

哪怕是看过我一眼的人

他们全部离我而去。在我的灵魂中

发黑的书页占据了绝大多数，因此

谁还会翻阅我呢？可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没有资格议论虚假

虚假和真实都应梦想同一个目的

它们有可能只有一行字迹

我不相信奇迹

嫉妒是我的力量

漫长的岁月流逝以后

这张纸将从书页间颓然掉落

我的内心曾创建了太多工厂

愚蠢地制造了太多值得记录的事情

像一条狗游走于白云之下

我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踌躇

我所拥有的只是叹息。让青春

呆呆地站立在夜晚的每条街上

惊异地细数我度过的每一天

没有任何人曾恐惧我

原来，我所希望的内容只有嫉妒

因此我要在此留下这简短诗行

我的生命疯狂地追逐着爱情

竟连一次都未曾爱过自己

十月

1

散乱的影子，全部

向一处聚集的正午

我偶尔变成一小截影子

缓缓走进那昏暗的丛林

我空空的手掌轻易地安静下来，秋天

仅仅把滚圆而又坚硬的空气放在上面

而我，也只是短暂地抚摸它们

每抖落一片小小的叶子，树木

都认为这是最后一次

但我的希望早已不再是这种类型

如果变得过于黑暗

一切回忆就会突然粗糙起来

我精疲力竭，被身后墨黑、必然的力量

追逐

我稍微调低自己沉默的灯芯

身穿黑衣的阳光像空中的树叶一样繁茂

我在里面认真思考我的黑暗

长长的炊烟不知从何处飘来

构成一道模糊的山坡——因为我

如期复活的青春岁月的夜晚

绝望曾经是我人生的全部

现在，我连那绝望的内容都已忘记

我连我人生的部分内容都不清楚

树叶早已习惯了大地的气味

纷纷落向我丑陋而又危机四伏的脚腕附近

啊呵，思念的想法为何总是站在死亡一边

可是我所钟爱的十月的丛林

却没有任何过错

2

一觉醒来，枕边的烛火已不见踪影

唯有瓶子披着一身又白又硬的外衣

孤独地望着我

春光飞逝

阳光像粉末一样飞扬

影子的身高轻易伸缩

它们被一张热风弯弯地卷起

随时挥舞手臂的白杨树浅浅阴影里

下午两点到达的城际公交车已扬尘而去

早早开始独自坐在阳台上的女人

像赊来之物般蜂拥而至的白昼

新开马路上蓬蓬尘土、肮脏的塑料薄膜

斜插在旷野上的淡淡炊烟……

它们是哪片孤独草叶的子孙？

每当夜晚降临，无数木筷一分為二

男人们像扑克牌一样纷纷聚拢

又纷纷四处散去。女人

浣洗内衣的小溪旁，花草一夜间被尽数

践踏

此时又聚集过来的人向她打着招呼

昏暗的灯光下酩酊大醉的军人

再也认不出几年前见过的姐姐的面孔

而女人也算不清自己的生涯

就像每次堕胎时那样

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空洞的回忆从她搂抱着的双膝间缓缓升起

小镇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是谁的脸庞

像一枚煮熟的鸡蛋一样沉浸在脸盆里？

它无疑将随春光一起流逝

宿醉在几张纸币中揉皱

而那些灰尘，飞越了几道山梁

才能三三两两混入坚硬的泥土？

圣诞树

——冬日版画之三

圣诞树很美

但仅此而已

今天，我为何一直咳个不停

我的体内仿佛灌满了冰块

室内过于黑暗

林中的大雪下了整整一月

墙上的挂历可真有耐性

总是忘掉它身后的墙壁

我本不想点燃火柴

真的，我真想忍住不去点燃火柴

火苗恍然变成一棵小小的圣诞树

是啊，我想回到家乡

那时我比现在小很多

可一棵苹果树活活将我俘获

旁边曾有一座锡箔纸般的教堂

——即使是一段错误的记忆也好啊

在远远的道路中央

你可知道布满冰屑的大海？

这小小的一点火苗如何能顶得住酷寒

妈妈让我吃一点苏打粉

我听到从何处传来吉他的弹奏

刚开门的蜡烛商店里已挤满人群

不过，为什么

今天从一开始我就……

在车站上的忠告

我很抱歉，但从此我将歌唱希望

水珠从干枯的枝头一滴滴滴落

我缓缓合上笔记本

乌云在夜晚的车站上空驻足

而追忆荒凉无边。野狗斜卧在四处

一到黄昏就将眨起它们凄凉的眼睛

水珠在手背上滚来滚去，我思忖

我究竟遗忘了什么，又是怎样走出我的

家门

流向那里的道路已从地面消失

未从回忆中醒来的野狗将啃噬我僵硬的

手指

云层在翻滚。人们究竟是在以多么缓慢的 速度死去

又有多少树叶纷纷扑向那狭窄而又黑暗的 入口

我的笔记本对此一无所知。其间，疑心重 重的道路

不停地分叉，舌头也就变得凶器般坚硬

水珠啊，千万不要听信行者的话

瘫坐下来也不过如此，就会明白哪种云会 变成雨

那么，我将把夜晚的车站位移到内心深处

我将告知一直在监视我的希望的不安行囊

请你们尽情滞留在我丑陋的身上

直到你们倦怠地离去

所有的道路正向我流泻过来。我已经衰老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