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区美食“洋芋糍粑”及其英译问题
2016-08-02李祥林
李祥林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64)
羌区美食“洋芋糍粑”及其英译问题
李祥林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
摘要:“饮食非小道”,舌尖上有大文章,尤其是涉及跨文化传播中的相关问题时。“洋芋糍粑”是川西北羌区民间美食,也被今人视为羌族饮食文化的代表性符号之一,得到四方游客青睐。由这道乡土风味饮食之英文翻译引出的话题,在当今人类文化交流语境中并非孤立的个案,其中涉及的族群情感、乡土遗产、符码传译、文化理解等问题亦绝非“小道”,值得饮食经营者、旅游从业者和文化研究者好好琢磨。
关键词:羌族;洋芋糍粑;英文翻译
就日常生活中的饮食而言,民族地区不乏有地域特色的食品,尤其是在文化资源丰富多彩的中国西部。多年以来,笔者常常去川西北岷江上游的城镇村寨做田野调查,也有机会品尝乡里民间种种在制作和风味上都堪称别致的美食,其中,“洋芋糍粑”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也尤其好。“洋芋”者,土豆也,马铃薯也,此物种之于我中华本土是舶来品,因此国人以“洋”相称,以区别于本土固有之“芋”;糍粑乃中国百姓熟悉的传统食物,以糯米制作,“洋芋糍粑”虽非以糯米制作,但其成品糯软且粘性甚强如糍粑,故而借名相喻。今天,该民间食品甚至成为川西北羌区饮食文化的代表性符号之一。本文就以这道民间美食为考察对象,着重谈谈其名称的英文翻译问题(文中照片皆系本人走访羌区过程中拍摄)。
一
先说说我品尝此食的经历。2011年3月某日,经213国道溯岷江而上,在高山峡谷中车行两小时,我去了因“5·12”大地震而受到世界关注的汶川。在县城威州,在杂谷脑河从西岸汇入岷江处的桑坪坝逛街,看见一大楼门前挂着“汶川县烹饪协会”的牌子。笔者平时喜欢背着行囊东奔西走,尤其是乡镇村寨及边远地方,也喜欢到了某地就走街串巷去寻找有当地特色的小吃。说起岷江上游羌区民间美食,不能不提到“洋芋糍粑”,当今出版的《羌族词典》中便有“洋芋糍粑”,称之为“羌族农村名小吃”,将其与“搅团”、“酸菜”、“猪膘”、“咂酒”等并列。洋芋对于人们来说谈不上稀罕,但是,能把洋芋做成糍粑,还要把它切成条放入汤中煮后再端上餐桌,这就不能不说是来自民间的美食创造了。其中,有生活经验的长期积累,更有前人智慧的奇妙创造。笔者是生活在川西坝子上的居民,也属于喜爱乡土美食的老饕,对于餐桌上的洋芋以及洋芋泥之类烹制方法不陌生,但对于乡里民间这道由“泥”而“糍粑”再以汤煮的洋芋食品就孤陋寡闻了。首次品尝洋芋糍粑在我是十余年前,当时我们赴岷江上游做民族民间文化调查,来到茂县,晚餐是当地朋友招待,桌上有洋芋糍粑,留下印象极深。当时,喝着酸菜汤,用筷子从汤里夹起条状的“糍粑”,品尝着这糯软又成形的美食,我老不相信这带着汤水的食物是用洋芋泥做出来的,一个劲儿地向东道主问这问那。
洋芋、玉米之类对于川西北山地民族来说,是常见又重要的粮食。据民国三十二年《汶川县志》卷四“物产·蔬属”记载:“洋芋:即马铃薯。有红、白皮二种,可供食、酿酒。产量甚丰。”再看《茂汶羌族自治县志·农业·粮食作物》(1997年)的叙述:“清光绪年间(1875—1908)优良品种——王洋芋传入羌族地区,逐渐成为全县主要粮食作物。民国24年洋芋总产12.31万斤,38年总产146万斤,平均亩产150斤。解放后,种植面积产量增加。1950年种植9512亩,平均亩产204斤。1984年种植29874亩,平均亩产422斤。”[1]168同书介绍羌民饮食中的“洋芋糍粑”时,又写道:“将洋芋洗净煮熟、剥皮、晾冷后在石臼中舂泥,切成条块备用。其吃法可择其所好与酸菜煮汤或分别蘸酸辣调料、蜂蜜食用,为县内农村著名小吃。”[1]683短短几十个字的介绍,平铺直叙,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奥妙,这道乡间美食只有入口之后,你才真正找得到感觉。回顾本土历史,洋芋传入中国的时间不算长,但流播广泛,尤其成为西南地区不少民族食物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茂汶是川西北羌区核心所在,洋芋之于羌民生产生活的情况,从相关书籍可窥豹一斑。关于“王洋芋”以及“二红洋芋”的传入,汶川的萝卜寨等地还有种种故事,而此前当地种的是“鸡窝洋芋”(六月洋芋)。川西北羌区地处青藏高原边缘,由于日照、土壤、气候等条件使然,这地方能做“糍粑”的洋芋个头大、质地好、口感佳,远非川西坝子上的同类所能相比。
“洋芋糍粑”是羌族民间美食,在川西北岷江上游地区,尔玛人迎接贵客的席桌上有此美食,其待客礼仪歌舞中会唱:“羌人聚居的寨楼,咂酒飘香的海洋,热情好客的羌人,喜迎远方的客人,酸菜搅团油煎饼,荞面馍馍蒸笼蒸,洋芋糍粑老腊肉,样样美食献贵宾……”[2]不仅如此,在今天羌地旅游景区中,还会让身着漂亮羌装的女子在游客面前“舂”(制作)洋芋糍粑,把这作为展示民族文化的表演项目。网上对此民间美食亦有介绍,曰:“洋芋糍粑,即是以土豆为主要原料烹调的膳食。制作时先将土豆煮熟,剥皮,然后在专用器具里捶捣,使之成为粘性很强的阗干糊状物,食用时切成块状煮入酸菜汤内即成。吃时再根据各处口味放入精盐、红油辣椒或伴以蜂蜜、炒黄豆面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3]或曰,“洋芋糍粑,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一道特色小吃”,亦见于川、甘、陕、黔、滇部分地区,其“制作时先将土豆煮熟,剥皮,然后在专用器具里捶捣,食用时切成块状煮入酸菜汤内,再根据口味放入精盐、红油辣椒或伴以蜂蜜、炒黄豆面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制作完成的洋芋糍粑具有类似糯米糍粑的弹性和粘性,具有独特的质感。口感与西式快餐中的土豆泥差异明显”,这“洋芋糍粑具有明显的粘性,流行于我国西南的部分地区,在四川阿坝,甘肃陇南,陕西商州,贵州贵阳等地均被看做地方特色小吃。各地制作方式大同小异,食用方式多种多样。甘肃陕西四川等地常见加入酸菜煮食,酸菜煮洋芋糍粑,贵州常见油炸”[4]。不得不指出,诸如此类纯技术性的叙述文字大同小异,很难让人领会“洋芋糍粑”这道洋溢着乡土风味的地方美食的妙处,倒是在当代羌区作家灵动的笔下,给了读者更多情趣。
二
从族群生活看,川西北尔玛人对此美食情有独钟。“糍粑是羌人不常吃却酷爱吃的一种副食。十天半月不吃一顿就觉得浑身乏力,丢了魂儿似的,也是羌人款待佳宾的食品。糍粑的做法更是简单,不需什么手艺,却得花大力气,所以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事。先把洋芋蒸好去皮后,放入木槽内,用木棰不断地舂,起初几乎只是木棰的重量,到洋芋捣烂如泥时,才使男人显出力不从心,到最后,即使是能背四百斤的大力士,捣上四五十下亦是头去腰不来,非得坐下喘一会儿粗气不可。洋芋糍粑越黏稠越好。可以像吃搅团一样勾兑了酸汤蘸着吃,亦可放了糖吃,放入嘴里软乎乎滑溜溜如搂了一个如花似玉女子的感觉,嚼来嚼去总是冰清玉润囫囵囵的一块也就只好整块地吞下。那份滑腻呀,就想永远地不离去才好。”这是羌族作家谷运龙对洋芋糍粑的描述,细腻、贴切,生动、传神,那种美食的妙感让人神往。在“庄稼人的感觉”中,“洋芋成熟了,羌人的生活也便成熟了”,这土里生土里长的洋芋除了做糍粑,对当地人来说有多种吃法,蒸炒烧煮煎,无一不可。“洋芋把羌人的心事变得细细,把羌人的期盼变得长长。洋芋是羌人永远的留恋,洋芋是羌人响亮的山歌,洋芋是羌人出海远航的船。洋芋把羌人送到很远的地方,洋芋把羌人留在岷江上游,留在那一方肥沃的热土上。”[5]这充盈着族群感情的文字,让人动心。文中提及的“搅团”是用玉米粉做的,就着酸汤吃,是当地村寨常见食物,如今也成为外来游客眼中有着“异文化”魅力的特色小吃。的确,能把普普通通的洋芋做成糯软可口的“糍粑”,将细细的心思和情意融入其中,从中透露出的族群饮食经验和创造智慧令人称道。去岷江上游地区,搅团、洋芋糍粑等是我喜欢的。
记得数年前那天,我们到达位于沙窝子的汶川县长途车站已是中午。进城后,顺着威州大道,直奔位于丁字路口的小吃店“洋芋糍粑”,去品尝这当地美食。店面不宽,除去锅灶等操作空间,有四张桌子供就餐客人坐。门上招牌“洋芋糍粑”很醒目,有小字注明“羌家小吃”(见图1)。
图1 岷江畔的汶川县城及街头小吃店
在老板娘热情招呼下,我们坐下来,每人要了一碗洋芋糍粑。老板娘问加不加酸菜,我们尚未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位老乡说:“一定要加酸菜才好吃。”于是,我们也加了酸菜。不一会儿,老板娘就做好洋芋糍粑,端上桌来。碗中是一条条黄黄的洋芋糍粑,汤里有片片黄绿色的酸菜,加上红红的熟油辣子和翠绿的葱花,一看就把人的胃口吊了起来。入口的感觉更好,糍粑糯糯的、滑滑的,也很细腻,加上又酸又辣的汤料,真的是用“好吃”二字不足以形容。见碗里酸菜有叶片呈椭圆形,我问是什么菜,店主说是鹿耳韭,并说酸菜都是自家制作的。鹿耳韭是野菜,如地方志书记载,过去人们“青黄不接时上山采‘鹿耳韭’、石杆菜等野菜充饥”[6],如今时代转换,其同不少山野之菜一样进入了世人眼中乡土特色食物系列。两碗洋芋糍粑,加上两碗米饭,解决了我们二人的午餐,总共用去15元钱。邻桌有位中年妇女,听口音不是当地人,我们聊起天来。她说自己从灌县(都江堰市)上来,是做房屋中介的,她对这洋芋糍粑也很是称赞。吃过午饭,出门时,店家男主人热情地告诉我们,每天下午他们要舂洋芋糍粑,可以来拍照……(见图2)。
图2 用石碓舂出来的洋芋糍粑(汶川威州)
洋芋糍粑的吃法多样,我对切条下锅用酸菜汤煮的形式情有独钟。酸菜之于岷江上游尔玛人的生活不可缺少,这跟他们过去多食玉米、荞麦等粗粮的饮食结构有关。我去“5·12”地震后从汶川龙溪移居邛崃南宝山的羌寨走访,品尝着他们做的土豆片炒猪膘肉以及酸菜粉丝汤时,主人家特地告诉我这猪膘肉是从“老家”带过来的,酸菜也是按照“老家”的方法做的。食“酸”是尔玛人的饮食习惯,羌族作家梦非有文章题作《酸溜溜的羌乡味》,开篇即云:“只要你走进岷江上游的羌族聚居区,就会发现生活在高山峡谷中的羌人在今天仍然保留着浓厚的民风民俗。其中,传统饮食中让人未入口就会生出津液的‘酸’味食物最有特色。”酸菜制作并不复杂,但借之烹出的酸菜搅团、酸菜荞面等乡土美食则让人回味不已。对于家乡的洋芋糍粑,这位作家亦写道:“用土豆做成的酸菜糍粑则有着许多美的含义。将土豆洗干净后整块放进锅里蒸煮熟透,去掉粗皮,冷却后放进石窝中用木棒捣碎到细如泥,挖起置于案上加工成正方体后用刀切成细条,再放入已烧沸的酸菜汤中煮烫并加入作料即可食用。其间,它做起来特别费劲,要由男女合力才能完成,所以过程很有意思。人们用双手将木棒握紧,一上一下狠狠捣着,口里喊着劳动号子,身体上下起伏,节奏强烈而明快。尤其是女子上阵,一身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随着身体的节奏飞舞着,她捣下的力量和她的柔美相映衬,让刚与柔结合得就像山野里的羊角花般完美。”[7]
就其制作技艺言,“洋芋糍粑”可谓是中国西部民族地区由大众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今,随着民族地区旅游的开展,“洋芋糍粑”这道乡土美食亦受到国外游客青睐,其名称翻译被提上日程。有人从接受学角度谈本土特色小吃的英译,提及洋芋糍粑,曰:“洋芋糍粑作为四川羌族地区的一大特色小吃,类似于西方国家人们常吃的土豆泥,只是因土豆品种的不同,它比西方传统土豆泥更加香糯可口。两种食物的制作方法也颇为相似。洋芋糍粑是将蒸熟的土豆放入特殊木头制成的木臼内舂成很糯的土豆泥。除了碾压土豆的方式和器皿有细微差别外,它与西方土豆泥的制作方式基本一致。糍粑这一食物形式虽为中国食客所熟知,但在西方却没有与之对应的食物概念,若生造一个英语单词来,则必定会增加食物本身给西方食客的陌生感,拉大食物和西方食客之间的距离;若翻译不到位,则极有可能造成外国食客的不知所措,达不到推荐该特色小吃的目的。因此,译者借用西方客人所熟知的土豆泥之名进行译介,能使西方食客在脑海中立即联想到熟悉、亲切的土豆泥的形象,使译名最大限度地接近目的语文化,激发了目的语读者的积极联想,填补中西饮食文化差异造成的空白和未定性,符合读者的期待视域,避免了理解上的障碍。因而把洋芋糍粑译为Chinese Mashed Potatoes,译名主干借用西方土豆泥的英译名,同时以Chinese作前置定语,既最大限度地照顾到西方读者的语言和饮食习惯,又突出了中国洋芋糍粑与西式土豆泥的差异。羌族的洋芋糍粑通常还会佐以极具地方特色的佐料,更加美味可口,因此可将译名进一步完善,译成Chinese Mashed Potatoes,Qiang-style。”[8]如此翻译,是否恰当?
一般说来,中国食品之英译,务必考虑两个主体,一是异邦食客,一是本土食物。从前者看,上述论者对本土食品如何与异邦食客“国际接轨”言说较多,自然不无某种道理;从后者看,上述观点对本土食品如何在与异邦食客“国际接轨”中彰显自身特色,似乎缺少细致考量。换言之,该文看到了向老外翻译中国小吃时应考虑如何“符合(接受者)期待视野”的问题,也就是“照顾到西方读者的语言和饮食习惯”并且“最大限度地接近目的语文化”,但不能不指出,由于其对“洋芋糍粑”这道中华本土美食的理解过于宽泛(“洋芋糍粑”与普通“土豆泥”的差别并非是“细微”的,至于说“它与西方土豆泥的制作方式基本一致”,就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请见上文和下述),由于对如何向老外推荐本土食物的本土立场关注不够,结果不但有未能有效地“避免理解上的障碍”之嫌,反而会令人遗憾地“达不到推荐该特色小吃的目的”(因为“洋芋糍粑”的根本特点在其翻译中被忽略了)。这里,如何既顺应异邦知识又尊重本土实情,如何以适当的翻译在中外文化之间寻求平衡(不仅仅是单方面地顺应他方),如何避免因欠准确译文致使境外游客误解中国食品,这是不能不慎重考虑的现实问题和再三推敲的学术问题。有鉴于此,以上观点在我看来是存在若干疑问的,对之需要反思和辨析:首先,从食品看,向老外英译中国小吃“洋芋糍粑”,用“Mashed Potatoes”(土豆泥)恰当么?其次,从国籍看,以“Mashed Potatoes”翻译“洋芋糍粑”,加上“Chinese”(中国的)就能彰显其特色么?再次,从族群和地域看,用英文向老外介绍“洋芋糍粑”时仅仅将其定位在“Qiang-style”(羌式),是否完善呢?……
三
“土豆泥”或“洋芋泥”(Mashed Potatoes)在中外餐桌上皆有,英语世界的老饕们熟悉,中国人也不陌生。查查网络,“百度”上关于此物的图片、翻译便甚多,如今常去西式快餐店的年轻人对之更是多有了解。走上街头,跨入肯德基、麦当劳等来自异邦的餐店,除了油炸土豆片、土豆条,一份糊状的土豆泥是食客常点的;笔者是四川人,在我生活的川西平原地区,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将土豆煮熟剥皮压成泥状再放入锅中加油盐、葱花炒出一盘香喷喷的土豆泥(洋芋泥)作下饭菜,是老百姓皆知晓的烹饪方式,我也会制作。在我自童年以来的记忆中,煮熟剥皮后的土豆,直接放入炒锅内用锅铲便能压碎成泥,烹制方法并不复杂。然而,食客经验提醒我们,无论肯德基麦当劳的“Mashed Potatoes”,还是川西坝子家常食物土豆泥,都无法切成条状放入汤里去煮再让食客用筷子一条条拈起来吃(见图3)。
图3 放在锅里煮后端上桌用筷子拈着吃的洋芋糍粑(汶川威州)
了解中华饮食者知道,在我华土食谱中,既有普普通通的“洋芋泥”,也有很不一般的“洋芋糍粑”,二者异同,最关键之处在于制作时是否经过了前述羌族作家笔下有生动描述的“舂”或“打”(犹如以煮熟的糯米打糍粑)。尽管原料相同,但是,由于两种食物各自的具体烹制过程有别,其“入口”之成品也就不可同日而语(正如同是糯米制作,糍粑和汤圆却各为美食)。况且,普通的洋芋泥或土豆泥,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口感上根本就无强粘性的“糍糯”可言,这也是人人皆知的。既然如此,仅仅用老外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Mashed Potatoes”(土豆泥)来翻译“洋芋糍粑”,将后一美食跟普通洋芋泥的差异完全抹平,即使不造成异邦食客对此的误解,也无法显示此本土美食的特点。
从灌县(都江堰市)沿着岷江上行,过了汶川、茂县、松潘,便来到有名的风景区九寨沟。“噢,神奇的九寨,人间的天堂,你看那天下的人哪,深情向往,深情向往”,这是羌族诗人羊子作词、藏族歌手容中尔甲演唱的歌曲《神奇的九寨》中的句子。九寨沟有迷人的风景,也有诱人的饮食,“洋芋糍粑”便是其一。网上有“九寨沟吧”,有文字写道:“九寨沟阳光充足,日夜温差大,有利植物积存养分,洋芋长得特大。据好友说,他小时随父辈上山背洋芋不用背篼装,将几个又长又大的洋芋用绳直接兜在背后,就足够他背了。高山洋芋特别饱满。一经蒸煮,都如馒头一样绽开老大的裂口,吃起来又香又糯。最特别的,是可以用来砸糍粑。”且看,“砸糍粑要选大个儿临洮洋芋(特大而长的马洋芋和紫皮洋芋不及临洮洋芋糍糯)洗净,蒸熟,去皮,晾冷待用。这里没有石碓窝,砸糍粑用的是一段原木刳制的木槽和带有弯头的足足四尺长的大木锥。先把槽里的洋芋压碎,舂时慢慢加力。洋芋泥愈来愈粘糯,你不但要使出吃奶的劲儿砸,每次把木锥从洋芋泥的黏附中拔出来更是费力。最棒的小伙儿砸一槽下来都浑身淌汗,气喘吁吁。我第一次见到洋芋变成了奶油色的糍粑时,惊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9]。来九寨沟的中外游客特多,一年四季络绎不绝,有人将“九寨酸菜洋芋糍粑”翻译成“Potato Ciba with Pickles”[10],把译意和译音(“糍粑”音译为“Ciba”)结合起来,倒是不失为折中的处理。当然,对于老外来说,为什么这道“Potato”烹制的美食叫“Ciba”,就只有“入口为师”,让他们根据自己的体验再加上导游翻译的解说来慢慢领会了。
就笔者所见,对“洋芋糍粑”这道羌区民间流行的风味小吃,也有书采用的英译是“Potato cake”①。如此翻译,仍然是有问题的。众所周知,“cake”有糕、饼等义,这个英文单词常常被人们用来翻译蛋糕,如“And who doesn't love cake”这句话,译成汉语就是“哪有人不喜爱蛋糕呢”。因此,所谓“Potato cake”,其汉语译文就是“土豆饼”。在中国人的餐桌上,土豆饼是常见之物,也是今天的食客们所熟悉的,从“搜狗百科”可查到该词条,曰“土豆饼是北方的一道美食,发源于安徽和广州,由油炸土豆演变而来。土豆饼的做法多种多样,其口味独特,脆中带软,美味可口”,具体说来,其制作方法大致有四:其一是把土豆洗干净,蒸熟后去皮切成条,与鲜奶、 盐拌匀腌20分钟,然后平底锅旺火烧热加油转中火,将100克左右土豆条倒入锅内,用平铲压成厚度5mm左右的圆饼,一面煎黄后小心翻面,两面煎黄后双面撒匀葱花,待两面呈焦黄色即可;其二是把土豆蒸熟后去皮搅成泥,加糯米粉,一边加一边搅,喜欢甜的可以加点糖,搅到可以捏成饼的时候将其捏成一个个半厘米厚的饼,再将锅中油烧热,放入饼去煎,煎成金黄就可以了;其三是土豆洗净去皮,切成细丝,放入清水中浸泡10分钟后滤干,加入适量的盐、味精拌匀,腌制片刻后再次滤干水分,加入适量干生粉拌匀,做成一个个饼后下油锅煎;其四是土豆去皮,直接擦成丝到水里,加入面粉、孜然、咖喱粉、盐等,和成面糊,然后摊入锅中煎制[11]。土豆饼的烹制,不排除还有其他方法,但总的说来就是这样了。然而,比较可知,这煎炸的土豆饼跟汤煮的洋芋糍粑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既然如此,将后者翻译为“Potato cake”仍不免错位。
在川西北羌族聚居区,“洋芋糍粑”的确是尔玛人引以自豪的地方特色小吃,也是前往尔玛村寨的旅游者甚感兴趣的美食(见图4)。
图4 旅游景区中向游客表演的“舂”洋芋糍粑(汶川水磨)
不过,把“洋芋糍粑”划归“Qiang-style”,倘若仅仅在羌区内介绍此食,这“Qiang”的冠名是可以的;若是不限于羌区而放宽视野,避免片面起见,则不妨加以补充说明。因为,可以说“洋芋糍粑”是羌族地区重要的民间美食之一,但要说这是唯一归属“Qiang”的小吃则不够全面。在中国西部,在青藏高原东南民族迁徙大走廊上,在人称“江源”(徐霞客之前,国人以岷江为长江源头,古老的“江源文明”在此孕育)的岷江上游,羌人地处汉、藏之间,从多民族中国的族群互动和文化交流看,他们彼此间在历史、文化、生活、习俗等方面多有沟通之处。以“搅团”为例,此亦川西北藏、羌村寨都乐意向游客推荐的民间小吃。前述羌地作家在讲述“洋芋糍粑”时,也对“搅团”的制作及吃法有生动描写。理县是羌族聚居区的核心县之一,也是川西北高原重要的藏、羌结合部(上行近藏、下行近羌)。2011年5月上旬,笔者去杂谷脑河畔甘堡藏寨(属理县)走访,午餐由县里朋友帮助安排,我们“得以品尝到枸地芽、山蕨菜、红菌、搅团、藏式火锅等”[12],其中“搅团”也是就着酸菜汤吃,跟“洋芋糍粑”有异曲同工之妙。又据《理县志·社会风土·服饰、饮食、住、行》(1997年)载:“除米亚罗地区外,其余县属藏、羌民族饭食习惯大体相同。用玉米面可做‘麦粒子’(玉米糊)、‘搅团’、‘蒸蒸饭’(包括锅蒸)、‘玉米馍’(冷水粑、刀片子)、‘面汤元’、‘金裹银’(玉米面和米饭)等……”[6]如前所述,川西北岷江上游地区农作物以玉米、土豆等为主,对于藏、羌山民来说,这“洋芋糍粑”如同“搅团”也是他们生活中的共通性食品,如在茂县与松潘之间的黑水地区,据《嘉绒史料集》介绍,“黑水藏族饮食……多吃玉米烧馍、玉米搅团、玉米蒸蒸、玉米汤圆、玉米包子、酸菜面块、洋芋糍粑”[13]。又如,中央电视台就曾录制播放川北地区白马人制作洋芋糍粑,从视频中看,后者是把舂好的洋芋糍粑成团地放入酸菜汤中稍煮后食用[14];网络上,也有人把这以土豆为主料制作的食物称为“九寨沟特产”[15]。这种饮食的相通,除了地缘相近之外,如前所述,主要还是跟当地人的生产生活以农耕为主或农牧兼具有关。
“饮食非小道”,舌尖上原来也有大文章,尤其是在涉及跨文化译介和传播中的相关问题时。放宽视野看,从川西北羌区民间美食“洋芋糍粑”的外文翻译所引出的龙门阵,在当今时代人类文化交流语境中并非孤立的、微不足道的个案,其中涉及的族群情感、乡土遗产、符码传译、文化理解等问题亦绝非“小道”,值得饮食经营者、旅游从业者和文化研究者好好琢磨。
注释:
① 譬如中英文对照图文集《黑虎羌寨》第57页介绍当地饮食“洋芋糍粑”,即如是翻译,茂县黑虎乡政府和茂县文体广新局2014年9月编印。当今中国唯一的羌族聚居区在四川,黑虎乡属于羌族核心区茂县,那里的碉楼群很有名。
参考文献:
[1] 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汶羌族自治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茂汶羌族自治县志[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7.
[2]陈兴龙.羌族萨朗文化研究[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10:62-63.
[3]洋芋糍粑[EB/OL].[2016-02-10].http://shop.bytravel.cn/produce/6D0B828B7CCD7C91/.
[4]羌族特色小吃洋芋糍粑[EB/OL].(2013-08-12).http://www.qiangmin.org/show.php?id=3741&siteid=1.
[5]谷运龙.庄稼人的感觉[M]//谷运龙散文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117.
[6]理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理县志[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749.
[7]梦非.相约羌寨[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70.
[8]袁滔.四川民族地区特色小吃英译探幽——基于接受美学的视角[J].四川旅游学院学报,2014(4).
[9]九寨沟吧[EB/OL].[2016-02-10].http://tieba.baidu.com/p/1709610202.
[10]景区特色菜翻译中英文[EB/OL].[2016-02-10].http://www.docin.com/p-219697710.html.
[11]土豆饼[EB/OL].[2016-02-10].http://baike.sogou.com/v104840.htm.
[12]李祥林.城镇村寨和民俗符号——羌文化走访笔记[M].成都:巴蜀书社,2014:194.
[13]秋实.嘉绒黑水藏区琐议[M]//张海清主编.金川历史文化览略(中册).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390.
[14]白马藏族洋芋糍粑[EB/OL].[2016-02-10].http://travel.cntv.cn/20121224/103903.shtml.
[15]九寨沟特产——洋芋糍粑[EB/OL].[2016-02-10].http://epaper.qlwb.com.cn/html/2011-10/25/content_214072.htm?div=-1.
[责任编辑刘瑜]
收稿日期:2016-04-02
基金项目: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民俗事象与族群生活——人类学视野中的羌族民间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0YJA850023)的成果。
作者简介:李祥林(1957—),男,教授,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研究方向为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H315.9;TS9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8505(2016)04-0092-07
The Qiang Delicacy “Yangyu Ciba” and Its English Version
LI Xiang-lin
(ResearchInstituteofPublicCulture,Sichuan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4,China)
Abstract:“Diet is of great importance”, especially when it’s involved in the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Yangyu ciba”, a symbol for Qiang food and Sichuan tourists’ favorite, is a Qiang delicacy in northwest Sichuan. The problems arising from the C-E translation of “Yangyu ciba”, which involves feeling of ethnic group, folk legacy, sign transfer, cultural understanding, etc., is not an isolate case and invites deeper thoughts from food providers, tourism industry practitioners, and cultural researchers.
Key words:Qiang; Yangyu ciba; C-E translation
·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