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围龙屋“化胎”崇拜初探

郭新志

（中国客家博物馆，广东 梅州 514011）

客家围龙屋“化胎”崇拜初探

郭新志

（中国客家博物馆，广东 梅州 514011）

围龙屋为粤东梅州客家乡土建筑中一种特殊的建筑类型，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乡土生活赋予了乡土建筑的丰富文化内涵。围龙屋内的“化胎”崇拜民俗事项展现着粤东梅州客家人的最朴实、最直率、最生活化的乡土生活诉求和精神夙愿，是粤东梅州客家乡土性在其岁月流逝中乡土精神和本土文化的外在显现。

客家；围龙屋；化胎

围龙屋是广东省东北部客家地区众多乡土宅居建筑中最具代表性的民居建筑形式，其中以梅州市最为普遍，同时也为粤东梅州最具客家特色的标志性乡土宅居建筑。典型的围龙屋包括三大部分，即中央的堂横式合院，后面的半圆形围屋和前面的禾坪和水塘。围龙屋的名称来源于其后部马蹄形的围龙间，命名则一般以堂屋、横屋、围龙间的组合以及结合各部分的数量而命名，形成三堂四横一围龙、三堂四横二围龙、三堂八横四围龙等不同名称。

1 围龙屋建筑中的“化胎”

何为化胎？化胎俗称“花胎”、“花头”、“花梯”，是指客家围龙屋整体建筑后部半圆形围屋建筑内形如龟背的斜坡院地。从田野调查情况来看，形如龟背的斜坡院地“化胎”分为就地势围建而成和人工填土而成两种。由于部分客家围龙屋都贴山而建，建在山根下凸出的山筋之前，这样部分山筋山地被围进院内，形成一块球面隆起的院地，这块院地则成为化胎。从现有文献资料来看，关于围龙屋化胎的描述最早始见于民国十一年（1922）版《兴宁东门罗氏族谱》中。该族谱卷八《礼俗·居室》这样记载：“化胎，龙厅以下，祖堂以上，填其地为斜坡形，意谓地势至此，变化而有胎息。”这段文字也是对非建造在山根前围龙屋化胎形成的描述。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粤东梅州客家人认为化胎是围龙屋风水集中体现之处，为主宰全屋风水，龙穴之地，并在长期的岁月积累中形成了独具客家特色的化胎崇拜习俗。

2 化胎中的风水图腾崇拜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其动态形制常常被人们借喻到蜿蜒曲折山脉形态之中，并在风水堪舆中被称为龙脉。当然，堪舆学中“龙脉”这一术语不仅是对逶迤奔腾、绵延不断山脉的形象思维的称呼，而且也是对隐伏于地下连续存在的“生气”带的抽象寓意。也就是说，“龙脉”是“生气”滞流或保存的场所，是天地阴阳调和、生态良性循环的好地方。在粤东梅州客家人宅居理念中，围龙屋中的化胎恰恰就是全屋场的风水龙脉宝地和富有胎息的场所。如民国十一年（1922）版《兴宁东门罗氏族谱》卷八《礼俗·居室》中记载：“化胎，龙厅以下，祖堂以上，填其地为斜坡形，意谓地势至此，变化而有胎息。”“胎”在风水理论名著《雪心赋正解》记载：“夫山之结穴为胎”。可以说，客家围龙屋中的化胎为“变化而有胎息之地”的简称，为山脉地势之尽头。当然，这种山脉的尽头并非是简单的地势之尽头，而是背后山上“龙脉”延伸下来的尽头，风水龙穴之处,是屋场风水之要处，龙穴穴位，是繁殖、滋生之所。在民间，乡民认为这胎土乃全宅神圣之地,乃神龙之所在,主宅中人丁兴旺。在日常生活中，宅居者为保证“龙脉”能够顺利进入屋内，防止龙脉遭压，与化胎紧挨的龙脉通道“龙厅” 必须是空着的，不能堆放杂物，产权公有，属于族产。同时为了让胎土透气,展现胎息与生命力，化胎表面通常要用卵石铺砌 ，化胎表面的鹅卵石也常常被宅居者喻为化胎孕育的生命，也代表世代繁衍生息的千子万孙。

另外，化胎风水信仰还体现在乡民对化胎上镶嵌的五行石的崇拜。化胎五行石为粤东客家围龙屋建筑中的一显著建筑文化特色。五行石 是指每座围龙屋化胎的断坎处较为规范地镶嵌五块富有寓意的石块。这些石块形状相异，依次有序，从左至右寓意木、火、土、金、水五行。如图1所示。

图1 五行石

该处形状相异的五块石头除了赋予“五行”寓意之外，乡民还认为“五行石” 代表该屋场风水上的五方龙神，象征东方甲卯乙青帝龙神君、南方丙午丁赤帝龙神君、中央戊己土黄帝龙神君、西方庚酉辛白帝龙神君、北方壬子癸黑帝龙神君，即东方青龙、西方白龙、南方火龙、北方黑龙、中央黄龙。在风水学中龙脉是地气汇聚之处，天地精髓所在，能给人带来财富和名望，是好风水。由于五方面的龙神均包括在内，说明围龙屋拥有了五方龙神，将东南西北的风水聚集于中央，也就是说，该屋场拥有了各方良好风水。因而，在乡民视野中五方龙神是保佑本宅平安之神，往往在逢年过节及祭祖时，祭拜五方龙神以祈求保佑本宅平安。

从上悉知，粤东客家人的化胎信仰实则是风水信仰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关于“风水”信仰，对粤东梅州客家人来说，有着悠久的历史。如《大清一统志·嘉应州·风俗》中就有乡民酷信风水的记载：“民性质实、尚勤俭、重本薄末，地狭民瘠......酷信风水.....”。在现实生活中发现对于“宅居”风水信仰，客家人尤为重视，正如风水理论所说，“夫宅地，乃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非夫博物明贤者而能悟斯道也，就此五种，其最要者，唯有宅法而真秘术。凡人所居，无不在宅，虽只大小不等，阴阳有殊，纵然客居一室之中，亦有善恶。大者大说，小者小论，犯者有灾，镇而灾止，......故宅者，人之本，人以宅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门族衰微。”[1]p2故而，笃信风水的客家人在宅居围龙屋的选址与建造上的风水和命理哲学表现得格外讲究，房屋建造之前必须具请地师查找龙脉，堪舆龙穴。另外，在风水学中，大地本身往往被看作一个母体，认为大地有生气如同人之有生气，大地孕育万物如同人之繁衍生育，风水穴位被借喻为女阴，“山如妇”，山就应该具备妇人的一切类似功能：有胎息孕育之功能，有交媾之区，有受孕之穴等等。笃信风水的客家人就依据该风水思想将山筋围入院落内，并认为该山筋为龙脉至此，地势变化，天地在此交感，孕育了胎息。粤东梅州客家人认为客家人是龙的传人，本宅的先祖和本屋龙神主宰子孙兴衰祸福，为此他们在先祖神龛下方和化胎处安置龙神牌位，让本宅龙神与先祖一样享受长年香火。尤其是年深日久，宗族遇到不顺吉的事多了，乡民们便认为宅居龙势变了，就得安龙奉朝，请觋公作法以壮龙势，庇佑宗族。

3 化胎中的土地神信仰崇拜

中国土地崇拜文化活动由来已久。土地神形象也是异彩纷呈，土丘、石块、树枝、人物等往往被乡民们借喻为土地神的象征，如早在殷商时期石头就为社神的象征，《淮南子·齐俗训》就有相关记载：“殷人之礼，其社用石。”而土丘则是最早土地神形象。土丘、石块这些土地神的形象特征在围龙屋化胎之上就有所呈现。从上述悉知，化胎为院落内一块填起来的或围进来富有“胎息”的土丘。另外，五行石之中间方形石块代表五行当中的“土”，其方形恰好是天圆地方中“地方”的寓意，是神石系列的主石头。可以说，客家人对化胎的崇拜同样蕴含着对土地的崇拜。

广东梅州属于典型的山区，地处南岭以南，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山多田少，故而客家人对待耕地尤其重视，贴山而建的客家宅居建筑就是客家人珍惜耕地的具体表现。除此之外，梅州客家人对土地的珍视还表现在对土地神明的广泛信仰。梅州客家人将土地神尊称为“伯公”，祭祀土地神称为“敬伯公”，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衍生出了浓厚客家特色的土地神崇拜文化即“伯公”文化。客家人认为土地神不仅是主宰农作物收获的神明，而且其身兼数职，甚至是万能的神祗，是各个地域、领域的保护神，以致客家人的生活中处处有“伯公”，如屋内、厨房、床边、桥头、坳上等都能看到不同职能的“伯公”。总之，客家人生活周遭处处有伯公，足不出户就可以祭拜伯公，祈求维持生计的贫瘠土地能够五谷丰收，六畜兴旺，家庭安康。

图2

“地”从土从也，为复合字。“也”据东汉经师许慎《说文》载，“也”为象形字，指女阴，其篆文如图2[2]。可以说，“地”为土与女阴之“也”的合体，蕴涵着人类视土地如女性一样具有孕育万物的生殖功能，被赋予了更多的人文因素。人们崇拜土地的目的就是祈求土地生殖万物以满足人们物质生活的需要并消除灾害。在中国传统社会土地神还是社神，如《礼记·月令》载:“仲春之月......择元日，命民社......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注解说:“天子所御,谓今有娠者,于祠大祝,酌酒饮于高禖之庭,以神惠显之也，带以弓韣,授以弓矢,求男之祥也。”[3]p175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社神高禖为生育神，能够满足人们企求子嗣的愿望，天子和后妃在社祭时的一系列活动隐含有祈求子嗣的意义。为了祭祀后土祈求子嗣，粤东客家人除了祭祀化胎胎土之外，另外还在围龙屋上堂祖公厅下方摆置土地伯公神位即“本宅龙神伯公神位”，与家族祖公一样，常年侍奉香火祭祀。现实中，围龙屋龙穴风水经上厅后门传递至祖公厅下龙神伯公，再经龙神伯公传递至先祖神位，这样生殖器——生育神——人形成了一套有机的循环系统。可以说，客家人祭祀社神祈求的不仅是五谷丰登，万物生殖，更加渴望的是希望社神像庇佑万物生殖繁茂，结出累累硕果那样福佑各房、家族乃至宗族人口繁衍昌盛，子孙绵绵不绝。

4 化胎中的女阴生殖崇拜

生殖崇拜又称性崇拜，是指人们对人的生殖器官的崇拜，是对生物界繁殖能力的一种赞美和向往。它起源于原始社会，是原始社会普遍流行的一种风习，由于远古人类对性事抱有神秘感，性行为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生命力，于是产生了生殖崇拜。最初人类还不了解女性为什么能够生育孩子，把生育看作女性单方面的作用而加以无限崇拜，其最初表现为对妇女、女阴的崇拜，而对女性具体性器官的崇拜是其表象特征，后来外形同如男女性器官的相似物，往往被赋予寓意，如从出土的文物来看，远古初民先以陶环、石环等为女阴的象征物，其后则以鱼的形象作为女阴象征。从田野调查情况来看，客家人认为化胎为怀胎妇女的腹部，化胎两侧的排水沟为女人的双腿，化胎断坎处的五方龙神为女性的阴门，产门。两侧的护屋相当于两腿，五行石的位置相当于女阴，化胎内侧则相当于胎内或子宫。可以说，化胎院落就是一个女性身体结构的象征。故而，化胎崇拜实则是女阴崇拜。另外，生殖崇拜除对男女性器官相似物崇拜之外，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还将山岳、河流等地面具体自然物与男女性器官的崇拜联系在一起。如道家认为天地万物皆生于一气，气赋于人以体，气赋于地以形，人体和地形都有着共同的机理。梅州客家人智慧地借用堪舆学将喻有“胎息”的“化胎”巧妙地运用到宅居建筑中，是生殖崇拜在堪舆学中具体的运用实例。“化胎”、“胎息”二词均出自道家书籍，上溯《黄帝内经》。清·孟浩在《雪心赋正解》卷二中对“胎息”进行了注解：“胎，指穴言，如妇人之怀胎……；息，气也，子在胞中，呼吸之气从脐上通于母之鼻息，……故曰胎息。……孕者，气之聚，融结土肉之内，如妇人之怀孕也。育者，气之生动，分阴分阳，开口吐唇，如妇人之生产也。……夫山之结穴为胎，有脉气为息，气之藏聚为孕，气之生动为育，犹如妇人有胎、有息、有孕、有育”。可以说，化胎其实质是对女阴生殖的崇拜，而生殖崇拜的深层内涵，则是对人口增殖的渴求。

原始社会时期，由于人类的生活条件艰苦、疾病流行，以及频发的灾害、战争等诸多因素使得原始社会人口增长缓慢，这样不仅影响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也关系到人类社会能否延续下去，故而，保护和繁衍人口成为增强、巩固氏族实力的重要任务。为此种的繁衍和生命被得到肯定，女性生育能力就被视为一种神圣的力量。历史上，客家族群曾一度遭遇同样境遇。客家先民源于中原，从两晋至清初大批客家先民为避北方战乱，衣冠南渡，在异域他乡落地生根。扎根之时客家族群又面临瘴疠之地粤东的穷山恶水生存环境的挑战以及与土著、他族因社会矛盾引发的械斗等，在某种程度上，家庭人丁的多寡关系到家庭和宗族的人丁兴旺与否，进一步影响到宗族势力的强弱，故而生殖繁衍对宗族、房室至关重要。另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也常常被认为是以血缘宗法制为基础的社会结构中的国人大忌。为了祈求房室、宗族的人丁兴旺，客家人充分运用道家堪舆学将住宅风水穴位即“龙穴”运用到宅居中，将人体与大自然作联想，将化胎喻作孕妇形体，龙脉的脉气与龙穴间的关系比拟成母体与胎儿之间的呼吸。可以说，从堪舆学角度上来说，在客家乡民心中，化胎恰如女性生育器官，“开口吐唇，如妇人之生产也”。另外，从建筑空间来看，化胎是围龙屋中承接天地阴阳之地，是阴阳二气相交感的地方，二气交感就能化生万物。因此化胎之胎息可生，孕育可成，是吉利的象征，喻意家族繁衍生息。

5 小结

围龙屋作为客家宅居中的一种建筑形制，在历史长河中逐渐形成了具有一定地域特色文化的宅居，成为一种地域标志、地域文化载体。在日常生活中，该建筑中的化胎被乡民们喻为整个建筑中最富有生命力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时间的积累，并以历史文化、地域特色的形式沉淀到围龙屋乡土建筑这个物质实体当中同时形成了具有鲜明客家文化特色的化胎崇拜。化胎崇拜这一客家民俗事项不仅彰显着客家围龙屋建筑的深层文化内涵，而且也说明围龙屋既是一个物质实体，也是一种文化历程，它与当地资源、文脉、生活方式息息相关，是一种切切实实的文化沉淀。

[1]旧题皇帝撰.《黄帝宅经》，《印景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114·术数类》，第808册[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808-2页.

[2] chineseetymology [EB/OL]http://www.chineseetymology.org/CharacterEtymology.aspx?submitButton1=Etymology&characterInput=也

[3]杜正乾.中国古代土地信仰研究[D].成都：四川大学，2005.

On "Huatai" Worship in Hakka Round-dragon Houses

GUO Xin-zhi
(Hakka Museum of China, Meizhou 514011, China)

Round-dragon house is a special architecture style of Hakka traditional construction in Meizhou,Guangdong Province. The ceremony of “huatai” worship in round-dragon houses reveals Hakka people’s simple needs and sincere wishes, and contains deep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Hakka culture.

Hakka; round-dragon house; huatai

TU241.5

：A

：1672-2841（2016）04-0077-04

2016-11-01

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省市共建重点研究基地嘉应学院客家研究基地课题一般项目（14KYKT08）。

郭新志，男，文物博物馆员，硕士，研究方向为客家学、文物博物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