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粤桂边城出发的小说叙事
———朱山坡小说艺术新论
2016-07-31梁冬华
◆ 梁冬华
从粤桂边城出发的小说叙事
———朱山坡小说艺术新论
◆ 梁冬华
朱山坡自2005年以“广西文坛的黑马”(《南方文坛》张燕玲语)之势闯进小说界迄今,已经十年有余。十余年来,朱山坡由最初2015年第6期《花城》杂志“花城出发”栏目、2006年第2期《青年文学》杂志“新人展”栏目等文学刊物隆重推出的新人,到最近于2015年10月召开的“广西后三剑客作品研讨会”中的具有“个性鲜明,叙述十分有劲道”(北京大学陈晓明语)的剑客,已然成为当前文坛颇具分量的作家,尤其在短篇小说领域占据重要席位。笔者一直关注跟踪朱山坡的小说创作,分别于2008年、2014年发表了评论文章《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论朱山坡小说中的乡土世界》①和《书写乡土世界中的尊严和灵魂——再论朱山坡的小说创作》②。在最早发表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文中,笔者开篇便以“游走在粤桂边城的乡村叙事”为章节标题评述朱山坡小说的艺术特点,可谓是较早从地域视角总结其创作的学术评论文章。近期,随着朱山坡小说作品的不断面世及其文学地位的逐步崛起,越来越多的评论家注意到了朱山坡的小说及当中的地域性,将其小说风格与广西特殊的人文地理面貌联系在一起。评论家邱华栋称:“朱山坡发展了一种关注于和专属于广西的南方的小说文体,那纯粹就是一种南方的小说。这种南方,不同于江南,是偏西南的瘴疠之地广西的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怪异的小说,就像螺蛳粉和黄皮果的味道。”③陈晓明也在“广西后三剑客作品研讨会”上谈到了朱山坡小说中的广西文学性格。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笔者重返当年评论的起点——粤桂边城,结合朱山坡十余年的小说作品,从创作立场、作品美学风貌等方面深入发掘粤桂边城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以求教方家。
一、朱山坡与粤桂边城
作家朱山坡的故乡,是一个位于粤(广东简称)与桂(广西简称)边界的边远山村——广西北流市那排村。朱山坡在此度过了人生最早的时光——童年和青少年,直到成年进入城市工作后方才离开故乡。如今的朱山坡,在城市待的年头早已远超早年乡村时光,但他却难以忘却曾经的故乡生活,多次提及“农村是我的乡土,是我心灵的故乡”④。这种浓郁的故乡情怀,并非朱山坡一个人所独有,还出现在许多优秀的作家身上,如沈从文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的眷恋、莫言所念念不忘的儿时密州等。对于他们而言,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符号,而更是一个生命出发的起点。他们在故乡呱呱坠地,宛如一张白纸来到人间。正是在故乡,他们完成了从幼年到成年的成长蜕变,建立起对社会和世界的基本认知,在白纸上勾勒出大致的人生线条和框架。此后,他们带着既成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走出故乡探索外在的世界,为白纸增添丰富的图案和色彩。从这一意义上看,位于粤桂边界上的故乡,伫立在朱山坡生命起点处,发散着巨大的影响力,不仅覆盖其已经走过的人生历程,还将持续地辐射到其即将展开的人生道路。
假如说,故乡对于朱山坡的影响,首先表现为其生命之初的认知成长,而在离开故乡进入城市谋生后,故乡则开启了朱山坡的文学创作大门。在投身文坛提笔创作伊始,朱山坡便别有用心地将故乡“朱山坡生产队”这一地名直接转换成其笔名“朱山坡”。他在文章《我的名字就叫故乡》中说道,“‘朱山坡’是那排村的一个生产队,那是我的故乡,现在成了我的笔名。只要别人轻轻叫一声朱山坡,我首先想到的是故乡,然后才是自己。朱山坡现在与我浑然一体了,她就像老无所依的母亲,比我的影子还要亲密,我到了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让她与我风雨同路,相濡以沫”⑤。“朱山坡”这一名字,成为作家从真实现实世界走向虚拟文学世界的通道。
在踏进文学的大门后,朱山坡再次利用故乡这一资源,构建出一个以粤桂边城为原点的文学乡土世界。阅读《我的叔叔于力》、《米河水面挂灯笼》、《陪夜的女人》、《灵魂课》等作品,不难发现当中存在着一个由广西米庄、米河、阙姓乡民、广东高州、贩子等集合而成的文学乡土世界。在这一虚构的乡土世界中,米庄位于广西边境,毗邻广东省的高州市,是一个原始、落后的农村,“米庄古木丛生,这些树没人敢砍,它是用来阻挡四面扑来的邪气的”,“就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路的尽头是高州”⑥。而在现实世界中,“朱山坡其实只是粤桂边上的一块弹丸之地,像贴在山坡上的一张以明清民居为背景的邮票,群山抱绕,竹树茂密,连房子也密密麻麻的,再也容不下别人插足进来”,“朱山坡就一条通往外面的狭窄的泥路,路的尽头是高州”⑦。对比二者不难发现,小说中虚构的乡土世界实际是作者现实故乡的艺术再现,二者皆有着相似的粤桂边城的地理坐标和风土人情。对于这一文学世界中的故乡原型,朱山坡称其为“写作的根据地”,认为“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精神故乡,对那里熟悉,有感情,有记忆,有痛感,他每次下笔都自然而然地想到那里,即使他的思绪已经到达浩瀚的宇宙,但最终还会回到那里。这就是他的‘写作的根据地’”⑧。从这一故乡粤桂边城这一根据地出发,朱山坡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走便是十余年。粤桂边城给予朱山坡创作的灵感和素材,使其建立起立足乡土的现代文明批评立场,形成边缘、绝望、奇崛的作品美学风貌,从而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番文学天地。
二、创作立场:立足乡土的现代文明批判
创作立场,是作家在文学创作活动中审视生活、处理创作素材、构思人物故事时所处的位置和所抱的态度。一个作家的创作立场,往往受到其成长背景、生活环境、所受到的教育等多方面的影响。从粤桂边城出发的朱山坡,带着源自边城的认知和人生体验进入小说创作领域,建立起个人化的创作立场——立足乡土的现代文明批判。
朱山坡在故乡粤桂边城生活的时间,大致是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正值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变革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中,以城市为表征的现代文明逐步崛起,借助市场经济的法则不断挤压传统乡土文明,乡亲们的利益受到巨大损害。朱山坡目睹了乡亲们所承受的多方苦难,感同身受地体会了苦难背后的酸楚和无奈。这一特殊的成长经历,投射到朱山坡日后的小说创作活动中,使其自觉站在乡土文明的立场,书写那些被现代城市不断挤压惨败破损的乡村以及不堪重负苟延残喘却又不忘善之本性的底层乡亲,以此表达对现代城市文明的谴责和批判。
朱山坡小说中的现代文明批判,暗含“五四”现实主义文学中的人道主义思想传统,同时发展出个人化的冷峻批判风格。“五四”新文学形成的现实主义思潮,最显著的文学特征之一便是使用人道主义作为武器进行社会批判。老舍、夏衍为代表的“五四”现实主义作家,以人道主义关于肯定人的自由、价值和尊严的思想作为价值准则,评判现实社会的正负面性,揭露底层民众被剥削、压迫、损害的命运,表达对受迫害者的同情。老舍小说中的车夫骆驼祥子,以拉上自己的洋车作为实现个人自由和幸福、摆脱被剥削命运的出路。然而,战争频发、时局动乱的社会处境,并未给民众提供任何实现个人幸福的机会。无论祥子做出何种努力,均以失败告终,最后堕落为行尸走肉的街头混混。老舍通过祥子的不幸人生,抨击了当时不为民众谋幸福的政府和社会。夏衍则记录了包身工失去人身自由沦为资本家挣钱机器的真实遭遇,以此批判资本家不择手段追求金钱的本性。朱山坡继承了“五四”现实主义作家的人道主义思想遗产,同样立足底层民众,揭露底层苦难。但与“五四”作家不同的是,朱山坡的批判主体更为退后、批判视角更为隐匿。他并未采用“五四”作家站在台前富于正义感的大声控诉、谴责方式,而是退守至幕后严控批判主体的情绪,冷静地将底层民众的苦难一一叙述和呈现,不做任何主体判断,完全交由读者评判。经由朱山坡的冷静描述,读者与小说中的苦难世界面对面,得以直击苦难事件,获得亲临其境的感受,从而引起更大的震撼和更深入的反思。正是这种隐匿的批评主体和视角,使朱山坡的小说表现出一种严肃、冷峻的批判力量,力透纸背,发人深省。
朱山坡的现代文明批判,经历了从早期的经济层面批判到近期的拷问个体灵魂的转变。
在早期发表的《米河水面挂灯笼》、《我的叔叔于力》等作品中,他着眼乡村,通过描写乡村“米庄”与城镇“高州”之间的故事,展示了前现代乡土所遭受的现代城市侵害。米庄位于广西境内,是一个古朴的乡村,地理环境原始而闭塞,犹如与先民的上古世界相连,并且长期尊奉“人以食为天,食以米为本,以米立村”的古训,固守以水稻种植为主的传统农业模式。米庄俨然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暗藏人类童年记忆,意寓前现代乡土文明形态。与米庄相邻的高州,位于广东境内,是一个得改革开放时代风气之先的城镇,推崇金钱至上的市场经济法则。在这一法则的推动下,高州人带着大把的现金来到米庄,煽动人们放弃赖以生存的水稻种植,改为灯笼椒等经济作物。可就在乡亲们丰收在望的时刻,高州人却因价格失利而逃之夭夭,将市场的风险和损失直接转嫁到了毫无防备的乡亲们身上,最终使米庄上演了丰收成灾的惨剧。高州人对米庄的入侵,从表层来看,是市场经济对传统农业经济的强势植入。这些曾经从乡土走向城市的高州人,如今却带着城市经济的法则折返乡土,并最大限度地攫取这片土地上的利益,破坏了传统乡土的宁静及和谐。从深层来看,则是城市文明对乡土文明的损害和遗弃,其严重性是无法言语的。由于前现代乡土文明孕育了更高级形态的城市文明,乡土也因而成为蛰居城市的现代人始终不能离弃的精神原乡。如今,现代人却以自己的贪欲和血淋淋的双手将之破坏和损毁。长此以往,那些曾经给与我们现代人生命和温暖的精神故土必将不复存在,而膨胀着私欲的现代人也将陷入永无停泊之处的虚无境地。
如果说,朱山坡的早期现代文明批判还停留在宏观的经济层面,那么,他近期的作品则把视角深入到了文明的载体——个体及其灵魂,通过个体的毁灭及其灵魂的归宿深刻地抨击了城市文明对乡土文明的致命性打击。在以《灵魂课》为代表的近期作品中,朱山坡聚焦城市,讲述了进城务工乡亲肉体和灵魂的悲惨遭遇,进一步推进了现代文明批判的主题。在《灵魂课》中,朱山坡的笔触跟随乡亲的脚步,从生养的乡村一路追随到了打工的城市。阙小安是故事的主角,他从米庄出发来到城市,与大多数进城打工的乡亲相似,从事城市最繁重的体力劳动——摩天大楼的建筑工人。处在城市语境中的阙小安,很快便褪去了乡土的质朴而被热闹繁华、物欲横流的城市文化所同化。他穿着表征都市流行文化的夹克牛仔裤,微笑地在财富广场的大金元宝前拍照留念,并把照片寄给家乡的母亲。收到照片的母亲看出了阙小安内心深处被激发的强烈物质欲望,更看出了其与乡土决裂永待城市的决心。母亲深感不安和焦虑,走了五六天的乡路来到城市,试图将日渐迷失的儿子带回米庄。在母亲进城寻儿的情节上,朱山坡设置了重重障碍,使故事的叙述充满了戏剧性和寓言性。母亲的第一次进城,寻找的是工作时不慎从五十楼摔下而死的儿子的灵魂。她径直来到了一个名为“灵魂客栈”的地下旅馆。这个灵魂客栈存放着大量死于非命的进城务工乡亲们的灵魂。有的灵魂仅是暂时的安放,“等到过年回家了,等到死者亲人的悲痛减轻了,或等到连低廉的房租都交不起了,才把他们带回乡下去”;有的灵魂却企望长期安放于此地,“花花绿绿的城里的生活还没过够呢,房子呀,车子呀,还没有买……不甘心半途而废回到乡下去”。在母亲看来,儿子显然属于后者——死后的肉体虽然回到了米庄而灵魂却固执地停留在城市。因此,她喋喋不休地向灵魂客栈的骨灰盒管理员诉说“灵魂存在”的理念,希望以此获得对方的认同并帮助她找到儿子的灵魂劝其返回家乡。极具戏剧性的是,就在管理员伸出援手协助老人的寻找并带她到阙小安生前拍照和工作过的地方的时候,阙小安意外现身了。原来他还活着,摔死的是他的堂兄阙小飞。堂兄小飞的死,刺激了老人的神经,使她产生了错觉和恐慌,才有了进城寻儿的异常举动。随后,小安粗暴地把执意要带他回米庄的母亲拖走,强硬终结了母亲的第一次进城寻儿之旅,仅余留下她凄惨颤栗的呼叫声回荡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间隙间。半年后,母亲再次进城来到了灵魂客栈。与第一次寻儿灵魂回米庄不同,母亲此行的目的是将意外从高空中摔死的儿子的肉体(骨灰)和灵魂一起永久安放于客栈中,以达成儿子生前期盼的“终于在城里安家落户了,要买房子、车子,要娶妻生子,要光宗耀祖”的愿望。故事的最后,母亲要求管理员预留紧邻儿子骨灰盒的位置,以便自己死后能够陪在儿子的身边,给予死于非命的儿子以安慰。
读完这一关于乡亲个体及其灵魂的小说,不禁让人掩卷沉思。文明是人类活动和社会发展的产物。在文明这一庞大的系统中,个体是最小的单位。任何一种文明,都是由千万个个体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等汇聚形成的,同时也依靠这千万个个体的传承而得以延续。换句话说,没有个体,就没有文明的存在。然而,在朱山坡的小说中,以阙小安为代表的乡土文明的个体,在进入另一城市文明的语境后,却遭受了死亡的厄运。尤其如阙小安,初入城时深以所从事的建造摩天大楼的工作而自豪——这一自豪感实际源于对自己作为城市建造者身份的认同,却未曾想在日后从工作岗位失足摔下而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前后的巨大反差,形成了颇具深意的反讽——一心渴望融入城市的乡亲个体,最终却被城市狠心抛弃。更甚者,被城市抛弃的乡亲个体,死后仍念念不忘生前的城市梦,一改叶落归根的传统,而是嘱咐家人将其肉体(骨灰)和灵魂长期安放在城市的某一角落,完全斩断了与家乡的联系。可以想象,当大量诸如阙小安般的乡亲个体进入城市却又惨遭城市毁灭时,乡土文明犹如釜底抽薪,失去了维系其运转及传承的主体力量,逐渐空壳化直至最后的毁灭。或许,这也正是朱山坡书写灵魂的意义所在。
三、美学风貌:边缘、绝望、奇崛
在粤桂边城别样风情的浸润下,朱山坡的小说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边缘、绝望、奇崛。
粤桂边城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风貌,给人以神秘、奇异之感。从地理坐标上看,粤桂边城位于祖国的东南部,南面临海,远离政治、文化中心。长期以来,偏于一隅的粤桂边城疏离中心,未受中心文明的驯化,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有自我天性,再加上海洋文化的熏陶,造就了原始自然、性情率真、敢打敢拼的个性,与中心城市的明理守法、规整有序、按部就班形成了巨大差异。就气候地理学而言,粤桂边城属于亚热带气候,天气炎热,四季轮换并不明显,山陵多,雨水充沛,常年潮湿温润。位于北方的中心城市则属于温带气候,四季分明,多为平原地貌,干燥辽阔。因此,对于北方中心城市的人们而言,拥有偏远地理位置和潮热气候特点的粤桂边城是神秘、奇异的。而坐落在粤桂边城的鬼门关及其传闻,更是将这神秘、奇异推向极致。鬼门关又称天门关,《辞海》中的相关解释为:“鬼门关,古关名,在今广西北流县西,界于北流、玉林两县间,双峰对峙,中成关门。”在古代,鬼门关是通往钦、廉、雷(今广东雷州半岛)、琼(海南岛)和交趾(今越南中北部)的交通冲要,也是朝廷流放、贬谪官员至南海、岭南一带的必经关口。许多被贬的朝廷官员,由于不适应潮热的南方气候,再加上处境改变后的抑郁落寞,往往不幸染病身亡客死南方,故将鬼门关视为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鬼门关以北是人间宜居之地,以南则是百草丛生、瘴气弥漫、鬼怪作乱的蛮地。跨过“鬼门关”就相当于进入了阴森恐怖的阴界,生者难以复还。中唐名相李德裕过鬼门关时吟道:“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宋代被贬文官苏东坡,在获得赦免返乡途中,也以“养奋应知天理数,鬼门出后即为人”的诗句来表达自己重度鬼门关返回人间的喜悦。由此看来,无论是真实地理地貌、气象气候使然,抑或文人骚客的层层渲染,粤桂边城犹如一位戴着面纱的异域女子,神秘莫测,卓然独立于众人之外。
从粤桂边城生长起来的作家及其小说,同样具有这座边城的独特气质。中国有句俗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揭示了生存环境与人的气质禀赋二者的密切联系。法国理论家泰纳的三因素说,将生存环境与人的联系进一步推进到了人的创造活动及其产物——文艺创作和作品上。他认为文艺创作是由种族、环境和时代三种因素决定的。这些理论观点对应到实践领域,合理地解释了为何一些作家的作品带有其生长地的气质。就如同迟子建的作品,总能让读者从中感受到其出生地漠河北极村的纯净、成长地大兴安岭的厚重等性情。从粤桂边城走出去的作家林白、朱山坡等人,也将生长地的神秘、奇异气质投射到其文学作品中。林白在早期创作阶段,多次写到故乡粤桂边城的鬼门关和河流。她在自传体小说《一个人的战争》中写道:“出生在鬼门关的女孩,与生俱来就有许多关于鬼的奇思异想……关于鬼魂的传说还来自一条河,这条流经B镇的河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圭’。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想到,‘圭’与‘鬼’同音……圭河在别的县份不叫圭河,而且一直向东流得很顺利,到了B镇却突然拐弯向北流,过了B镇再拐回去,这真是一件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另一作品《致命的飞翔》也有相同的表述:“在我的家乡如果要寻找地狱的入口处,一定是那条向北流动的河流……传说这条河就是地狱的入口处,凡是自动走进去的人经过地狱的熔炼会再次返回人间从而获得顺遂心愿的来世。”这充满灵异气息的鬼门关和河流,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如同文眼般点明了作品的整体倾向。与林白直接使用粤桂边城的事物点题不同,朱山坡则在小说的技法艺术上下功夫,使其小说呈现出与边城一致的绝望之风、奇崛之气。
朱山坡的小说具有边缘、绝望、奇崛的美学特征。这一美学风貌,实际是由其小说中非主流的人物、非常态的事件、令人意外的结构等几个方面整合起来后所呈现出来的。具体来说:
其一,朱山坡的小说主要描述非主流的底层民众,体现出一种边缘之美。
按照阶层来划分,人类社会由上层的领袖和英雄、中层的中产阶级、底层的平民百姓三部分构成。处于顶层的领袖和英雄,拥有伟岸的人格魅力、惊天动地的壮举、标榜史册的人生意义,故成为众多作家书写的首选对象,由此形成英雄叙事的文学主流。在边城长大的朱山坡,并未盲目从众书写陌生的英雄和领袖,而是着眼于身边的底层乡土民众,将最熟悉的生活人物转化为文学人物,立志“为民间野生人物立传”⑨,从而使其小说体现出一种有别于主流叙事的边缘之美。
朱山坡小说中的底层民众大致可划分为两大类型:
一类是占据小说人物主体的农村乡民。
朱山坡的小说在最初亮相文坛时,就以成功塑造一系列边缘、卑微的农民而引起人们的关注。最早发表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力》,其主人公于力是一个勉强挣扎于温饱线之上的边城米庄农民。他与常人一样有着最基本的传宗接代、情感和归属的需求,渴望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庭生活。起初,于力试图通过合法的方式实现这一理想,遂将自家种的芭蕉卖给广东贩子以赚回老婆本。但由于市场价格波动买卖未成交,于力的如意算盘落得一场空。之后,巧合之下,他遇到一个疯女人并视之为“妻子”。初尝家庭甜蜜滋味的于力,萌生出更高的需求——希望能够治好“妻子”的精神病,“真正过上相互恩爱的令村里人嫉妒的夫妻生活”。为此,于力甚至干起了抬棺材和尸体的苦差以给“妻子”筹钱看病。但事与愿违,“妻子”康复病愈后恢复记忆,与其法律上的丈夫返回属于她的上海,仅余下于力及其残缺破碎没有“女主人”的“家”。读罢小说,于力的不幸遭遇令人动容,他手无寸铁,无辜而善良,但窘迫的底层乡村生存环境妨碍了其对幸福的追求,还不断地遭受到来自城市的阻拦——市场经济打破了他的卖蕉挣钱梦、城市上海带走疯女人击碎了他的家庭梦。于力可谓诸多生活在底层乡村的苦难农民的缩影。
自于力始,朱山坡的妙笔描绘了众多性格鲜明、血肉丰满的边远乡民形象。其中,有为改善生存状况而用尽一切手段的乡民,如《感谢何其大》中的何唐山及其妻子程银香为实现户口“农转非”付出了多方努力、《观风》中的未满二十岁的观风因贪恋钱财嫁给了六十多岁的万元户王老董、《空中的眼睛》中的麻丽冰以自己的肉体换来饱腹的米饭和猪肉;有一心逃离乡村融入城市生活却不被接纳的进城务工者,如《灵魂课》中的城市建筑工阙小安、《推销员》中的房地产推销员卢远志、《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中因拒绝洗浴中心嫖客调戏而摔断腿的表妹及其身边躺着的连续加班过劳死的男人;还有的则是身处困境却舍弃个人利益而无私帮助他人的乡民,如《陪夜的女人》中陪护将死老人的陪夜女人、《爸爸,我们去哪里》中多次帮助跛脚女人的爸爸、《美差》中用母鸡救回流产妇人性命的鬼村乡亲、《丢失国旗的孩子》中用自己珍藏的国旗挽救全村人不被批斗的张国宝老人、《天色已晚》中贱价卖肉给少年圆其电影梦和吃肉梦的屠夫老宋等等。这一个个生活在边远乡村的底层乡民,置身于穷困、破落的生存环境中,遭遇苦难却不忘善之初心,散发着温暖的人性之光。
另一类是非农身份的城市人。
朱山坡的小说,除了刻画农村乡民形象外,还书写了政府官员、知识分子、下岗工人等不同职业和身份的城市人。《逃亡路上的坏天气》写了一个因落入别人设计的受贿圈套担心被判刑而出逃的副市长,在逃亡路上与蛇头、杀人犯结伴而行,一路状况不断险象环生。最终真相浮出水面,受贿圈套的幕后主使——另一个图谋铲除仕途竞争对手的副市长被定罪,副市长因祸得福,荣升市长官职。而《信徒》、《驴打滚》、《天堂散》描写的,则是大学教师、作家等高级知识分子群体。《信徒》中的大学副教授郭敬业,既有体面的社会地位(拥有哲学博士学位头衔的大学教师),亦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从哲学转向风水学并四处走穴赚大钱),却一直遭受妻子的奚落和辱骂,最终奋起反抗杀死了妻子。《驴打滚》的主角是大学教师鹿小茸及其几位同事好友。鹿小茸就职中文系,爱好诗歌,有着诗人特有的率性、冲动、疯癫,因诗歌与同事马朵朵结怨、出走阿富汗、冲击诺贝尔文学奖等等,最后在与他人的纠纷和袭击中过度精神紧张而精神失常,由文学意义上的诗人疯子成为医学意义上的神经病疯子。《天堂散》中的父亲是一名才气不高的作家,虽历经大半生的辛勤耕耘,却未写出引起众人关注的作品,自然也就没有获得读者的赏识和追捧。然而,一篇尚在构思中的小说《天堂散》改变了父亲不被人关注的局面,成功吸引一位来自石榴村的女人唐浩美成为其粉丝。最终,父亲与其一生中唯一的知音——唐浩美——私奔到人间天堂杭州,合作完成了小说《天堂散》,发表后引起众人轰动大获成功。另外,《中国银行》和《大喊一声》则聚焦下岗工人群体,以近乎残酷的笔法写出了冯雪花、胡四等代表的众多下岗工人被时代的改革巨轮碾压而过的悲惨人生。
由此可以看出,在朱山坡的小说中,农村乡民或城市平民均有着共同的特点:利益被损害的一方。即便是高居副市长职位的政府官员,也没有写他官架子十足受人拥戴光鲜亮丽的一面,而是选取了其作为被人陷害的犯罪嫌疑人落荒而逃的狼狈一面。至于本来就已经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城市下岗工人和乡村农民,其处境更是被毫无遮拦地裸现出来,让人读了倍感心酸、同情和怜悯。这些人物形象作为利益被损害的群体,处于权利和话语的边缘,弱势而受人欺凌,具有一种边缘性。这一人物形象的边缘性,使朱山坡的小说具有了别样的美学面貌,从而远远区别于同是写底层民众的京派作家作品。京派作家老舍的《茶馆》,所塑造的常四爷、王利发掌柜等京城百姓形象,虽然最末也走向了毁灭的人生道路,但他们始终有着一种皇城根下的骄傲自满心态,具体表现为对国家时政的关注、个人的报国抱负等。总的来说,朱山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以其独特的边缘性,丰富了当代乡土文学的人物长廊。
其二,朱山坡的小说大多讲述非常态的极端生活事件,体现出一种绝望之美。
朱山坡曾说,“在写小说的时候,我认为世界本质上是冷酷的,特别是表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冷酷是常态”⑩。从这一冷酷文学观出发,朱山坡在进行小说创作时,着重讲述极端、惨烈的事件,把故事环境设定得极为贫瘠、落后、困顿,将人物推向不可挽回的绝境中,使其小说呈现出绝望的美学倾向。
朱山坡小说中的绝望,首先表现为人的绝望。《空中的眼睛》中的麻丽冰,为了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饭,丧夫后立即委身嫁给了碾米机房的阙富;为了能吃上使脸白胖、皮肤细嫩的猪肉,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交易筹码给了肉行的屠夫;为了讨好新来的镇长,不仅赔上了身体、名声还差点把儿子的性命给搭上了;为了生存,在撵出谷镇后不得不靠捡垃圾为生,但最后还是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类似还有《米河水面挂灯笼》中的阙大胖一家,或被淹死、或被车撞死,或因故意杀人而被判死刑,随处可见死神的足迹。假如说,《空中的眼睛》和《米河水面挂灯笼》主要表达的是个体的绝望,那么,《捕鳝记》所写的绝望则超出了个体而属于整个年代。小说以“我”为叙述视角,讲述了饥荒年代中父子俩的捕鳝经历。父子高举火把沿河蜿蜒而行,没有发现任何能吃的东西,包括树皮草根和鳝鱼、蛇。待走到河尽头,看见的却是妈妈与众人的一具具白骨。腹中无一物的父子俩,很快也饿死化成了白骨。从个体到年代的绝望,朱山坡逐一揭开了人类生存境况的脆弱、困顿、无助。
其三,朱山坡的小说结构往往令人意想不到,体现出一种超出常理之外的奇崛之美。
朱山坡小说中的奇崛美,主要表现为结构情节的大转折。小说《等待一个将死的人》具有精心安排的起承转合结构。篇首的一段文字,言简意赅。“春天刚过,突然来了一场洪水,把米河上的石拱桥冲垮了,还来不及修复,便传来阙越要回来的消息,村子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大人不让孩子们乱跑,严令他们待在屋里。正在搭桥的人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中午时分,懒散地躲到山坡上的树荫下,等待一个将死的人通过他们草草搭起的浮桥。”当中,洪水冲垮米河上的石拱桥、一个将死的人阙越要通过草草搭起的浮桥,这几个词语和句子暗藏丰富的信息量,不仅交代清楚故事的缘由和主旨——为什么(水冲垮桥)、做何事(将死的人要过桥),而且通过“来不及”、“严令”、“不知所措”等形容词的使用渲染了紧张、慌乱的气氛,为故事进一步展开造势。可以说,这段篇首文字作为整部小说的“起”部分,非常出彩,预示着后面精彩的故事情节,成功吸引读者的眼球和好奇心。在接下来的“承”和“转”部分,作者承接篇首引出的事件,铺设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得了癌症的阙越返村回家等死,另一条却是哥哥出村到镇上为患病母亲购买救命的药。这两个线索,一条回村(往死),一条出村(往生),看似相互分离互不相干,但因二者都要趟过米河上的桥而发生交织、缠绕,推动故事情节向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在众人的帮助下,将死的阙越历经艰险渡过浮桥,如愿回到家中静养等死,但没想到夺去其生命的并非病魔,而是其儿子忍受不了父亲对母亲的辱骂后的枪杀。与此同时,哥哥出村到镇上抓药,发现药铺少了一味药,放弃配药无功返回村子,因与搭桥的人发生口角而不得渡河,便沿着河岸往南走,直到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小说的最后,两条线索并行浮现——阙越死后其妻儿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外乡汉子接走、母亲等不到哥哥及其救命药的回来而奄奄一息,再次应和篇首桥断和人将死的主旨。显然,桥与人均带有深刻的寓意。桥是米庄人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桥断,通道断,意味着阙越、妈妈等米庄人生命的终止,而阙越妻儿被外乡人接走又似乎预示着新的人生的开始。这一关于生命的深刻理解,镶嵌在其小说结构中,出乎意料且耐人寻味。
此外,朱山坡小说中带有诡异之气的结局,亦不失为一种极具个人化标签的奇崛美。小说《陪夜中的女人》的结尾,陪夜的女人按照当地风俗,将垂死的老人背到堂屋。老人的离世标志着女人陪夜工作的结束。这个名字和身份均未明的女人,如同第一次驾船来到村里般,也是自己开船离开村子的,“就在转眼间,船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浩瀚的江水和四向逃逸的雾气”。同样以“消失”作为结局的,还有小说《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当表妹最终意识到之前在车上躺在其身边蒙头大睡的男人是一具尸体时,顿时陷入无法自控的癫狂状态,“表妹满脸惊恐,猝地扔掉双拐,双手拼命插头发,歇斯底里地往车站门外狂奔,但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几次摔了跟头,甚至嘴巴啃了泥土,脸也摔破了,但她仍狂躁不堪,爬起来又跑。……只有一条腿的表妹像折翅的鸟,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一道狭窄的臭水沟里,假如是夏天将会惊起一堆苍蝇”。而在车上一直蒙骗表妹的小男人,则忙于指挥人们抬其表哥的尸体回家,“小男人肥大的西服披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十分夸张、滑稽,寒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了鸡窝。尽管他的左腿有点瘸,但他走得很快,一会便随抬担架的人连同担架上的男尸一起消失在小巷尽头”。这些小说文字,生动地为读者呈现了谜一样的主人公消失隐去的情景,极富镜头画面感,为小说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息,奇崛而不落俗套。
四、结语:边城的苦难与温情
或许是朱山坡幼年经历和观察到的边城生活过于艰苦,其从粤桂边城出发的小说创作,往往与苦难有关,残酷、无奈却又充满温情。
在经历了短暂的冷酷裸现苦难的创作阶段后,朱山坡转变了创作态度。他并未停留在展示苦难景象的层面上,而是深入到苦难的承受者——乡亲们的内心世界,用悲悯的关怀、温和的笔法来书写乡亲们心底的善良和温情,还给以乡亲们宝贵的人格尊严。
此后,朱山坡延续了对乡亲们善良和尊严的书写。在《爸爸,我们去哪里?》一文中,朱山坡通过两条叙事线索——一对乡村父子与一位怀抱小孩的女人——的平行展开和交叠重合,编织了一个关于恻隐之心的故事。最初,互不相识的父子与女人因同坐一条船而发生交集,丧妻多年的父亲察觉了女人的饿意和疲惫,掏出身上仅有的粮票相送,但女人拒绝了父亲。随后,父子与女人因船到岸的缘故而分开各赶各的路。在赶路的过程中,父亲发现了女人瘸腿的身体缺陷,“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几次靠近她,但不知道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再后来,父子与女人在氮肥厂再次相遇,原来父亲的兄长和女人的丈夫均被判了死刑且都在此处享用上刑场前的最后一餐。父亲与女人为了让各自的孩子与素未谋面的亲人见上一面,不仅得花去原先预留买回程车票的钱,而且还得脚踏上人梯的肩膀才够得着窗户往里看犯人的用餐。在女人因为腿的残疾无法踏到人梯肩上时,父亲突破了向来懦弱的个性,果敢地从周围冷漠旁观的人群中挺身而出,先是用语言鼓励女人,后用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帮助女人及其孩子完成了见面。见面结束后,父亲与女人再次不辞而别各奔回程,父亲此时却因目睹了女人的不易而觉悟般地爆发了内在的责任感,向儿子叫嚷着:“你没看见她一整天没吃饭了?你没看见她的孩子病了?你没看见她的左腿瘸成那样……”“她是你妈妈……”“我们必须把她带回家去……”这部作品通过描写父亲前后的变化——从恻隐之心到果敢帮助再到带回家的责任担当感,刻画了一个同处困境却不忘帮助别人的乡亲形象,同时也让人们对这位父亲体面而富有尊严的举动心生敬意。此外,在《骑手的最后一战》中,朱山坡化用了骑手的绝妙比喻,使用诗意与激情并存的语言,描写了一位从乡土走出来的老军人在饱受病痛折磨的人生最后时刻与命运所作的搏击——“父亲骑着马追随火车消失在漫长而黑暗的隧道里,再也没有回来”。这一充满画面质感的精彩搏击,树立起一个伟岸的父亲形象。他张扬着挑战困难的大无畏精神,散发着阳刚的男性气息,给人以肃穆的尊严感。
仔细阅读这些作品,不难发现朱山坡通常设置了生与死交界的特殊情境来凸现乡亲们的善良和尊严。或许对于朱山坡而言,底层乡土的生存是艰辛的,处处布满了苦难与不幸的陷阱,乡亲们终日疲于奔命应付生活的困境,被裹挟进生活的强大惯性中而暂时遗忘了人之初的善和人之为人的尊严。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得以从容停下奔波的脚步,浮现心灵深处的善和尊严。也正因为这些善和尊严的书写,朱山坡还原了一个更真实的边城乡土世界——不仅存在苦难的悲怆,还存在苦难所无法磨灭的人间温情。期待朱山坡今后创作出更多让人感动和温暖的佳作。
注释:
①梁冬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论朱山坡小说中的乡土世界》,《南方文坛》2008年第3期。
②梁冬华:《书写乡土世界中的尊严和灵魂——再论朱山坡的小说创作》,《广西文学》2014年第1期。
③邱华栋:《螺蛳粉与黄皮果——谈朱山坡的小说》,《文学报》2016年1月17日。
④孤云、朱山坡:《访谈:不是美丽和忧伤,而是苦难与哀怨》,《花城》2005年第6期。
⑤朱山坡:《我的名字就叫故乡》,《广西文学》2009年第8期。
⑥朱山坡:《米河水面挂灯笼》,《小说界》2006年第2期。
⑦朱山坡:《我的名字就叫故乡》,《广西文学》2009年第8期。
⑧唐诗人、朱山坡:《成为一个有情怀的作家——朱山坡访谈》,《创作与评论》2015年11月号下。
⑨李遇春:《为民间野生人物立传的叙事探索——朱山坡小说创作论》,《南方文坛》2015年第2期。
⑩橙子:《朱山坡:从不同视角观察新乡土》,《南宁日报》2006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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