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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存在性焦虑
———《废都》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比较研究

2016-07-31

新文学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媚俗昆德拉贾平凹

◆ 何 丹



知识分子的存在性焦虑
———《废都》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比较研究

◆ 何 丹

自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之始,知识分子就作为文学书写主体与书写对象的双层身份存在,从二十年代鲁迅、郁达夫到三十年代的丁玲、柔石再到四十年代的钱钟书、师陀,知识分子或是以一个“返乡者”的身份审视传统,或是以一个“边缘人”的姿态游离于现代都市,抑或是陷入革命与爱情的两难,这些书写都反映出了知识分子对自身精神状况的密切关注。而到了新时期,当市场经济的大潮汹涌而来,由政治主导的文化环境逐渐转向政治、市场、文化三分天下,大众文化与多元的价值观念迅速普及,知识分子对自身的思考并未停止,从伤痕到反思,从寻根到先锋,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哪种文学思潮哪种文化创新,知识分子对于自我身份的确认总是怀有一种焦虑式怀疑。无独有偶,在西方文学史中,随着近代西方人的价值的发现和理性精神的确立,代表知识与智慧的知识分子也颇受关注,在西方文化史中留下了一系列的经典形象。比较中西方,不难发现,知识分子之所以成为文学史上写不尽的主题,既受益于它显性的文化身份,同时也因为它隐含的文化符号。本文以《废都》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两个文本作比较,试图在对两个文本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进行解读中,去探究中西方知识分子的生存及精神状况。

一、关于“存在性焦虑”及其他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将人的存在方式分为两种:“自在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他认为前者为“是其所是”而后者为“是其所不是”,“自在”与“自为”绝不相同而又构成了人存在的全部意义,“自在”的“在”只能展示“是”而“自为”却赋予人“是什么”,从而提出“自为”是人的基本存在,人是绝对自由的,人正是在不断地选择中造就自我。但同时,萨特认为自由选择的绝对性意味人的全面负责,即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的全面负责,他声称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因为承担不了这种绝对的自由,而陷入苦恼和焦虑甚至是“自欺”,即放弃自己的选择,逃避自己的责任。“存在性焦虑”中的“焦虑”并不指代人的具体情绪或感受,它所传达的是人的一种存在状态,抑或是生存状态,以“焦虑”一词为切入点解读《废都》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正是基于这两部作品都以存在问题是作为基本母题,通过展现知识分子命运,对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与精神危机作出了深刻的剖析。

贾平凹的《废都》写于1992年,正值中国改革开放十多年,中国社会面貌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短短十年成果尤甚于之前的一百年之总和。在改革开放与市场化的浪潮中,市场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它一方面改变着社会的生产方式,商品经济逐渐取代计划经济,使社会更加公平提供自由竞争的空间;另一方面市场化也给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传统的农耕文明和宗族文化逐步解体,伴随着城市的现代化,人与城市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化。在改革的浪潮中,由政治主导社会生活的局面逐步转向于政治、市场、文化三分天下,尤其是由市场经济催生出的大众文化异军突起直逼主流,传统的精英文化受到严重挑战,在这种情势下,精英文化与知识分子重新被“边缘化”,中国社会进入了“文化休克”①。《废都》是贾平凹第一部由乡村转向写城市的作品,对于这一转变,作者的创作动机可能正如其本人所言,“巨大的变化,巨大的希望和空前的物质主义的罪孽并存,物质主义的致愚和腐蚀,严重地影响着人的灵魂,这是与艺术精神格格不入的,我们得要做出文学的反抗,得要发现人的弱点和罪行”②。于是在《废都》之中,偏居中部一隅的“西京”城——这个相对封闭体系完善而历史悠久的古城,却怪象丛生:先有花开四色、天有四日、老头唱谣,而后上演一幅以西京“四大文人”为中心的树倒猢狲散的好戏。不难看出,在这部充分吸收中国古典小说神韵并倾注以现代元素的小说中,以庄之蝶为首的四大文人人生悲剧正是作者写就的当代知识分子心灵史。

较之于贾平凹写《废都》,米兰·昆德拉的创作背景则显得更加艰难,出生于欧洲小国捷克斯洛伐克的他生在音乐之家,从小便接受良好的艺术熏陶和教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曾坚定地信仰共产主义。直到1968年,苏联在“布拉格之春”后迅速入侵捷克,随后对其实行高压统治,残酷镇压支持“民主化”运动的革命群众,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米兰·昆德拉愤而执笔,先后写下《玩笑》、《告别圆舞曲》、《笑忘录》等作品。1984年他发表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正是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记录,在客观上这部作品正如其书中所言“为遥远的未来保留下强暴的镜头”③,而政治并非作者赋予这部作品的全部意味,在捷克医生托马斯的逃亡之路中,人生的困境、选择的艰难等形而上的哲学思辨随处可见,对性、艺术、历史图景的描绘等也极大地丰富了这部作品意义和内涵,这反倒使政治事件变成作品中所有艺术元素的底色,政治在审美上被“边缘化”了。托马斯是作者所赋予的在极端生存困境下挣扎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曾作为一名职业稳定、受人尊重的医生,但苏联入侵布拉格以及特雷莎的出现这两件事则改变了他原有的生存轨迹,让他的生活彻底颠覆。比较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与米兰·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在年龄上这二人都年过不惑,处在家庭与事业都相对稳定的时期;在社会身份上都身为社会知识分子,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以及较清醒的理性认知,而他们最具共同点的是他们的生存困境的相似性:在外部环境上两者都生活在文化被“边缘化”的时代;在个人生活中则都陷入感情、事业的纠缠和瓶颈。正是在这许许多多的相似,让出生于中西不同文化土壤中的两个人充满比较的可能,但在比较相似的同时,我们也近乎悖论式地发现:他们相似着,而又是截然不同的。

二、轻与重:生命的迷思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开头便抛出一个沉重的话题:永恒的轮回与沉重的负担。他对巴门尼德“轻者为正,重者为负”的观念提出质疑,并在轻重之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他就越真实存在。”④事实上,对于“轻与重”的问题,中西方哲学家、文学家从未停止思考,这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始第一次有意识审视自己的时候,它所指向的是人存在的终极意义,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叔本华的“生命因意志而存在”、海德格尔的“此在的‘本质’在于他的存在”……这些西方哲学家将人的理性与意志作为人类存在的合法性前提;中国古代对此也有精彩的论述:屈原《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礼记·大学》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将人的自我修养、对社会的责任以及对自我价值的实现等作为人之所以存在的根本,正是这些与生俱来的“负担”使人的价值之光得以闪现。而在米兰·昆德拉和贾平凹的笔下,知识分子主人公从一开始便没有展现“大写”的意识,他们陷入在现实的生活困扰之中,破碎的灵魂得不到安置,生存的焦虑始终若隐若现。

《废都》中的庄之蝶,在文中一开始便是以西京“四大名人”之首的形象出现,他的出场是虽是出自他人之口,却颇具清流文人的形象,“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清清静静……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么,什么就尽是你的。这四位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⑤。随着书中对作家庄之蝶的日常生活的描写展开,庄之蝶式的“名人神话”构建起来:上到市长、市长秘书、民企厂长等权钱之人对他礼让三分,下到买奶牛的、当保姆的、与人私奔的,甚至是暗娼都对他青睐有加,西京之人,莫不唯庄之蝶马首是瞻。而作为名人的庄之蝶却并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样,得意逍遥,他在与唐婉儿的一次私会中吐露心声:“我常常在想,这么大个西京城,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的什么真正是属于我的?只有庄之蝶这三个字吧。可是名字是我的,用得最多的确是别人。”“我清楚我是成名了并没有成功的,我要写出我满意的文章,但我一时又写不出来,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别人还以为我在谦虚,我谦虚什么呀?这种痛苦在折磨我,可这种痛苦又能去对谁说,说了又有谁能理解呢?”“一年多来,就连身体也垮下来,神经衰弱得厉害,连性功能都几乎要丧失了。”⑥庄之蝶清醒地发现自己在创作上的衰竭、在人际关系上的疲惫,甚至是对自我命名这种问题都有无奈的思考,他发现自己的一无所有却无能为力。而他真的是无能为力还是已经被这座城市所同化呢?对全心全意为他但喜欢唠叨嘟囔的妻子牛月清,他采取无性生活的冷暴力使夫妻二人越行越远;对借他名气炒作上位导致他官司缠身的文化痞子周敏,他选择忍气吞声,甚至帮其打官司不惜和前女友反目;对仰慕他的众多女子如唐婉儿、阿灿、柳月等人,他选择来者不拒但概不负责甚至连朋友之妻都不放过;对同为“四大名人”却因赌博入狱的龚靖元,他不顾朋友情谊趁火打劫甚至间接逼死好友……尽管庄之蝶多次表现自己的脆弱和无能为力,但这种种的选择和行为恰恰暴露了他的“无能为力”是如此可笑:看似他是被这个社会风气绑架,但在不自觉中他又未尝不是败坏社会风气的一分子,看似他别无选择,实则他已做出了合乎自己利益的最佳选择。

三、灵与肉:欲望与爱情

性与爱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也是文学作品、哲学思辨中历久弥新的命题,无论是西方的神话诗歌还是中国的话本小说都将其生动地展现出来,总的看来,性与爱是伴随着人的解放和人的价值的重新发现而确立的,它们所代表的天赋人权的一种。然而20世纪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出现却打破了这种精神传统,他在《自我与本我》中将人格的结构层次分为三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指原始的自己,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它以快乐为原则,不理会社会道德、外在的行为规范等,目标是求得个体的舒适、生存及繁殖,总体上它是无意识、不被个体所觉察的;自我处于本我和超我之间,代表理性和机智,具有防卫和中介职能,它按照现实原则来行事,充当仲裁者,监督本我的动静,给予适当满足,自我的心理能量大部分消耗在对本我的控制和压制上;超我代表良心、社会准则和自我理想,是人格的高层领导,它按照至善原则行事,指导自我,限制本我。弗洛伊德认为本我大部分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并将这种被压抑的欲望称之为“里比多”,他将“里比多”看作人的一切心理活动和行为的动力源泉。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打破了传统的理性认知,在自然科学之外给人的认知开辟出新的空间,即无意识的欲望和本能。那么到底是人的欲望本能还是理性支配人的行为?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又会产生怎样的火花?在贾平凹和米兰·昆德拉的笔下都对这一问题都有密切的关注,关于爱情的思考与性描写在这两部作品中都占有重要位置,值得注意的是,撇去所谓的“可读性”和“挑逗性”的外壳,它正如许多作品中常出现的革命、事业、性别一样,是作为一种文学符号和叙事策略而具有丰富的意味和审美内涵。

性与爱的确是每个普通人很难区分并能够理性抉择的东西,正是这两者与理性相对立,远离逻辑,纯关乎于人的主观感受,才使得平衡这二者显得更加艰难。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欲望和本能对人的行为起驱动作用,从人的趋利性以及无意识本能来看的确如此,但作为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体,每个人又必须承担着法律、道德等层面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外在的附加使得动物般原始的性欲和柏拉图式的爱情都不可能实现。尽管这二者的矛盾往往难以协调给人的生活带来无尽困恼,但正如杜拉斯所言:“爱情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托马斯正是将这种英雄式的“梦想”作为自己生活的不懈追求,为之完善自我最终获得真正的快乐和幸福;而庄之蝶却在性欲的满足中沉沦,逐步失去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情感和感知,因此更加迷茫麻木甚至失去自我,如果说才华散去名声不再仅仅只能使他从文人变成常人,那么丧失了所有对生活真实的情感,这种感觉的空白则使他变成一个庸人甚至是“废人”,在这一意义上,庄之蝶式的“废人”形象是别具一格且不可复制的。

四、媚俗与反媚俗

人性的弱点使得媚俗让人难以抗拒,在纷繁复杂的斑斓世界中去保持一份清醒已属不易,而要举起旗帜去反媚俗则更加艰难,媚俗正是以谎言造就美的幻身在世上大行其道,当大多数人接受并传播着媚俗时,少部分清醒者往往被当作异类而被迫禁言。作为知识分子,生在一个媚俗盛行的年代实属不幸,面对媚俗却无力抗拒融入媚俗者更为可悲,如以庄之蝶为代表的所谓“文化名人”之流,一步步目睹自己逐步被城市异化却无能为力;而托马斯虽然最终脱离了“低级趣味”回归自己,但他近乎狼狈的逃遁却显示出一种悲剧的意味:放逐媚俗的同时也不得不放逐自我。米兰·昆德拉正是看到了反媚俗的艰难,因此他将媚俗称为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而他所批判的也正是“极权的媚俗之王国”,而非日常生活中的媚俗,从这一视点来看,托马斯与庄之蝶面临的媚俗并不相同,也许正是在所谓的“极权的媚俗之王国”之下,这种极端的处境会使人产生极端的反抗,而大部分人则更多的是消磨与日常的媚俗种种,在集体无意识中接受媚俗并传播媚俗。

生存性的焦虑症、普遍性的生存困境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人类与生俱来的社会性、趋利性决定了人所必须要承担责任和生命之“重”,享受肉体感官上的轻盈与承受灵魂深处之重的矛盾永远也无法彻底解决。生而为人,也许正是在斗争中、在挣扎中其生存的价值才得以体现,而知识分子,作为代表着一个社会的智慧、理性、良知的社会群体,较之普通人,直面矛盾与挑起重担的意志更不可松懈。贾平凹、米兰·昆德拉等作家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写下特定时期知识分子在生存焦虑中产生的“文化休克”症,对人类普遍困境的深刻关注,对知识分子毫不遮掩的剖析,使这两部作品具有了共通性和无限比较的可能。但在比较之中,我们却不得不承认,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与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之间的差距,所折射出的不仅仅是中西语境差异下知识分子的不同常态,更值得人去深思和玩味的,是隐藏于写作背后中西作家所展现的差距:如果说贾平凹的《废都》展示的是“动荡年代的知识分子的文化休克”,昆德拉则是写尽了西方知识分子精神绝望的碎片。贾平凹将颓废美学融入现代都市抒写,塑造了一个堕落迷茫继而走向毁灭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形象,颓废构成了《废都》这部作品的整体基调;而昆德拉则将对生命形而上的思考注入他的作品当中,他所营造的是人在生存困境下迸发出的绝望情绪和救赎精神,从而达到哲学思辨的高度,这是中国作家贾平凹所没有做到的。

注释:

①丁帆:《动荡年代里知子的“文化休克”——从新文学史重构的视角重读〈废都〉》,《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②贾平凹:《答陈泽顺先生问》,《文学评论》1996年第1期。

③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

④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

⑤贾平凹:《废都》,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

⑥贾平凹:《废都》,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页。

⑦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⑧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

⑨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30页。

⑩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页。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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