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饮食男女”到“天人之际”
2016-07-30黄河
黄河
自然审美观是东西方文化的显著差异。与西方的艺术中心论相反,在古代的中国人看来,感知天地之大美是至高的精神境界,自然审美才是艺术审美的根源与逻辑起点。文章认为,中国传统自然审美观起源于“饮食男女”的基本需要,在实现由生理快感到心理愉悦的“内在超越”过程中,自然本身最终成为了中国人在天人之际最高也是最核心的审美范畴。
一、问题的提出
自然审美观是东西方文化的显著差异。康德认为美是主观的,是美感产生美、决定美,美根源于主体的先验条件;黑格尔则从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念论”出发来论证美学的研究对象,认为“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自然美是初级的,把自然美排除在美学研究的对象之外,因此解释了艺术,就解决了审美对象问题。与西方的艺术中心论相反,中国人从未这样贬低过自然界。在古代的中国人看来,感知天地之大美是至高的精神境界,自然审美才是艺术审美的根源与逻辑起点。西方人赞美的是经过人类改造过的自然物质所体现的艺术成就,中国人赞美的则是自然本身。
从十八世纪开始,西方兴起了“回到大自然中去”的运动,西方人似乎开始意识到自然本身的美。但是这种“生态美学”多是立足于环境保护的目的,与中国传统自然审美观仍有不小的差异。换言之,“生态美学”表现出物质性与功利性,根植于人类意识到环境破坏带来的生存危机。然而当庄子、谢灵运、王维、李白等人痴情的讴歌自然的时候,哪里有什么所谓的因生态恶化所带来的生存危机?
考察历史不难发现,中国人的自然审美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有着深厚、久远的传统。那么,中国人的自然审美观是如何产生的?是像康德所说的“先验”的吗?处于蒙昧时期的先民,是否会有“见花流泪,对月伤心”的感触?关于中国自然审美价值自觉的起源,学界研究得不多,总体而言是一些零星的见解。笔者试作抛砖引玉之论:中国传统自然审美观起源于“饮食男女”的基本需要,在实现由生理快感到心理愉悦的“内在超越”过程中,自然本身最终成为了中国人在天人之际最高也是最核心的审美范畴。
二、中国传统自然审美观发轫于“饮食男女”
人类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生存与繁衍这一主题而展开,审美的发生与二者着密切的关系,审美价值总是与人类更好的生存与繁衍息息相关。在满足人最基本需要的“饮食男女”两个方面,自然审美的萌芽产生了。食物的快感与性的快感构成的美感的最初来源,以后逐渐是从以生理快感为主逐渐过渡到精神愉悦的升华,这种美学观念的演变,在殷商时代已初露端倪。
(一)“羊大为美”
张光直先生曾经引用查理·弗雷克的观点:“食物和饮料在古代中国文化中似乎占有一个非常中心的位置,因为古代中国的食物和饮料的术语是非常多的。”这说明了饮食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这种重要性不仅仅在于色香味形意等所谓“饮食艺术”方面,更体现在饮食对国人审美观念的深刻影响中。
《说文解字》一书对美字的解释是:“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宋人徐兹曰:“羊大则美,故从大。”(《说文解字》卷四)而古人用于指称美食的“羞”字,其上半部也是不变形的羊字。日本立命馆大学教授笠原仲二根据许氏的说法得出结论:“中国人最原初的审美意识,就起源于‘肥羊肉的味甘这种古代人们的味的感受性。”在如何获得食物进而生存繁衍的社会实践活动中,先民的意识活动能力不断提高,随着美感的产生,美感体验也变得更加细腻和深刻。所以我们可以从人类审美的起源阶段入手,来考察饮食与自然审美观念起源的关系。早期的先民没有文字,饮食与自然审美观念起源的关系很难有确切的考证。但是我们可以从一些考古遗迹中发现重要的证据,特别是先民的“艺术作品”,应该反映了当时人们的情感活动和价值倾向。史前人类“艺术作品”的遗迹主要是壁画或岩画,这些壁画或岩画里的“艺术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展示先民的审美意识活动。就我国已经发现的岩画来看,“艺术形象”比重最大的是动物形象。无论是内蒙古的乌兰察布和阴山、甘肃的祁连山和黑山、青海的哈龙沟和黑山舍布齐沟,还是新疆天山南北、宁夏贺兰山,动物题材占的比重大多在一半以上,最多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南方诸省的岩画,人物的比例比较大,但动物的形象也不少。不难看出,在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人类的主要生产活动是狩猎,动物作为基本食物来源,既满足人的生理需要,又寄托着先民们浓烈的感情。先民们在狩猎活动中,逐渐发现了动物的美,进而把动物在作为了审美活动中的重要对象,人们从这些对象中感受到生命的张力与愉悦。原始农业的出现,使得后来的岩画开始增加植物的形象。说明人类审美对象范围在逐渐扩大,内容在逐渐丰富,但是审美对象大多还是与人类的生存和繁衍相联系,审美的美感与生理快感联系比较紧密。
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新石器时期出土的陶器,大多是摹拟植物、动物或者人物的造型,最常见的是植物形态的造型,比如葫芦。何以如此?对此,学者朱狄认为:“原始人意识到动物养育了人,才用它们的形象做成容器。这些形象在当时可能具有某种神圣的性质,因为它们是食物的供给者。”而彩陶上的动物纹样(鱼、鸟、蛙、鹿、猪等)及植物纹样(花瓣纹、叶纹、树纹、谷纹等),反映了先民们的自然审美观念是围绕着食物而展开的。
在我们的先民看来,大自然承载并养育万物,饮食起着沟通人类与大自然甚至是神的重要作用。人们从中不仅得到了生活资料,也产生了最初的快感和美感。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人们所关注的对象离生存的饮食快感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以致逐渐表现出了超功利性。
(二)“云雨”之欢
性本能可以使人产生强烈的快感,所以性和生殖是史前人类审美意识活动的另一个焦点。史前人类壁画和岩画中除了动物、植物之外,另一个主题也是与性有关的。如在新疆呼图壁县的巨幅岩画中有许多人物的形象,其中有裸体女性舞蹈像,还有不少男性形象明显地显示出其生殖器,有的指向女性,表现出男女交媾的动作。再如贺兰山岩画、新疆裕民县的岩画以及新发现的宁夏灵武县的岩画也主要反映了人类的生殖崇拜,表现了人体和人类交媾等内容。
性快感与中国人自然审美观念的产生有没有关联?考察先秦典籍,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西方有一种研究古代诗歌的帕利——劳德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口头文学的重要特点是大量运用“现成思路”或者隐喻,即指某些景物经常在诗歌里出现,由此带来含有某种意义的联想。被认为“潜存着中华民族自然审美乃至整个审美意识起源的珍贵历史信息”的《诗经》,孔子概括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大量的自然景物进入诗歌,说明先秦时期已经开始有自然审美的意识。而这些自然景观,如山泽形象系列、云雨系列等,恰恰和男女之事的现成思路有关。如: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邶风·谷风》)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两方之人兮。(《邶风·简兮》)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陈风·泽陂》)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郑风·山有扶苏》)
这些诗句里的“阴雨”、“风雨”,大都与人类的性行为有关。如“以阴以雨”与然夫妻同心相联。《淮南子·地形训》说:“邱陵为牡,溪谷为牝。”这些山与泽(隰),应为男女之事的隐喻。
通过对《诗经》里一些诗句现成思路的语义还原,呈现了远古时期形成的性快感——自然审美的心理感受图式。值得关注的是,从孔子开始,对《诗经》的解读,似乎正是要抹去这些与性有联系的“现成思路”,从而转向与人类崇高品德相联系的他物。换言之,使起兴的形象系列中的原始因素洗掉,使之成为纯粹体验的审美对象。这种不从原始的现成思路,而从人与自然物的感受的同一性、同构性上构建的自然审美感受图式,反映了精神力量的增强和自然审美的深刻丰富,也正是中国传统审美观“内在超越”的体现。
三、“物感说”——中国传统自然审美的价值自觉
中国传统自然审美观念发轫于饮食与性的需要。这些在生存和繁衍活动中产生的自然审美,与后人的审美价值倾向存在巨大的不同,以至于我们在读《诗经》的时候,有些语句包含的与之相关的意思已经不太清楚。但是应该指出,在人类的历史发展中,人在逐渐走向完善,人的审美观也呈现出不同的倾向。承认后人的审美观,并不意味着否定我们的先民的早期审美活动和审美体验,虽然这种美感显得比较粗糙和直接。动植物等从纯粹被利用的对象变成超功利的审美对象,并非如同康德所说的“先验”,而是反映了人类的历史进程。人类之所以区别于动物,不在于这些对象本身,而是在于人类对这些对象的“人化”或者“比德”。
那么,自然审美在中国人心中,成为具有独特价值的自觉的审美形态,这样的超越是如何发生的?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不能随意地以西方美学范畴来框套中国美学,否则将会是削足适履,导致独特性丧失和被误解。东西方文明本属不同的文明,其审美思想也有根本的差异。从哲学层面上讲,中国哲学重生命,西方传统哲学重理性、知识。中国哲学长于证会,西方哲学长于思辨。生命超越是中国哲学的核心,也是中国美学的核心。因此,与现象学、符号论、移情论、实践美学的自然人化理论相比,中国独有的古典美学“物感说”似乎更能够对上述问题作出解答。
“物感”的观念最早见于《易经》。《易经》的咸卦即是讲感应,而泰卦之所以吉,在于天地的交感,否卦却刚好相反。虽然《易经》的感物思想还显得比较原始质朴,但是已经表现出重要的审美趣向:能感应的才是美的、善的。这种自然与人相互感应的观念成为了“天人合一”思想的源头。笔者认为,“天人合一”是“物感说”的哲学基础。《庄子·齐物论》讲,“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董仲舒的《春秋敏露》则从生理构造、道德品质、情感意志等方面讨论了天地人(即人与自然)的异质同构。“物感说”这一自然审美理论,经陆机、刘勰、钟嵘人的阐发在魏晋六朝时期走向了成熟逐渐趋向成熟,成为中国美学史上重要的审美范畴之一。物感论回答了一个问题:天地自然对人类的心灵审美意味着什么?核心结论就是人心“感于物而动”。面对自然对象与现象的刺激,人类感受到的不只是五官的愉悦,所得到的不只是自然对象、现象的外在美或者表象之美———形式美,同时还导致与之相关的精神心理反应,会产生相应的审美情感甚至是伦理道德的崇高体验,可以这样认为,在生理快感之上,人类产生了区别于动物的的精神引发功能,能进而产生超越生理快感的自然审美体验,达致“天人合一”的境界。
正是基于建立在“天人合一”哲学基础上的“物感”自然审美论,使得中国人把自然作为了最高也是最核心的审美范畴。在中国人的自然审美过程中,人们不仅对生理快感和外在美表现出兴趣,更重要的是反映出对内心观照的极度重视,达到“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灵魂适意境界。天地之无言大美,被中国人视为最高的美,绝对的美。这种观念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艺术,给中国的其他艺术形式打上了民族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