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的棺材”
2016-07-22何潇
何潇
不久之前,我在中山音乐堂听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这一天适逢俄罗斯日,演奏乐团是圣彼得堡爱乐乐团。1937年11月21日,《第五交响曲》由列宁格勒爱乐乐团(当时的圣彼得堡爱乐乐团)首演,穆拉文斯基担任指挥,是一个划时代事件。
《第五交响曲》的首演被看作是肖斯塔科维奇音乐命运的分界线。彼时,列宁格勒音乐厅里挤满了人,他们猜测着音乐家之后的命运,等待着这部曲子惹出祸事。然而,演出结束后,许多人流下了眼泪。
“假如一个作品使得所有人都满意,那就应该认为它完全失败了。另一方面,如果所有人都批评你的作品,那么这个作品里也许还有些有价值的东西。要是人们对你的作品展开讨论,有一半观众拍手称好,另一半想把你撕成两半,那么,你就是真正成功了。”肖斯塔科维奇说。
苏联作曲家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
有时候,艺术比历史更准确地反映历史。肖斯塔科维奇用音乐描绘着他的生活与时代。在他看来,音乐是人类的经验报道。一位时评人在当时说:“肖斯塔科维奇音乐的哲学性很强,有一天,它或许能让后代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这比汗牛充栋的书籍还具有说服力。”
在《第五交响曲》公演之后,穆拉文斯基称,这是肖斯塔科维奇试图欢欣雀跃,却未能成功的作品。这个观点遭到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反驳:“哪里有什么可欢欣的?我认为人人都很清楚《第五交响曲》讲的是什么事。那里面的欢欣是逼出来的,是在威胁下制造出来的,正如《鲍里斯·戈杜诺夫》一样。那就好像有人用棍子打着你说:‘你的职责是欣喜,你的职责是欣喜。于是你摇摇晃晃地起来,一边向前走,一边喃喃自语:‘我的职责是欣喜。”
同年早些时候,肖斯塔科维奇在电梯口被逮捕。事情起因于1936年,斯大林去看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中途退场。此后,《真理报》发表社论称:“这不是音乐,这是混乱。”肖斯塔科维奇被当局招去审问。他断定自己将要被捕,但他不愿意妻子和1岁的女儿看到这一切,于是,他每天晚上拎着箱子,在电梯口抽着烟,等待抓捕他的人。
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说《时代的噪音》(The Noise of Time),就是以这段往事为开头的。在序言上,他引用了一句古老的谚语:“一人聆听,一人回忆,一人饮酒。”
肖斯塔科维奇在后来的回忆里说,有一个折磨他了一辈子的主题,是“等待处决”。他的音乐里,有许多篇章在描绘这个主题。有时,他想向演奏者说明这一点,后来感到多此一举。对于蹩脚的演奏者,解释是徒劳的;而优秀的演奏者,不需言辞便可以心领神会。
逮捕事件之后,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第五交响曲》,献给斯大林,作为“赎罪”。这部表达暧昧的作品,却受到了斯大林的赞赏,也挽回了肖斯塔科维奇一度失去的名誉,令其成为苏联音乐界第一人。《第五交响曲》是肖斯塔科维奇事业上的一个转折点,开启了他创作生涯的第二阶段。
令人惊异的是,当局会将这首交响曲看成一首颂歌。《第五交响曲》欢乐的表象之下,埋藏着极度的痛苦与挣扎,这是非常容易察觉的事。就像肖斯塔科维奇后来说的那样:“这是什么礼赞?除非是十足的白痴,才会听不出来。”
肖斯塔科维奇清楚地知道,会有一些苏维埃现实主义者质疑其理念的“正确性”。于是,他写了这么一段辩护的话:“我们时常怀疑苏维埃艺术是否允许悲剧风格的存在。因为悲剧很容易被理解为命运和悲观主义。但我个人认为,苏维埃悲剧这种风格,是有权利存在的。苏维埃悲剧应该有一种‘正面的想法,好比莎士比亚永存的情感。”
在《第五交响曲》中,可以看到肖斯塔科维奇在音乐中探索着两条脉络,一条是公开的,一条是私密的。他将两者协调合作,来适应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样的双轨线,也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此时的肖斯塔科维奇30多岁。他不是很高,瘦削、脸孔轮廓分明。他有一双神经质的手,没有一刻能平静下来,同样不听使唤的还有他额前那缕头发,总是耷拉下来。他的朋友描绘他的眼睛,是“暴风雨过后的天空”:“如果你直视他牛角大框眼镜背后的眼睛,你会感到,他的心灵只有一个小角落在这个房间里,其他部分都在远方。”
与索尔仁尼琴和帕斯捷尔纳克不同的是,大清洗开始后,肖斯塔科维奇没有流亡海外,也没有成为异端分子。他选择了留在国内,将自己置于风暴眼之中。
从表面看,肖斯塔科维奇选择了一条懦夫的道路。
他始终处于政治生活的中心,以作曲家的身份献身苏联革命思想。他甚至自愿担任了公职,并在1960年加入了共产党。在入党会议上,人们等待肖斯塔科维奇说:“我的一切优点归功于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他却大声地说:“我的一切优点归功于我的父母。”
他住在一栋宽敞的寓所里,1937年已受聘于列宁格勒音乐学院,任教授。除了教学以外,他还担任许多行政工作。他还为苏维埃兰影厂(LENFILM)谱写了许多电影配乐。斯大林对这些配乐评价甚高。对此,肖斯塔科维奇这么说:“契诃夫说,除了揭发信,他什么都写。我和他的看法一样。”
他蔑视强权,但又是懦弱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充当着斯大林粉饰太平的工具。1949年,他去纽约参加国际和平会议,像机器人一样宣读了苏联当局为他准备好的讲稿。他欣赏斯特拉文斯基,赞美他的傲慢。但在纽约的会场上,当一个苏联官员公开问他,是否觉得斯特拉文斯基反动透顶时,他在一阵沉默之后,说了“是”。
“我的英雄是个懦夫。或者说,他常常被视为一个懦夫。又毋宁,他处在一个不得不成为懦夫的情境之中。如果将你我放置在他的位置上,也会成为懦夫。如果我们决定成为懦夫的反面——英雄,那是极其愚蠢。在那段时间里,挺身而出、对抗极权的人都被杀害,其家人、朋友及有关联的人,均蒙受到凌辱,送入劳改营,或被处决。当一个懦夫,是唯一理性的选择。”在《卫报》的一篇文章上,朱利安·巴恩斯这样写道。
肖斯塔科维奇的境遇,是集权的环境里,知识分子的境遇。在这样的境遇里保有良心,通常只有两条道路,流亡或死亡。而肖斯塔科维奇选择了第三条路。这样的选择,好比每日穿梭在地狱之中。朱利安·巴恩斯说:“选择成为懦夫,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在音乐中,肖斯塔科维奇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良心。唯美主义者反对音乐使人想起生活,想起受害者和死者。他们认为,音乐应该是优美的,作曲家应该只想纯音乐的问题,才能获得安宁。这是肖斯塔科维奇所反对的。“我断然反对这种观点,而且朝相反的方向努力。我始终要音乐成为积极的力量,这是俄罗斯的传统。”
“在一个人的灵魂中,蔑视与谄媚是并存的。”肖斯塔科维奇看不起马雅可夫斯基,认为他是这种集合的典型例子。在他的诗中,他蔑视美国和巴黎,然而,他却喜欢去巴黎买衬衫。肖斯塔科维奇不屑地说,如果要捡到一支美国钢笔,需要爬到桌子底下去的话,那么马雅可夫斯基也会这么做。
“为斯大林写颂歌我做不到,根本做不到。”在当时,人人都在称颂斯大林,他似乎也应该加入到这种不体面的合唱里去,这是肖斯塔科维奇所不愿意的。
东方故事里,有一个找画师画像的瘸腿独眼可汗。他找来了三个画师给自己画像。第一个画师,将他的缺陷画了出来,被他处决了;第二个画师,将他画得十全十美,也被他处决了;第三个画师,画可汗拉弓射箭,瞎眼闭上,瘸腿踩在岩石上。他得到了褒奖。在肖斯塔科维奇眼中,斯大林就是这个可汗。
肖斯塔科维奇应该怎么办呢?他不能,也不想公开顶撞当权者,但他也无法完全屈从。因此,他选择了“癫僧”的方式。
“若要保住某样东西,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它。爱得太过的东西容易毁灭。要冷眼对待一切,特别是心爱的事物。那样,它的生存机会反而会多一些。”肖斯塔科维奇说。
“癫僧”是俄国的一种宗教现象,起源可以追溯到15世纪,甚至更早。他们能听到和看到别人无法知晓的事物,用看似疯癫的方式,向世人表达他的见识。在一定的限度内,当权者承认癫僧的批评权利,允许他们放诞。他们荒唐无稽的预言,农民和沙皇都听。他们表面在装傻,实际在揭露。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和个人解放论者。
“对于现代癫僧而言,世界已成废墟,建立一个新社会的企图已经失败。他们是光秃秃的地球上赤裸裸的人。过去的崇高价值标准已被扫入尘埃。他们感到,新理想只能从反面来肯定,用讽刺、嘲笑和装傻为烟幕来表达。”肖斯塔科维奇的好友、音乐家伏尔科夫写道。
有一段祈祷文,是这样写的:“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能改变的事物,接受不能改变的事物。主啊,请赐予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这段祷文让肖斯塔科维奇喜欢,也让他憎恨。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直到临近结束之时,依然既没有这种力量,也没有这种智慧。
“心灵中始终存在着矛盾,这是所有俄罗斯知识分子的通病。”肖斯塔科维奇感到,与他同代的知识分子,心理完全变了。他们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全部怒火,去为生存斗争。在过去,他们关心的是赞扬与诋毁,而现在,一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寻找吃食,在自己气息犹存的时刻,抢到生命中的甜水。“把这叫作嘲讽都不够,这是一种犯罪心理。”
小时候,他害怕伸过来的手。“手能把你抓住。所以我害怕的是被抓住。陌生人的手,可能抢走你的食物。所以,这种害怕是害怕挨饿。”当他听到别人痛苦,自己也会感到痛苦。不论是人还是动物,他为一切活着的东西感到痛苦。
痛苦使他害怕,对于死亡,他却不怎么恐惧。“因为我已经学会比较冷静地对待死亡。”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与朋友交谈,喜欢赌咒。随着岁月的增长,他越来越少使用这类语言。“我已经看到了死神的眼睛。”在晚年,肖斯塔科维奇说,现在的自己对过去的自己更为理解,也更为贴近了。他感到自己可以看到过去的眼睛。
6月25日,德国国际肖斯塔科维奇音乐节期间,一个合唱团在郊外演唱
肖斯塔科维奇喜欢讲故事。他过去的一个朋友,告诉他一个寓言。甲虫与毛虫相爱。有一天,毛虫忽然死了,卷在茧里不动。甲虫痛苦地扑在爱人身上。这时,茧里飞出来一只蝴蝶。甲虫决定杀死这只蝴蝶,因为它打扰了自己哀思。它扑过去,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它差点儿杀死了自己的爱人——因为除了眼睛以外,它的一切都是新的。
“要达到这个境界,你需要正视事物的眼睛。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要做到这一点,有时候,用一生的时间都不够。”
肖斯塔科维奇崇拜果戈里。他也喜欢跟人讲果戈里棺材的故事。那是上世纪30年代末,有人掘了果戈里的墓,却发现作家不在棺材里。于是谣言四起,说时代实在太糟糕,连果戈里的尸体也受不了,逃跑了。人们封锁了墓地,却发现果戈里的尸体并没有走远,他躺在附近,脑袋也掉了。原来,人们在纪念碑上放置了太多石头,这些石头砸下来,砸坏了棺材,把果戈里的头也砸掉了。
肖斯塔科维奇的境遇,与“果戈里的棺材”是相似的。高高的墓碑上,压着重重的石头,随时可能掉下来,而墓碑下的棺材里,躺着的却是一个活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决定像果戈里的尸体一样,“逃出棺材”。他向伏尔科夫口述了一部回忆录,是为《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在他死后,书稿被送往西方出版,轰动了世界。
当他回忆往事,“看到的只有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我想这方面的经历或许能对比我年轻的人有些用处。也许他们不会像我这样,不得不面对可怕的幻灭,也许他们对待生活会比我更有准备、更坚强。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摆脱使我的生活蒙上阴影的辛酸。”
“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情的世界。这个世界把这位艺术家当作角斗士,要求于他的,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来说,是‘认真彻底地死去。”在《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的序言中,伏尔科夫这样写道,“这位艺术家遵命了,以死亡作为他成功的代价。肖斯塔科维奇在死去之前,就已经付出了这个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