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塔里埃森到清华园
——汪坦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侧记
2016-07-19青锋QINGFeng
青锋/QING Feng
从塔里埃森到清华园
——汪坦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侧记
青锋/QING Feng
摘要:结合文献资料与嘉宾在汪坦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本文讨论了汪坦先生1949年以来的工作历程与学术成就。并且结合汪坦先生对留学塔里埃森的回忆,本文试图说明他的留学经历与他此后的工作与生活有紧密的一致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说是他的“天性”所引致的结果。
关键词:汪坦,塔里埃森,天性,西方建筑理论,近代建筑研究
“他不曾削减的力量,就像狂野中的大树,一年又一年,伸展着愈发高贵的树冠。”[1]在听到赖特(Frank L. Wright)去世的消息时,密斯说了上面这段话。用大树来比喻赖特,这或许是对这位现代主义大师最完美的阐释之一。但树的比喻并不是密斯(Mies Van der Rohe)的独创,在1948年的一封家书中,汪坦先生记录了他与赖特的一段对话,赖特谈到,“死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生命力,死只是似树叶子落下,是一章的结束,他是树叶,他的理想是树干和树种,他所指的真的生命是思想,能死去的只是躯壳而已。”[2]在赖特与他的学生们看来,具有生命的大树是对有机建筑哲学最理想的比拟。在大树的荫蔽之下,身处塔里埃森(Taliesin)的汪坦在信中向妻子马思琚倾诉到,“我似乎再度充满着生命力,虽然不一定能成为一棵巨大的松树,也会是一棵活着的野草,完成自己的‘天性’(nature)。”[2]132这封信发出之时,汪坦先生32岁,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在离开了赖特这棵大树之后,野草的“天性”又会将他引向何方。
68年后的今天,我们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作为史实,我们可以清楚地列明汪坦先生此后的经历,他教过什么课、说过什么话、写过什么文章、做过什么研究、培养了哪些学生。但是这些数据并不足以回应上述问题的关键:这些事情是否与他在1948年时所称的“天性”有所关联?这自然将我们引向另一个问题,在汪坦先生去世10余年后,还是否有可能去解析他的“天性”,去了解那个存在于所有社会角色之后的汪坦本人?除了六十几年前的数十封家书,我们并没有多少文献资料去进行准确的解读,但是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汪先生所留下的记忆仍然清晰如初。2016年5月14日,“西方建筑理论与中国近代建筑史研讨会暨汪坦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召开。从家人到学生,数十位来宾以他们鲜活的记忆将汪坦先生从生活到学术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逐一呈现在大家面前。通过这些回忆,我们试图去重新了解汪先生的一生,去尝试重构他的“天性”,最终去挖掘那棵大树下的野草与今天中国建筑学发展中一些重要领域的内在关系。
教育者
虽然在塔里埃森学习仅有一年时间,但这一经历成为汪坦先生职业生涯的转折点。1941年自中央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先是在华盖建筑师事务所工作,随后返回中央大学短暂任教,抗战期间他入伍任盟军翻译,复员后在兴业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直至赴美留学。7年间,他的主要工作是在建筑师事务所里,积累了丰富的职业经验,所以在塔里埃森虽极少从事设计工作,但他为赖特生日所做的小设计得到了赖特的欣赏[2]68,并且被管理绘画房的贾克(Jark)认为是“老手”[2]70,也在赖特的授意之下更多地参与绘图工作。
但是自美国归来后,汪坦并没有像此前所设想的回到兴业继续建筑师生涯,而是与妻子从香港、朝鲜辗转前往东北解放区,加入新成立的大连大学工学院。教育者,成为他此后52年不曾改变的职业身份。他于1957年转入清华大学建筑系任教,直至退休,在68岁高龄还接受组织委托,南下深圳创办了深圳大学建筑系。
吴良镛院士真切地回忆了他57年前往大连,邀请时任大连工学院水利施工教研组主任的汪坦先生赴清华任教的情景,一张黑白照片留下了两位当时的身影。吴先生还回顾了此后与汪先生在清华共事的经历,协助梁先生、参与工程设计、从事近代建筑研究,尤其是在1980年代创办深圳大学的建筑系的事情,令人钦佩。
汪先生在深圳大学的工作,也通过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仲德崑教授的发言展现给大家。作为中央大学校友,仲先生早在东南大学任教期间就深受汪坦先生学识的影响,转任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之后,仲先生特意组织力量梳理了汪先生在建院初期所做的工作。为了纪念汪先生的贡献,深圳大学建筑与城规学院特意为这位奠基人树立了一尊胸像,陈列于学院内。
大连理工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院长范悦教授谈到了汪先生在大连的经历。在大连理工大学,汪先生也被视为建筑专业奠基人。除了教学以外,汪先生在1951年大连工学院新校区的建设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主持了大量工程。1985年,汪先生开始任大连工学院建筑系兼职教授,推动了大连的近代建筑研究,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
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邓卫教授、建筑学院院长庄惟敏教授、天津大学建筑学院院长张颀教授也都在发言中回顾了汪坦先生与新中国同时诞生的、作为建筑教育者的职业生涯。数十年间汪坦的主要精力一直在教学与研究之中,而他的境遇与成就也直接映射了新中国建筑教育历程。回顾过去,难免会有这样一个可能的疑问:汪先生为何没有再从事建筑设计,而成为了教育者?毕竟能够得到赖特这样现代主义大师当面教导的机会是极为稀少的。
一个简单的因果性答案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是对一段历史脉络的关注或许能有助于我们对汪坦先生的理解。一个格外重要的史实是,在塔里埃森,赖特的角色更多的不是建筑大师,而是与学徒们一同生活的老师。塔里埃森从来不是一所常规的建筑院校,它特殊的“教育”方式要归因于赖特的建筑思想与哲学见解,而再往上可以追溯到路易斯·沙利文(Louis Sullivan)独特的教导,这集中体现在沙利文所写的《启蒙对话录》(Kindergarten Chats)一书之中[3]。沙利文与赖特师徒二人所共有的是对当代学院式建筑教育体系的蔑视,他们想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从基础到顶层均截然不同的建筑理论体系,它建立在对自然、对生命、对有机性、对理想民主社会的浪漫主义理解之上。
汪坦先生在家书之中记录了大量赖特的教导,它们很少是关于建筑设计的,绝大部分是讨论从音乐到自由等抽象的理论问题。就像沙利文在《启蒙对话录》中对年轻人所说的,赖特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的追随者们进行启蒙,这意味着对很多根本性的观念进行修正,进而才有可能讨论正确的建筑理论基础。由此看来,汪先生在塔里埃森所接触最多的,除了劳作之外,实际上是理论探讨,而非设计实践。赖特所要传达的是认识,而不是操作,成为教育者是他必然的角色,因为他独特的建筑仅仅是他独特思想的果实,而后者才是一切的源泉。
从这一角度看来,汪先生从1949年开始的长达半个世纪的从教经历,可以被视为从沙利文到赖特教学传统的延续。虽然没有像赖特追随沙利文那样接受“大师”的主要思想与理论体系,但是在汪坦先生的身上,仍然可以看到他对根本性理论问题的热忱。在那个时代,这种视角与关注的差异也让汪先生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师,在这一独特性上,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塔里埃森的些许印记。
老师
从机构的视角看来,汪坦先生是一位建筑教育家,但是在学生眼中,他是一位老师。在这更为亲切的称呼背后,是师生之间更为密切的关系,以及更多的日常故事。对此体会最深刻的是汪先生为数不多的几位博士生,吴耀东、马国馨、陈伯冲、艾志刚、赖德霖等几位学人一同回顾在汪先生身边的珍贵记忆。
从几位学生生动的讲述中,汪坦先生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教师的角色变得鲜活起来。而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份不同与塔里埃森、与赖特的教育方式之间却有着难以否认的相似性。吴耀东教授说,他最美妙的回忆是在汪先生家聚餐后,听汪先生谈话,再听马先生弹琴。对音乐的热爱最早将汪坦先生与马思琚先生拉在了一起。在塔里埃森家书中,汪坦先生提及音乐的内容也远远多于其他方面。能够在塔里埃森学习,对于一个音乐爱好者来说是绝妙的。早在橡树公园时期,赖特就有在工作室中弹琴的习惯,在塔里埃森经常有学生与来访的音乐家举行小型音乐会。在不止一个地方,汪坦先生谈到赖特给他最大的感触是建筑与音乐、与诗歌可以如此紧密地相互呼应[2]41,45。能够聆听马先生的琴声和汪先生的评述,吴耀东教授和他的同门就如同1948年的汪坦先生自己那样幸运。
陈伯冲博士与汪先生其他弟子都谈到了在汪先生家中聚会讨论的事情。这似乎是另一个塔里埃森传统的延续,知识的传达不是通过课堂,而是在身边,在晚餐,在谈话之间。汪坦先生曾经写到,赖特“反对现代教育制度、mass production(批量制造),knowledge factory(知识工厂),说是与真理无丝毫关系……”[2]73,因此,塔里埃森没有教室、没有课堂、没有课本也没有考核,最重要的学习方式是在音乐会、聚餐、晚会或者是私人接触中倾听赖特的谈话,而这些谈话很少是直接关于建筑的。陈伯冲博士回忆说汪先生并不怎么谈论文写什么、怎么写,让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是汪先生给每一位弟子所列出的长长的书单,其范畴远远超越了传统建筑学的框架。早在1948年11月的一封信中,汪坦先生已经给自己列出了一个书单,52本书,涵盖了哲学、文学、建筑、城市、历史、政治等各个方面,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梭罗的《瓦尔登湖》,我们并不清楚这份书单的来源,但想必就是他日后给学生们所列书单的原型。他在1948年的信中写道,这份并不完整的书单将是他“一辈子要读的书”[2]125-129。
亲切与关怀是所有弟子们都认同的汪先生的老师形象,这多少与汪先生心目中赖特的形象类似。马国馨院士与艾志刚教授也各自分享了他们从学时与汪先生相处的经历。或许是挑选学生时的慎重,汪先生门下的弟子并不算多,但也恰恰是这样,几乎每位弟子都与汪先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也得到汪先生超乎寻常的关照。正如陈伯冲博士所说,汪先生所注重的不是说教,而是身教。在日常密切的接触中,老师与学生的讨论也得以冲破学院制度的标准模式,扩展到更为广阔的领域。我们当然不能将汪先生在清华园7号楼的家夸大为另一个塔里埃森,但这里的音乐、这里的交谈与这里的师徒关系,仍然与汪坦先生从威斯康星和亚利桑那发出的家书中的描述存在着强烈的对应。汪坦先生并没有像沙利文与赖特那样敌视学院体制,但是他对学生的影响方式,以及学生对他的情感,仍然是从芝加哥到塔里埃森这一纽带的延续。这一传统似乎用古典的师徒关系来描述或许更为恰当,在教授、博导、主任等学术称号之前,更为重要的是成为一个老师,一个能够真正帮助学生的老师。
西方理论研究的先驱
1 1948年汪坦先生在塔里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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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汪坦先生在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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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汪坦先生与《世界建筑》(1-3图片来源:吴耀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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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国之后建筑学知识体系的发展中,汪坦先生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最具影响力的贡献之一是对西方现当代建筑理论研究的推进。从1980年代初开始,他利用教学、出版、译介、学术交流等途径向刚刚开始复苏的中国建筑学界展现了西方建筑理论的广阔图景,也开启了相关领域的实质性研究工作。
汪先生对建筑理论的浓厚兴趣在留学之前就已存在。1948年2月9日他在赴美轮船上所写的家书中列出了几个此后打算钻研的题目:(1)起源、对象……是真正人民生活的反映;(2)建筑与绘画;(3)美,建筑的美;(4)结构和技巧;(5)建筑师的政治、哲学和人生观;(6)都市的消灭;(7)结构学[2]25。这些理论题目均较为抽象、宏大,体现出年轻的汪坦对于多方面地充实自身理论积累的渴望。塔里埃森独特的运作方式注定不可能让学徒们对其中任何一个问题进行专门而系统的研究,但是在赖特的谈话中不难找到对其中一些问题的深入探讨。适合美国式民主的住宅、建筑与音乐、绘画的呼应、自然作为建筑感染力的源泉、空间模式、有机建筑哲学、广亩城市、特殊的结构类型,这些是我们所熟知的赖特所论及的主题。它们能够对汪坦先生所列出的问题做出某种解答,因此不断出现在汪坦先生一年间的数十封家书中。
即使是汪坦先生问题列表中所展现的广度,或者说缺乏专注,也与塔里埃森的思想气质相同。在赖特看来,不仅仅建筑与场地、与文化是有机的整体,人类的一切与自然也都应该是有机的整体,“有机的这个词指的是统一体(entity),也许用完整的或本质的(intrinsic)更好些。原来在建筑上,有机的即‘部分之于整体如同整体之于部分’的意思,因此作为完整的统一体就是这个词的确实意义。本质的。”[4]因此,不同于传统院校的专门化教育,塔里埃森的谈话会涉及各种不同领域的内容,看似与建筑相距甚远,但是在整体论的视角下,却又是与建筑紧密相关。用今天的惯用术语来说,赖特的思想会导向一种宏观的跨学科立场。在今天,这早已被接受为当代理论研究的标准范式之一,但是在1950年代,仍然是卓尔不群的。这一跨学科特征清晰地体现在汪坦先生家书中列出的52本书目中。也正是在这种特定思想氛围中,身处塔里埃森的汪坦着重研读了斯宾诺莎的论著,并且把心得记录在寄给妻子的信中。
对于1949-1980年之间汪坦先生的西方建筑理论研究,我们缺乏足够的资料去了解。但是不难想象在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对西方建筑理论,尤其是要扩展到整个西方思想中去的研究路径会受到多大的限制。我们只能从后来的情况推测,汪先生既没有放弃西方理论,也没有改变跨学科研究的立场。正是有了这一坚持与多年的积累,才使得他能在1980年后帮助中国建筑学界迅速拓展了理论视野,并且开始与最新的西方理论成果与研究方法展开接触。这一期间他所做的很多工作,直到今天仍然在影响中国建筑学界。
其中之一是《世界建筑》的创刊。这是建国后我国高校出版的第一份建筑专业学术期刊,汪坦先生出任第一任社长。就像刊名所展现的,在那个资讯贫乏的时期,《世界建筑》的核心任务之一是广泛引介西方当代建筑的实践、理论与发展动向。贾东东女士回忆道,汪先生对《世界建筑》任何细节都极为上心,热情而亲切,整个编辑部洋溢着家庭般的氛围。而对于办刊的目标,汪先生明确提出应该向Architectural Review(《建筑评论》)看齐,成为业界的最重要的建筑刊物。36年来,《世界建筑》已经发展为中国最重要的建筑刊物之一,它对中国建筑学术与实践发展的贡献早已得到广泛的承认,而汪坦先生在创刊之初为刊物所设立的责任与愿景,仍然在激发后来者砥砺前行。
另外一件对于全国学界均有广泛影响的是汪坦先生所创设的《现代建筑引论》课程,这是一门面向研究生的专门引介国外现当代建筑理论的课程。1980年代,是西方建筑理论发展的一个高峰期,后现代主义、新理性主义、解构、地区建筑学、语言学、现象学、批判理论等思潮正是风起云涌之时,理论图景日益变得复杂、含混,外延不断扩展,而内部关系则错综盘结。而国内学界当时对西方理论的发展现状所知甚少,再加上传统视野的束缚,想要厘清西方理论的思想线索困难重重。如果没有深厚的学识积累以及对西方建筑思想前线的敏锐洞察,这样的任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从汪坦先生在《世界建筑》上所发表的,以《现代建筑引论》课程大纲为基础的《建筑历史和理论问题简介——西方近现代(一、二、三)》3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到汪坦先生是如何面对这一挑战的[5]。
以今天的标准看来,这份大纲的多元性与跨学科特征仍然是令人惊讶的,以至于显得有些散乱,我们依稀能看到1948年船上所列理论问题列表的影子。但是我们不应以当下经过多年系统化沉淀之后的理论框架去要求那时的汪坦,在他列出的历史主义、建筑美学、符号学、类型学、空间理论等大的分类,以及分类条目内细分问题的解析中,我们实际上可以看到20世纪后半期最具代表性的西方建筑理论成果,从Team 10到解构主义,那些主要的思想流派及其代表性的人物与作品也都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提纲中。不难感受到写作者在短短的3篇文章中纳入尽量丰富的理论内容的意图,而在文章背后是汪坦先生迫切的期望,他试图通过《现代建筑引论》为仍然受制于思想与文献条件限制的学生们打开西方当代理论这个错综复杂世界的大门。
这样的一份大纲,或许不足以让学生对某一思潮有全面的理解,但是在1980年代初期,它对于拓展视野,让学生更多地看到当代理论的广阔图景,及其“陌生”的跨学科特征无疑是有效的。自1983年以后,汪坦先生除了在清华讲授《现代建筑引论》,还以此课程为蓝本先后在东南、同济、天大、华中、深大、大连理工等院校做专题演讲,从而影响了一大批青年学子。出席研讨会的很多嘉宾就曾经是这些讲座的听众,同济大学伍江副校长、卢永毅教授,深圳大学仲德崑院长,东南韩冬青院长在发言中都谈到汪先生当年巡回讲学在各校所引发的研究西方当代建筑理论的热潮。伍江副校长谈到虽然很遗憾未能直接接受汪先生的指导,但是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深受汪先生的影响,而韩冬青院长则回忆了作为大三学生的他,在东南听到汪坦先生讲座时所受到的极大触动。他们也带来了罗小未教授、刘先觉教授等曾经与汪坦先生共事的前辈学者对汪先生的缅怀。
在此之后,汪坦先生继续推动西方理论论著的引入译介,从1986年开始,他联合各校学者分头翻译了11本国外建筑与城市理论著作,构成了《建筑理论译丛》系列。这是我国第一次系统性地译介西方经典理论著作,无论是其实质性成果还是象征性意义都不容小觑。自其面世以来,几乎任何对建筑理论感兴趣的学生都多少接触过其中的一两本,而像杰弗里·斯科特(Geoffrey Scott)《人文主义建筑学》、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laus Pevsner)《现代设计的先驱者》、彼得·柯林斯(Peter Collins)《现代建筑思想的演变》、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建筑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曼弗雷多·塔夫里(Manfredo Tafuri)《建筑学的理论和历史》等仍然可以位列研读西方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必读书单之中。仅此就可以看到汪坦先生与其他前辈学者在当时对理论动态的准确把握。
正是以这一套丛书为标志,我国的西方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更广阔的视野,更积极的态度,更深入的分析,更综合地评价。今天的研究者仍然受益于汪坦先生与他的合作者们作为当代西方理论研究先驱者们的工作。
新时期近代建筑研究的奠基人
除了西方理论研究以外,另外一个学科的恢复与成长也与汪坦先生的工作密不可分,那就是中国近代建筑研究。汪坦教授的同事张复合教授详细回顾了1980年代以来我国近代建筑研究的学科发展历程,以及汪坦先生在早期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他谈到,汪坦先生早在1985年4月就给清华大学建筑系写信,呼吁开展近代建筑研究,随后于1985 年8月由汪先生主持召开的中国近代建筑史座谈会吸引了各个院校的学者参加,这也标志着近代建筑研究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自那以后,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讨论会的定期召开成为国内学者学术交流最重要的场合。1987年,以汪坦先生主导申请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获得立项,近代建筑调查在全国各地许多城市顺利展开。此后,汪先生代表中方学者与日本学者及丰田财团基金会达成合作协议,利用外方支持进一步推动了全国大量城市的近代建筑研究。
与会的许多学者都是今天我国近代建筑研究的领军人物。伍江副校长回顾了他在汪坦先生启发下,多年以来专注于上海近代建筑研究的历程,东南大学周琦教授介绍了他所领导的团队在南京近代建筑调查与研究等方面的工作。哈尔滨工业大学刘松茯教授也是在汪先生影响下投入到哈尔滨近代建筑的普查研究工作之中。而天津大学的徐苏斌、青木信夫,华中科技大学的谭刚毅,以及沈阳建筑大学的陈伯超、北京古建筑研究所的侯兆年等学人则分享了在各自领域中的研究状况以及部分工作与汪坦先生的交集。正如张复合教授所展示的,30年来,由汪坦先生呼吁开启的新时期中国近代建筑研究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有着蓬勃生命力的学科,越来越多的学者投入这一领域,形成了良好的人才梯队,《中国近代建筑总览》《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讨论会论文集》等丛书成果不断涌现。尤其是在近年来国家与社会对近代建筑遗产日益重视的背景下,各地学者均对本地的遗产保护与更新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这一历程中,汪坦先生不仅是主要发起者与早期的组织者,也同样为新时期近代建筑研究的总体策略奠定了根基。张复合教授提出,正是汪坦先生提出的开放吸纳各方力量,以更灵活的方式进行研究,尽快展开近代建筑普查,以及联合各地各校力量参与中外合作等策略实现了近代建筑研究团队的快速扩张,并且很快覆盖了重要的城市与地区。有了这样合理的起点,近代建筑研究才能在30年间成长为一门备受重视的建筑学科。在1988年发表于《世界建筑》的一篇文章中,汪坦先生简要谈及了他对近代建筑研究的几点看法,除了呼吁立即展开普查之外,他着重谈的是将新的历史学理论与方法论引入近代建筑研究领域,同时在建筑类型,以及建筑教育、建筑理论、建筑技术、建筑企业、建筑设计机构、建筑出版事业等领域拓展近代建筑研究[6]。在这篇短文中,他实际上对未来的近代建筑研究在理论、方法,以及范畴上都提出了期望。今天通过各地各校研究者们的共同努力,汪先生曾经提出的愿景正在逐步走向现实。
结语:野草的天性
在简要梳理了汪坦先生1949年以后主要工作成就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最终回到文章开始时提出的问题,这些成就与他的“天性”之间是否有所关联?如果说前面的讨论主要聚焦于他的工作的话,那么汪先生两位女儿汪镇美与汪镇平女士的回忆则能帮我们去更多地了解汪先生的性格。在女儿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和蔼、乐观、热情,有时忙得顾不上照顾女儿,有时又亲自动手修鞋、修钢琴、修收音机,或者是包办家务的父亲。在这些生动的故事中,汪先生的性格与为人逐渐清晰起来,与此同时我们也能将这些描述与塔里埃森里那个勤劳而和善的年轻人的身影联系在一起。在那些信中他对音乐与建筑的赞美,面对辛苦劳作时的任劳任怨,对待他人的宽容与热情,都与他此后生活中的各种片段相互印合。塔里埃森给了他知识与体验,但是并没有改变他的“天性”。至少一样东西甚至是塔里埃森也无法与之抗衡,在不止一封家书中汪先生都提到,“说实话,我不能在此太久,你来亦然,不来更然,始终有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情,这里太舒服了,的确是世外桃源,可惜我是浊世里的人物,忘不了同属们的痛苦,等到自己认为已得着想要的东西,就会回国苦干。”[2]53“我是不能在快乐中生活而忘却旁人的痛苦的,宁可在痛苦中挣扎而梦想快乐。”[2]89这是一种对同胞、对国家的使命感,它也是促使汪坦先生在塔里埃森仅仅呆了一年之后就启程回国,随后前往解放区开始从教工作的原因之一。这显然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个性,在他对工作、对学生、对西方建筑理论与近代建筑研究的态度与贡献之中,都有这种责任感的存在。
实际上,我们并不能将汪坦先生的个人生活和性格与他的工作分离开来,就像他的博士生们所回忆的,有多少交流与探讨就是在汪先生的家中,在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而他的同事,左川教授告诉我们的也是同样一个活跃、热情、充满童贞又兼具艺术家气质的,有着粗糙宽厚的双手的汪坦。正是这些品质伴随他度过了塔里埃森的学习岁月,也在此后的半个世纪中沉淀于他的工作、生活与为人之中。
在塔里埃森家书中,有一条重要线索去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汪坦先生。在好几个地方,他都提到自己最重视的是“人”,是对人性的理解与追求。在赴美轮船上,他就已经提到了“人性与机器”是“值得发挥阐明”的问题。而在塔里埃森,赖特对自然的反复强调并没有能够使汪坦先生忽略人本身,在1948年6月的家书中,他写道“我总看重the nature of human being(人的天性), 建筑景观是材料,也可以说是外,人的本性才是内。From inside outi, 不是from interior to exteriorii……我要的是feelingiii、 爱(love)、美(beauty)、善(?)iv。”[2]84而在他众多对斯宾诺莎的讨论中,对人性的哲学分析更是屡见不鲜。根据对《建筑理论译从》的分析,赖德霖教授也在纪念会中谈到,这一书单选择中的人文主义特征是非常明显的。他认为这展现了汪坦先生整体建筑思想的人文主义倾向。
因此,我们将汪坦先生划为人文主义者似乎并不会显得过于唐突。他属于那种古典的人文主义者,因为他仍然认同爱、美、善是人性的根本组成部分。从苏格拉底到奥勒留,这些古典人文主义者都对人的前景抱有乐观情绪,因为他们认为人在整个宇宙秩序中占有特殊的地位,通过人自身的完善就可以获得真理、爱、美与善。这种古典思想其实从未消失,通过浪漫主义、传递到爱默生(Emerson)自然超验主义,沙利文的《启蒙对白》,及至赖特的有机建筑哲学,以及塔里埃森的建筑与生活。在赖特身边的一年,看似并没有给予汪坦先生足够的设计技巧与手法,但是更有价值的是他找到了一个能够与自己心中的萌芽相互切合的地方。塔里埃森对汪坦先生最大的作用或许是让他对人性的关注得到肯定,在赖特的大树之下,野草的本性能够生长,进而在中国的土壤中继续生根发芽。
沿着这一线索,我们可以尝试考虑最后一个问题,作为赖特的弟子,为何汪坦先生归国以后没有去建立一个“塔里埃森”学派?甚至对赖特、对他的建筑、对塔里埃森、对有机建筑哲学都并没有给予过多的阐释?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将赖特的思想与手段在中国给予强有力的引介与传播?这显然不能用他的留学仅有一年时间来做答。不同于通常的留学,这一年是与赖特朝夕相处的一年,从汪坦先生信中所传递的信息就可以看出他对赖特的建筑思想有着充分的理解。
那是否还有其他的解释?至少有一个原因可以在汪坦先生的文字中找到,这也同样关于天性。在一段回忆中他写道:“在Wright(赖特)先生处最深的印象是,学设计不能像他,他说像他就没有出息了。”[2]167而在此前的家书曾有一段讨论赖特的教育理念,有更全面的论述:“技巧仅是方法,要紧的是为了什么?!你们学我的技巧,仅能成为模仿。”[2]78这可以说明在塔里埃森,在绘图室中画图学习设计从来不是最主要的学习手段,而对于学徒们的未来,赖特有清晰的认知:“他的想法却又极豁达,虽然也知道那么多学生都不成器的,但他并不在乎!只有自然的效果是可靠的,历史会把这种影响传下去。他并没有希望你们能成大建筑师而让你们到他这里来,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这里忙的人忙死,偷懒的人也大有人在,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各人会得到他应有的结果。”[2]71汪坦先生的这段话揭示了塔里埃森教育体系的根本性特征,这里不是一个培育“赖特式”建筑大师的地方,甚至说学建筑都不一定是它最核心的目的,更为准确的描述,这里是一个让“各人会得到他应有的结果”的地方。塔里埃森的目标,不是指向任何外在的功利性目标,而是希望能够通过特殊的生活方式让学徒内在的天性得以完善。塔里埃森不同于普通建筑学院的不仅仅是教学形式,还有内在的教育哲学,它更接近于卢梭在《爱弥儿》中描绘的挖掘天性的模式,而不是近代公共教育所依赖的标准化灌输[7]。这样特殊的体系并不适合每一个人,如果学徒本就抱有外在的目的,比如专门学习赖特式的建筑设计,那么塔里埃森不断的劳作就会变成无谓的剥削;而如果如同天性的存在与培育,那么塔里埃森的特殊模式就会成为一种深刻的启示,汪坦显然属于后者,“生活,一种灵美的生活,会给你多大的兴奋!住在帐篷内或是山顶上,都是自己造的,不会失落一样东西,门户是洞开的,这是纯人性的最高结晶。”[2]41他这样写道。在1948年6月的一封家书中,他告诉妻子自己在塔里埃森学到了什么:“亲爱的情人,不要为我‘忙’或者为我没有在建筑上多得机会努力担心。我这时期收获的丰富,使我自己喜悦,10分钟的读书比之前10个月有效,因为我能了解。”[2]75了解什么?当然不是设计技巧,而是思想,是哲学,是对人性的深入解析,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天性。
由此看来,让弟子们成为又一个赖特并不是塔里埃森的目标,赖特并不希望出现一个赖特学派,就像勒·柯布西耶呼吁“让我们废除学派!(连柯布学派、维尼奥拉一块,我恳求你们!)”[8]一样。两位大师都认为他们所讨论的是更深层次的建筑原理,而学派与风格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副产品,反而会误导人们走入教条,忘记什么才是所有一切的源泉。在这个意义上,汪坦先生并未在回国后刻意宣扬赖特的理论信条,并没有刻意培养赖特的追随者,恰恰是符合赖特对弟子们的希望。他们不应该成为赖特的模仿者,而是成为他们自己,去得到他们的天性所引向的他们“应有的结果”。这并不是一种宿命论,因为你并不事先确定结果是什么,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天性是什么,但是它的确会鼓励人们去追寻那些他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
至此,我们可以试图以这样一条线索去理解汪坦先生。尽管环境、境遇、工作、成就在不断地变化,但是从家书、文章、家人、同事、学生、朋友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从未改变。那就是他的热情、乐观、豁达、亲切、淡泊、责任感、工作的积极性、对理论研究的专注、对历史研究的敏锐、整体性的广阔视野、对知识深度的执着,以及对人、人性、“人本位”的不懈追求。或者这就是他所提及的野草的“天性”。而对于一个相信事物具有内在本质的人来说,野草并不需要成为大树,因为它们有不同的天性,不同的目的,不同的价值。“在这里我跋山涉水,在小草与石头中寻找神圣。”歌德在给雅各比(Jacobi)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大树与野草都同样神圣”[9]。
回顾汪坦先生在32岁时所做的预测,自己“虽然不一定能成为一棵巨大的松树,也会是一棵活着的野草,完成自己的天性。”所表达的不仅仅是面对大师的谦逊,也蕴含着对自己的未来独特的道路的坚定。如同海德格尔所说,只有具备了这种坚定(resoluteness),人才能证实自己存在的潜能,才能成为真实(authentic)的自己[10]。也正是依赖于这种坚定,我们才有了作为丈夫、父亲、老师、学者、先驱与奠基人的汪坦。
编注
i 此处可译为“由内而外”。
ii 此处可译为“从里到外”。
iii 此处可译为“感情”。
iv 汪坦先生在家书中未给出“善”的英译文。
参考文献
[1] 转引自MCCARTER. Frank Lloyd Wright [M]. London: Reaktion, 2006: 199.
[2] 汪坦. 1948生活在赖特身边 [M].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9: 73.
[3] 路易斯·沙利文. 启蒙对话录 [M].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5.
[4] 赖特在1953年为建筑上的“有机的”下的定义,引自汪坦. 1948生活在赖特身边 [M].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9:177.
[5] 汪坦. 建筑历史与理论问题简介——西方近现代(一) [J]. 世界建筑, 1992, (3), 汪坦. 建筑历史与理论问题简介——西方近现代(二) [J]. 世界建筑,1992, (4), 汪坦. 建筑历史与理论问题简介——西方近现代(三) [J]. 世界建筑, 1992, (5).
[6] 汪坦. 关于中国近代建筑史的研究 [J]. 世界建筑,1988, (2).
[7] 关于两种教育哲学的差异,参见F E N G. Utilitarianism, Reform and Architecture: Edinburgh as Exemplar [D]. Edinburgh; University of Edinburgh,2009: 217-224.
[8] 勒·柯布西耶. 勒·柯布西耶全集(第1卷 1910-1929年) [M].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5.
[9] 引自ORTEGA Y GASSET. Meditations on Quixote [M]. New York; London: Norton, 1963, 1961: 46.
[10]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M]. London: SCM Press, 1962: 347.
From Taliesin to Tsinghua: A Review of the Symposium in Memory of the 100th Anniversary of the Birth of WANG Tan and Related Refections
Abstract:Based on archives and the addresses of guest speakers given in the symposium in memory of the 100th anniversary of the birth of WANG Tan,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areer and academic achievements of Prof. WANG Tan. Tracing back to Prof. WANG Tan's memories of Taliesin, the paper argues that there is a consistency between his studying experience and his later career. To some extent it can be seen as a result of the fulflment of his "nature".
Keywords:WANG Tan, Taliesin, nature, Western architectural theory, modern Chinese architectural research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收稿日期:2016-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