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史青山入梦多
——论陈寅恪抗战时期的诗歌创作

2016-07-19

关键词:陈氏陈寅恪

吴 定 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州 510275)

青史青山入梦多
——论陈寅恪抗战时期的诗歌创作

吴 定 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州 510275)

抗战时期,陈寅恪运用旧体诗歌的艺术形式,吟咏自己在祖国危难时刻所守望的民族操守,表达出与国家共命运的知识分子,在战乱中曲折的心灵之路和不屈不挠的反侵略斗志。其以史笔写诗,以诗存史,借诗笔抒怀,情通古今,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

陈寅恪;抗战时期;旧体诗歌

陈寅恪出身于一个诗书传家的官宦人家,高祖克绳留有未刊诗集;曾祖伟琳亦著有《北游草》、《松下谈》、《松下吟》等诗集若干卷;祖父宝箴的诗文,均收入《陈宝箴集》传世。父亲三立老人是清末民国初年的诗坛巨擘,其诗作代表了清末民初对中国诗坛影响最大的同光体诗派中赣派的最高成就。寅恪的母亲俞明诗亦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俞文葆著有诗集《神雪馆诗》传世;其兄俞明震,字恪士,号觚庵,是三立老人的诗友,留有《觚庵诗存》供后人阅读。俞明诗性格贤淑,有文才,有诗才,时常给寅恪兄弟讲解诗文,使这些孩子的心灵,很早就受到文学之风的拂煦。他的哥哥衡恪、隆恪、弟弟方恪的古体诗词造诣都很深。家风的熏陶,父母亲的耳提面命指点,兄弟之间的切磋,形成了陈寅恪独特的审美趣味。寅恪学诗以学宋诗为主,但不局限于宋诗,也学唐诗。在宋诗中,寅恪尤其喜好苏轼和黄庭坚等诗人的作品。苏轼诗歌的旷达奔放、想象瑰丽、风韵卓然、意境飘逸;黄庭坚诗歌的情致绵密、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滋润着寅恪兄弟的诗情才思。而三立老人的诗空灵高远,用字奇崛,排俗斥熟、飘逸冲澹的风致,对寅恪兄弟的诗歌创作,更有着直接的影响。所以,寅恪虽然在日本和欧美留学十四、五年,眼界开阔,从西方文化思想中吸取过许多滋养,却始终没有接受新诗这种艺术形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陈寅恪不仅以渊博的学识著称于世,而且所写的旧体诗亦大放异彩,其在抗战时期的诗歌创作,是20世纪中国诗史上的一朵奇葩。

探讨陈寅恪在抗战时期的旧体诗创作,不能忽视他在抗战前的诗作。本来,忧国忧民是爱国主义思想的基本组成部分和表现形式之一,亦是中国知识分子承传了几千年的优秀传统。陈氏自幼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忧国忧民思想很自然地浃骨浸髓,濡染了他的文化心理。细细品读他在这一时期的诗作,不难发现,忧国忧民是贯穿其中的一条思想红线。

1902年和1904年陈氏曾两次到日本留学,钻研过日本文化,对日本民族的文化心理及其向外扩张野心,有着清醒的认识。1910年,日本恃武力强行合并朝鲜,激起他极大的义愤,挥笔写下现存的《陈寅恪集·诗集》中的第一首诗《庚戍柏林重九作时闻日本合并朝鲜》,诗中云“惊闻千载箕子地,十年两度遭屠剖”,对朝鲜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欺负和宰割的命运表示关切和同情。他联想到朝鲜原本是中国的属国,然而近几十年中国国势衰败,甲午战败后,被迫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宝岛台湾,根本无法保护朝鲜。他敏锐地预感到,紧接着祖国会成为日本下一个侵略目标。正在柏林大学留学的陈寅恪为祖国贫弱的命运担忧,悲愤交加,不禁在诗中发出怒吼:“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1]3

“九·一八事变”后,曾在东北大学任教的刘宏度(永济)途经北平前往武汉大学任教。时任清华大学教授的陈寅恪,陪他游北海天王堂。陈氏从他那里了解“九·一八事变”中的具体情况,吟诗指斥张学良无深谋远虑,下令不抵抗,致使东三省被日军侵占:“空文自古无长策,大患吾今有此身。”尔后,日本加快了侵略的步伐,外患日益严重。而在国内,军阀混战不已,蒋介石调集兵力围剿井冈山红军。对日是战还是暂时妥协?国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当时的执政者不图收复失地,却寄希望于国际联盟(简称“国联”),向国联控告日本,请求国联主持公道,制止日军扩大事态,恢复到“九·一八事变”前的状况。陈氏的头脑却很清醒,对国联不抱幻想,于是该诗以“欲著兴亡还搁笔,众生颠倒向谁陈”搁笔[1]20-22,诗中表出他对民族命运和国家前途的关切与忧虑。

果然,有国际联盟偏袒,日本帝国主义得陇望蜀,肆无忌惮地加快了侵略的步伐。1932年1月28日夜间,日军进攻上海,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但战局一天天地恶化。陈氏在1932年所写的《壬申题萍乡文芸阁丈廷式云起轩诗集中咸叶刻本误作敢通七律后》中吟出“莫写浣花秦妇障,广明离乱更年年”[1]20-22的诗句。所谓“浣花”,即唐代诗人韦庄诗集《浣花集》之名。《秦妇吟》,则是其流传千古的叙事诗名篇,叙述唐僖宗李儇广明年间,唐朝官兵与黄巢军队厮杀,一个弱女子从都城长安至洛阳、又从洛阳东奔的逃难经历,真实写出当时人民在战乱中的种种惨状。陈氏很喜欢这首诗,1928年曾请俞铭衡(平伯)抄下来挂在屋壁,自己细细玩味,故诗中有“秦妇障”之句。陈氏的真意就在于“莫写”二字:希望中日冲突平息下来,不要再出现《秦妇吟》中那种悲惨的离乱场景。

在1933年所写的《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其二中,他吟咏道:

钟阜徒闻蒋骨青,蒋子文骨青事出自《搜神记》。传世于书通行本“青”字多误作“清”或“轻”。也无人对泣新亭。南朝旧史皆一作真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1]20-22

“钟阜”即钟山,指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蒋骨青”,即《搜神记》中的蒋子文,南京之土地神也,此处借指蒋介石及其政权。用“徒闻”二字,对无力阻止日军侵略行动的蒋政权不无轻蔑之意。下一句则用了《世说新语》中“新亭对泣”的典故①,讽刺蒋政权衮衮诸公中,不但没有能收复失地的王导,而且连个悲失东三省而涕的官员也没有。后两句警告南京政府,在侵略者面前苟安无能、节节退让的可耻行为是要记入史册的,即使像南朝旧史那样的史书虽然过去一千多年,但史书上所记载的史实,像平话一样在民间流传,任由后人评说。

从中日两国冲突不断加剧的现实中,陈寅恪以史家的敏锐预感到一场事关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即将爆发。他在1935年和1936年,分别作了《吴氏园海棠二首》,书赠吴宓,寄托了自己的忡忡忧心:

其一 乙亥

此生遗恨塞乾坤,照眼西园更断魂。蜀道移根销绛颊,吴妆流眄伴黄昏。寻春只博来迟悔,望海难温往梦痕。李德裕谓凡花木以海名者,皆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欲折繁枝倍惆怅,天涯心赏几人存。

其二 丙子

无风无雨送残春,一角园林独怆神。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

梦回锦里愁如海,酒醒黄州雪作尘。闻到通明同换劫,绿章谁省泪沾襟。[1]22

吴宓在诗笺的附注中写道,“寅恪此二诗,用海棠典故,如苏东坡诗,而实感伤国事世局”[2]318。陈氏在诗中以史学家的识见,鉴往知今,对日趋恶化的局势和即将出现的战乱,有所洞见。“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更加膨胀,不断制造事端,扶持汉奸成立傀儡政权等,战争的炮声依稀可闻。陈氏对此愤恨已极,“此生遗恨塞乾坤”。鉴往知今,正是出自于这种危机感,又用“更断魂”、“倍惆怅”、“独怆神”、“愁如海”、“泪沾襟”等字眼,表达出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对家庭未来的焦虑与无可奈何心情。

1937年北平沦陷后,三立老人悲愤绝食绝药殉国,使陈寅恪受到很大的刺激。待父亲的丧事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后,陈氏絜妇将女逃离北平,一路奔波到了香港。当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奉令西迁至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由于夫人唐筼患有心脏病不适应云贵高原的气候,带着三个女儿留在香港,陈氏便只身从水路经安南(今越南)前往迁在云南蒙自的西南联大文法学院报到。

清人赵翼有诗云“国家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抗战的炮火,中断了陈寅恪平静的生活和治学工作,使他走出书斋,开始了与家人聚散无常、流徙无所的离乱生活。他飘蓬南北,扩大了视野;疮痍满目的大地,哀鸿遍野,加深了他对民族所承受的战争灾难的了解,增强对人民的同情。他历尽艰辛,对国破家亡、骨肉分离的痛苦,有切身的感受。陈寅恪在这一时期所写的诗篇,真实地记录了其辗转流亡的生活,蕴含着深沉的爱国感情。至交吴宓说得好:“寅恪之意,吾能识之。吾爱国并不后人,而极不慊今日上下之注重‘革命’等观念,而忽视中国历史文化之基本精神。”[3]334正因为他素来不喜欢谈论政治,所以这些诗作没有高亢的节奏和感情激越的豪言壮语。陈寅恪是用史笔写诗,虽然所记述的是个人在战乱中的经历,所抒发的是个人的感慨,但是由于他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接在一起,自然,这些诗作便会或浓或淡地映现出社会的苦难,凄婉的笔调中律动着爱国主义的旋律,展示出一个正直的学人,在战乱中的心路历程,氤氲着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

那时的蒙自地处西南边陲,交通不便,生活环境艰苦。但他仍持一副爱国热肠,关心着抗日战场的情况。只是战场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更令他忧心如焚。吴宓在日记中写道:“诚以阴雨连绵,人心多悲戚。而战事消息复不佳,五月十九日徐州失陷。外传中国大兵四十万被围,甚危云云。于是陈寅恪先有《残春》(一)(二)之作。”[3]334其中第二首云: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袖手沈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1]23

父亲爱国心切,绝食而亡;兄弟各为生计,星散四方;妻女远羁香港,一家分成两处;自己只身漂泊在西南山地之间。日本的侵华战争,不到一年就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加上战场失利的坏消息频传,山河破碎,金瓯不全,怎不令陈寅恪的心情伤感、悲苦、凄凉、愁闷?然而,在漫天烽火中,自己乃一介文弱书生,不能上战场杀敌,守疆卫土,又有何用处呢?唯有“袖手沈吟待天意”,盼望抗战早日胜利而已。有一次他读了浦薛凤所写的两首咏怀诗,不无感慨地说:“十年国事一至于此,国人虽俱与有责,吾辈不求官者,责任较轻,且不作欺人之语,于良心或稍安也。”浦薛凤认为“此真知心之论。”[4]114

1938年5月,陈寅恪刚到蒙自时写有《蓝霞》诗,意蕴深邃邈远。这首诗题目耐人寻味。吴学昭根据《吴宓日记》1938年5月4日至7月30日有关记载指出:“吴宓按,蓝霞二字出吴文英《莺啼序》末段,此别有所指。蓝指蓝衣社,霞指共产党红军。”[2]339按照吴宓的提示,不难理解第一二句“天际蓝霞总不收,蓝霞极目隔神州”的意思,是国共两党争斗总停不下来,其根源在国外——蒋介石从希特勒为推行法西斯统治成立纳粹组织“棕衫党”受到启发,授意在国内组织特务机构蓝衣社。这里用蓝衣社泛指国民党统治。而中国的红军也是受苏联支持的。第三句“楼高雁断怀人远”中的“人”,恐怕不是指具体的人,而是怀想能出现挽狂澜于既倒的能人。第四句“国破花开溅泪流”,将唐代诗人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脱胎换骨,抒写出自己忧时伤乱的心情。最后两句“辨亡欲论何人会,此恨绵绵死未休”[1]23寄意绵长。《辨亡论》乃东吴名将陆逊之孙、陆抗之子陆机所写的一篇总结东吴灭亡教训的名作,有人认为其深刻之处堪比贾谊的《过秦论》。陈氏呼吁,大敌当前,国、共两党应以民族利益为重,捐弃前嫌,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不要兄弟阋墙,敌人得益,以致国事不可收拾,让人来写新的《辨亡论》,留下绵绵不尽的长恨。

在卢沟桥事变一周年那天,陈寅恪念念不忘国耻,赋诗《七月七日蒙自作》。诗中云:“近死肝肠犹沸热,偷生岁月易蹉跎。”表明在战乱中他随时都可能死去,但他仍有一副沸热的爱国肝肠,至死不变。陈氏自20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成功地实现了学术研究转型,把研究重点由早先治东方学,转到治魏晋南北朝隋唐史方面来,对南朝的史实非常熟稔,因此常以南朝的史事典故入诗。诗的最后两句是:“南朝一段兴亡影,江汉流哀永不磨。”[1]24笔锋指向蒋政权。辛亥革命以后成立的南京国民政府到那时不过二十多年,如果在抗战中战败,就会像更迭频繁的南朝短命政权一样,留下的哀伤和耻辱在流不尽的江水里,永远也洗不净、磨不灭。陈寅恪写诗学习唐代诗人韩偓,凄婉的笔调中,透露出沸腾的爱国情怀。

在蒙自,陈寅恪住在南湖北岸,景色宜人。他觉得南湖的景物很像北平的什刹海,不免触景生情;又联想到当前的战局世事,心潮更难平静,于是吟出:

景物居然似帝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1]24

诗中第一、二句,源自与吴宓的争论:吴宓认为,南湖就像杭州西湖那样美;陈氏却觉得南湖好似北平的什刹海,湖中的荷花使他回想起战前那些美好的日子。第三、四句描述联大的一些女生从大城市来到这偏远小县,时常在南湖一带散步,衣香鬓影出现于湖西的桥头,消失于湖畔的绿树丛中;而酒楼饭店笙歌如常,酒气熏人,大后方一派苟且偷安、醉生梦死的景象。第五、六句借用西晋沦亡后,琅邪王司马睿称帝建立东晋,大批中原贵族百姓衣冠南渡,流亡于江东,和北宋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胡虏之后,康王赵构南渡,建立南宋的两个典故,喻自己为避战乱,南渡长江,来到蒙自,要想再返回北平,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对战事抱着悲观态度。至于第七、八句,吴宓在日记中作了很精确的诠释:惟当此时,日军已攻陷开封时已六月上旬中旬间。据陇海路,绝黄河堤,中日两军互讦,孰为决堤者,莫能知。死民若干万人,我军势颇不利,故寅恪诗有“黄河难塞黄金尽”指国币价值低落,据云,语出《史记》封禅书或河渠书之悲叹,而宓和诗亦有“舜德禹功何人继,沉陆殴鱼信有哉”[3]335之责讥。

离愁别恨,是中国传统诗词抒发不尽的情感之一。陈寅恪自与唐筼结缡后,伉俪情深,他们在战乱中互相赠答的离别诗就格外动人。农历七月初七,是神话中由喜鹊搭桥,分居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相聚会的日子。这天晚上,雨歇了,独身在蒙自的陈氏仰望苍穹,但见星光灿灿,想起古老的神话,更加思念远方的妻女,再也不能入睡。于是写诗一首寄唐筼,诗中有句云:“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1]25唐筼读后,亦和诗一首:“独步台边惹客愁,国危家散恨悠悠。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1]26可见,他们是把家庭的离散,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从一般的哀别伤离,升华为一种感人至深的家国情怀。

1938年8月,陈氏随西南联大文法学院迁往昆明。审视他在昆明所留下的诗作,一方面,在一些诗中继续抒发出与家人离别后的伤感与愁闷,如“残剩河山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人事已穷天更远,只余未死一悲歌”。[1]28另一方面,战乱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更关心战事政局的变化和民间的疾苦,导致了他诗风由过去的慨叹兴亡和自伤身世,向贴近现实生活的转变,写出了针砭“大后方”某些人把战时当作太平年间的醉生梦死生活的“鱼龙灯火闹春风,仿佛承平旧梦同”,以及对官商勾结,收刮民脂民膏,大发战争横财,而导致淮南米价飞涨现象的谴责:“淮南米价惊心问,中统银钞入手空。”[1]28陈氏不是一个政治人物,对政治也不感兴趣,诗行中只是表达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对艰难生活的真实感受,凝结着一股股郁郁不平的幽愤之气。

1940年3月24日,担任中央研究院评议会委员的陈寅恪从昆明飞往重庆,选举一个新院长来继任刚去世的蔡元培院长职务。当蒋介石写条子指定其秘书顾孟余为继任院长时, 包括陈氏在内的许多学人,群情激昂,哗然不满,愤而抵制。为了“表示学界之正气、理想、不屈等义”[5]475,坚决不投顾孟余的票。蒋介石最后根据评议员们的投票情况,圈定朱家骅为院长。会后陈氏回到昆明,向吴宓谈论过中央研究院评议员会议的情况,展示新作《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

自笑平生畏蜀遊,无端乘兴到渝州。千年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行都灯火春寒夕,一梦迷离更白头。

吴宓知道陈氏对蒋介石干预院长选举之事愤然不平,在诗末作了附注:“……已而蒋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1]30如果说陈氏在三十年代初用“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6]164之类的牢骚,发泄对南京政府统治下的社会现实强烈不满,那么在这首诗中,他便把矛头对准国民党政权的“最高楼”——蒋介石,对其人品和能力不以为然,深感失望。春寒料峭,他为国担忧,以至于“一梦迷离更白头”。

1939年春天,英国牛津大学向陈寅恪正式发出聘书,聘请他为该校汉学教授,并授予他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聘期从该年10月1日开始。牛津大学在信中特意写明,他是该校建校三百余年来,首次聘请的第一位中国人专职教授。[7]不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陈氏两次取道香港:准备乘海船赴英伦履职不成;欲返昆明,水路交通断绝。一家人困居香港,进退失据,生活困难。为解决生计问题,同时也是为了在香港继续等待去英国的机会,1940年秋,他以客座教授身份,应聘到香港大学讲学。

1941年春,陈氏作《辛巳春由港飞渝用前韵》。这是他第二次到重庆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员会议所作,题目中“用前韵”,即用第一次到重庆所作《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之韵。吴宓所作的按语,是理解这首诗的钥匙:“寅恪两次春日飞渝,皆为中央研究院开评议会。前诗1940年六句,初见蒋公于群宴中,而失望,知其非英雄。此诗1941年六句似指延安与莫斯科泱泱大国之连结为一体也。”[2]366诗的第一二句好理解,第三四句“江干柳色青仍好,梦里蓬瀛水浅流”,重庆是战时首都——陪都,嘉陵江在此汇入长江,虽经日机多次轰炸,江边柳色依然青青,喻抗日军民的士气仍很高昂。“蓬瀛”,即日本。此句的意思是经过几次大会战,日军受到重挫,开始走下坡路,希望日本帝国主义呈现败局。第五句“草长东南迷故国”中的“东南”,暗指汪精卫在南京所建立卖国政权所占领的地方,而这些土地本来是中国的,故用“故国”二字。第六句“云浮西北接高楼”中的“西北”,显然是指延安。“高楼”是指苏联,当时中共通过新疆建立了与苏联联系的通道,与苏联连在一起。至于中共与苏联连手后的前景如何?因是“云浮”远望,还有待继续观察。诗中抒发出陈氏忧国忧家、忧时伤世的家国情怀:“人间春尽头堪白,未到春归已白头。”[1]30

陈氏一家滞留香港几年,得到港大中文系主任许地山教授(笔名落花生)和夫人周俟松的许多关照和帮助。1941年8月4日,许地山教授积劳成疾,不幸逝世。陈氏痛失良友,感到非常悲痛。8月21日,在香港孔圣堂举行追悼会。他不顾炎夏酷暑带着妻女赶来参加,对周俟松女士表示真切的慰问,并在灵位前献上一副亲自撰写的挽联,寄托自己的哀思: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乱离相倚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1]184

当时送来的挽联挽诗不少,参加追悼会送许先生最后一程者亦多,恰如《作家许地山》的作者余思牧所说:“到会的人,则认为陈寅恪的一副挽联,内容最亲切。”[8]266

1941年12月8日,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同一天,日军进攻香港。12月25日下午,香港总督杨慕琦率驻守港岛的英军投降。日军一占领香港,就接管了港大。陈寅恪不与侵略者合作,马上辞去在港大所任教授职务,在家闲居。直到次年五月离港。

香港在受难,陈寅恪一家也在受难。作为中国文化所凝聚之人,陈氏一生最看重的是人在危难时刻的名节与操守,所以在香港沦陷之后,他的身上便很自然地焕发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9]114的大丈夫精神。他毅然辞职就断了经济收入,内地的亲友一时也接济不上,只好靠典当首饰、出卖衣物度日,陷入极度的贫困生活中。鉴于陈氏在教育界、学术界的崇高声望,日伪组织派出劝降的人接踵而至,对其威逼利诱,强迫其与之合作,均遭拒绝。他赋诗明志:

寂寞盆花也自开,移根犹忆手亲栽。云昏雾湿春仍好,金蹶元兴梦未回。

乞米至今余断帖,埋名从古是奇才。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1]31

陈氏的入室弟子季羡林曾把爱国主义分成两个层次:“一般的层次是我爱我的国家,不允许别人侵略”;“一种是高层次的,爱我们的文化”;而陈寅恪式的爱国主义,则“包含高、低两层次的含义”。[10]5-6他视学术文化为生命,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中,传承着中国文化。他在饥饿之中,以病弱之躯,倚床认真校读宋代李心传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12册、三遍《新唐书》、重读完《北史》等。疾风知劲草,国难识忠诚。陈寅恪在香港用自己的行动,谱写了一曲感人肺腑的现代文化人之正气歌。

后来经人搭救,1942年5月5日,陈氏带领全家登上开往广州湾(湛江港)的海轮。当轮船离开香港口岸航行在海面时,陈氏才松了一口气。逃离虎口,他抛掉了几个月来,一直像巨石一样压在他心上的那块沉重阴影,不禁兴奋地吟出“万国兵戈一叶舟,故邱归死不夷犹”和“此日中原真一发,当时遗恨已千秋”的诗句。[1]32

陈寅恪九死一生脱离沦陷区,在桂林居住了一年半。从他在这段时间所写的诗来看,刚踏上祖国的土地时,确实感到很兴奋。但是,国内的社会现实又使他很失望,令他烦恼的事反倒接踵而来。

首先是为一家五口人的生计发愁。陈氏以难民身份离开香港到了桂林,困居的小旅馆嘈杂混乱,一直没有休息好。且因物价飞涨,自己的工作问题尚未得到解决,两个多月来无所作为,长此下去,如何是好?自己何去何从?他在一首诗中吐露了自己的心迹:

不生不死欲如何,二月昏昏醉梦过。残剩山河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

江东旧义饥难救,支愍度事。浯上新文石待磨。万里乾坤空莽荡,百年身世任蹉跎。[1]33

诗的前四句吟出当前的贫困处境,道出自己的烦恼。第五句所谓的“江东旧义”涉及《世说新语·假谲》中一个故事:支愍度过江为谋食计、弃西来佛教原意而用周易老庄之意来解释般若色空之义、另立迎合世俗之“心无义”说。后数年“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耳,无未遂负如来也。”[11]159-187陈氏用这个典故之意,在于表明即使新的环境再艰苦、再恶劣,他也不会阿世媚俗、背弃一直守望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主张。第六句又拈来一个历史故事:唐元结曾在湖南浯溪居住,作《大唐中兴颂》颂扬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的功德,由颜真卿书丹刻于岩壁。陈氏早几年曾发出:“谁挽建炎新世局”[1]28的疑问。建炎是南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建炎年间,正是强敌压境、民族矛盾尖锐、中国由统一走向分裂的年代。战与和、忠与奸、反抗与苟安、爱国与投降的矛盾贯穿着这一时期的历史进程。这句诗正好回答他早先的发问,他期待已久能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并没有出现,结束战乱有待时日,刻石记功尚早。第七八句抒发了天下虽大,但前途渺茫,他两眼空空,无人无物,任人间飘泊蹉跎过吧,颇有陈子昂登幽州高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2]392和萨都剌登石头城“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13]174所抒释的惆怅情调。诗中流露出一丝自伤身世的哀情,化不开他那“国门生入有新愁”[1]34。

其次,国内官吏腐败,贪污成风;官商勾结,大发国难财,导致物价飞涨,知识分子和下层民众生活贫困,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使陈寅恪痛苦和愤懑。他的得意门生、正在浙江大学任教的张荫麟(1905—1942),不到四十岁就在贫病中英年早逝。张荫麟的确是史学界奇才,以史、才、学三长而闻名于学界,人称“梁启超第二”。他在《挽张荫麟二首》中,为知识分子恶劣的经济状况和低贱的社会地位,大鸣不平,其第二首云:

大贾便便腹满腴,可怜腰细是吾徒。 九儒列等真邻丐,五斗支粮更殒躯。

世变早知原尔尔,国危安用较区区。 闻君绝笔犹关此,怀古伤今并一吁。[1]34-35

如果说他以前对最高当局的品性、能力不以为然,那么,现在对民生凋敝、哀鸿遍野的生活现实,感受最为深切,对统治集团更产生了一种离心离德的疏离感。

再次,1943年春天,朱家骅主持策划向蒋介石献九鼎的活动,为其歌功颂德。鉴于陈寅恪的良好声望,有些人也想拉他加盟献九鼎的行列。他不但拒绝参加这场闹剧,而且写出《癸未春日感赋》,嘲讽起草九鼎铭文的顾颉刚等人:

沧海生还又见春,岂止春与世俱新。读书渐已师秦吏,钳市终须避楚人。

九鼎铭辞争颂德,百年粗粝总伤贫。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1]35

他曾以不屑的口气,对老同学竺可桢说过此事,“寅恪对于骝先等发起献九鼎,顾颉刚为九鼎作铭,惊怪不止。谓颉刚不信历史上有禹,而竟信有九鼎。因作诗嘲之云……”[14]691顾颉刚从同窗傅斯年那里,获悉自己因草拟九鼎铭文,而遭致朋辈批评与陈氏写诗讥刺之事后,并未大动肝火,却在日记中大倒苦水、发牢骚:“……诸君盖忘我之为公务员,使寅恪与我易地而处,能不为是乎!”[15]72所幸的是顾氏一向信服陈氏,似并未因此而影响他们之间的个人关系——《顾颉刚日记》不仅记载他们后来在成都的来往,而且还记录了1949年之后顾氏对陈氏的关注。

此外,陈寅恪一辈子嗜书成癖,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战争毁坏了难以数计的图书,其中有不少珍本、奇本。所以当他获悉四川岳池县藏书家陈树棠的朴园,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收集,居然藏珍稀古籍万卷、保存良好时,情不自禁地赋诗一首:“沧海横流无处安,藏书世守事尤难。朴园万卷闻名久,应作神州国宝看。”[1]35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可怜被陈氏当作“国宝”看待的朴园书藏,被视为“封建财产”,全部没收,终散失于民间,如陈氏所说“藏书世守事尤难”,痛哉!惜哉!

1943年12月底,陈寅恪受聘到西迁至成都的燕京大学任教,至1945年9月赴英国治眼疾离开,在成都生活了一年九个半月时间,留下诗作三十多首,是其诗歌创作丰收的时期。从抒发的情感和诗笔下所呈现的内容而言,大致可分为四种。

一是托物寄情,寓情入景。四川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成都自古以来就是川西平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代诗人歌吟不绝的文化名城。1944年春节后的“人日”——也就是正月初七(1944年1月31日),陈寅恪兴致勃勃地带着家人,邀集了几个朋友,在蒙蒙细雨中游览了杜甫草堂。那天的草堂,满园梅花傲然而开,香气袭人。拜谒诗圣杜甫故居,高雅之事也;冒雨踏泥访梅、赏梅,亦风雅之事也。自卢沟桥的炮声响起以来,陈寅恪难得有这样轻松开心的时候,于是赋诗一首:

少陵祠宇未全倾,流落能来奠此觥。 一树枯柟吹欲倒,千竿恶竹斩还生。

人心已渐忘离乱,天意真难见太平。 归倚小车还是醉,暮鸦哀怨满江城。[1]36

杜甫草堂年久失修,幸好没有全部倾颓,还能容流落到成都的他献觥祭奠。杜甫曾有名句“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这里的“新松”喻君子,“恶竹”喻小人。杜甫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扶持褒扬君子,贬斥小人。陈氏联系当时恶浊的现实反其意而讽之:象征正义的新松干枯萎顿,风一吹就要倒下;无数小人斩掉一批又新生一批。抗战已进入相持阶段,成都历来都是一座休闲城市,离前线又远,他叹息:逃难到这里的人们已渐渐忘记离乱的痛苦,难见太平盛世真乃天意也。最后一句暮鸦呱噪归巢,大后方的成都亦笼罩着哀云怨雾,他的心境也是悲凉的。可见,在游览中他仍念念不忘失去的国土,指斥小人。在陈寅恪一生中,敬谒杜工部词只有一次,因此,那天的情景实在难以忘怀,以致在20年后的“人日”,他还在诗中回味“昔年人日锦官城,曾访梅花冒雨行”。[1]149

陈氏饱受战乱之苦,香港沦陷后对当亡国奴的屈辱,有着切身体会。就像陆游始终惦记着金人统治下苦难的北方同胞一样,陈氏一直提醒耽于安乐的人们,不要忘记收拾破碎的山河。抗战时期内地大学西迁,燕京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等外地大学,陆续迁来成都华西坝,于是这地方就成为繁华之地。陈氏就住在华西坝,眼见“雷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酒醉不妨胡舞乱,花羞翻讶汉妆红”。美军的吉普车载着浓妆艳抹的舞女、女大学生、名媛等风驰电掣般地驶过,跳舞、博弈、酗酒,后方灯红酒绿,大后方竟成了外国人寻欢作乐之地,他不由得长叹:“谁知万国欢乐地,却在山河破碎中。”[1]41

二是抒写贫困和疾病折磨下的苦痛生活,吐露忧愁的心声。陈寅恪的学术成就虽然蜚声中外,头上还顶着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英国学术院通讯院士、国民政府教育部部聘教授、中央研究院评议员等熠熠闪光的学术头衔,但并未因此而改变他贫困的生活。薪水收入远远赶不上迅猛飞涨的物价,女儿们的学费,高昂的医药费,都得费尽心思筹措。陈氏在诗中慨叹:

日食万钱难下箸,月支双俸尚忧贫。张公高论非吾解,摄养巢仙语较真。[1]41

“澒洞”,弥漫无际的意思。第一二句主要是讲自己已是年逾五旬的病翁,在弥漫的的风尘中已奔波了八年。他右眼已经失明,左眼昏花、视物不清,所以第三句以杜甫(少陵)自况,言自己所患眼疾日趋严重。第四句透露傅斯年扣发他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应发的米贴,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他不得不像《史记·滑稽列传》中的穷汉东郭先生那样,四处讨米维生。第五句言通货膨胀已到了连教授们都忍受不了的地步。第六句言自己拿了部聘教授和成都燕京大学两份薪水尚入不敷出、捉襟见肘,陷入贫困境地。第七句中的“张公”即《晋书·范宁传》中的中书侍郎张湛。张湛有一套养生的理论,患眼疾的范宁向他求药方,他却高谈阔论奉上一通养眼、养生的大道理。第八句中的“巢仙”,即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隐居青城山、年逾九旬的上官道人。陆游曾向他讨教过养生的方法。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张湛那些养眼、养生的高论不是我能理解的,倒不如照上官道人的摄生之术去治疗眼疾吧。

1944年12月12日,陈氏唯一能够视物的左眼突然失明住进医院。医生对陈寅恪的左眼割治手术失败,除夕那天回到家中。外面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可是他的家却是“爆竹声中独闭门”,丝毫没有过好春节的心情。“时事厌闻须掩耳,古人久死欲招魂”,可见他的心绪坏到极点。不过毕竟是全家人团聚在一起,他又从稚女身上得到一些慰安,“六龄稚女扶床戏,仿佛承平旧梦痕。”[1]38春节期间,他虽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但思维却极为敏锐活跃。思虑万千,许多事涌上心头,于是又赋诗一首:

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 著述自惭甘毁弃,妻儿何托任寒饥。

西浮瀛海言空许,北望幽燕骨待归。 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泪沾衣。[1]39

在学术研究上,他正进入出成果的高峰时期,双目却失去视力;这是何等巨大的打击呵!他在第一句向天发问:老天让我双目失明难道是对的吗?第二句用了苌弘化碧的典故。苌弘本是春秋时期周景王的上大夫,博学多才,孔子亦向其请教过礼乐问题。因遭奸人陷害,被冤杀,三年后其心化为红玉,其血化为碧玉。因此,苌弘这个名字就成为忠诚正义之士被冤害的符号。这里紧接第一句,手术不成功,莫非是上天安排,故意要我像苌弘那样冤啦。多年来一直想继司马光之后,写出一部能超越《资治通鉴》的《中国通史》,和一部体现他独特见解的《中国历史之教训》,看来是壮志难酬了。如今自己病倒,今后妻女的生活怎么办?无所依托,只得让她们忍饥受寒,好不心痛。西行赴牛津大学践约讲学,恐怕成了空头支票,不知能否兑现、何时兑现。老父遗骨在北平停厝快八年了,急待移柩到西湖与母亲合葬,入土为安。在八年的抗战中,有多少令人伤心的恨事,让人平静不下来;而他如同下蔡的威公一样,泣血沾衣了。陈氏在这一时期所写的其他诗句,如:“世上欲枯流泪眼,天涯宁有惜花人。”[1]39“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 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奠亡翁。鬼乡人世两伤情,万古书虫有叹声。 泪眼已枯心已碎,莫将文字误他生。女痴妻病自堪怜,况更流离历岁年。[1]43”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1]42这些诗句,自伤身世,自伤病痛,笔调悲酸,流露出沉痛、苍凉的心情。

三是以历史的智慧,借古喻今。陈氏一向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原则,以史家的眼光臧否人物,评论世事,从不人云亦云。比如1944年12月卧病在成都存仁医院的陈氏写出的《阜昌》,就是因11月去世的汪精卫有感而作。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1]38

这首诗一连用了六个典故都指汪精卫。第一二句以臭名昭著的南宋叛臣刘豫喻汪精卫。刘豫投降金国,国号大齐,金人赏赐其当皇帝,年号阜昌。刘豫能诗,元好问编的《中州集》中就选存了九首。汪精卫青年时曾师从清末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谋(彊村)研习诗词,留有《双照楼诗词稿》,在其投向日本前有一定的社会影响。第三句中的阮瑀是曹操倚重的文胆,掌管着公牍文书、表章书檄。汪精卫亦是孙中山最信任的人,孙的遗嘱为汪起草。以阮瑀喻汪,十分恰当。第四句中的褚渊,南朝时期宋、齐两朝大臣,貌美而儒雅,与袁粲、萧道明等共掌朝政。后来褚向萧道明出卖了袁粲,致使袁被萧所杀。褚彻底背宋投齐,成为齐太祖萧道明的开国功臣。民间哀袁粲之死,恨褚渊之卑劣无义,遂有“宁为袁粲死,不为褚渊生”之谣。汪精卫也曾被称为“美男子”,青年时追随孙中山,有过刺杀清末摄政王的壮举。在民国时期身居高位。几次遇刺,均能死里逃生。若他遇刺早死,尚会有烈士之名,胜过他苟活而背弃民族大义,遭国人唾骂与褚渊无异。第五六句的意思是读千秋史籍,历史深层有些疑难问题,非常复杂,很不容易解释明白,如同蒋介石与汪精卫下围棋一样,在一局收棋的时候,谁输谁赢还很难判定。第七句用沧海桑田的典故,喻世事变化无穷。第八句中的“冤禽”即精卫鸟。这句诗的意思是汪精卫的死疑点重重,尚未有个令人信服的交待。从诗的内容看,陈氏对汪精卫的感情既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惋惜之意;又肯定汪精卫是贼——卖国贼,同时认为对汪作出全面评价及破解其死因的疑点,还有待时日。在另一首诗中有句云“妖乱豫么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1]46句中的“豫”,即刘豫,“么”,即宋时被岳飞剿灭的洞庭湖造反首领杨么;“飞”,即宋时主战派将领岳飞,胡文辉认为“指蒋介石及其抗战政权”[16]244,所言极是;“桧”,即主和派头目秦桧,这里指高喊“和平建国”的汪精卫。陈氏认为国内战乱不止,刘豫、杨么一类的人都有罪,主和的汪精卫与主战的蒋介石政权均无成就可言。这些诗独抒胸臆,表达了经过独立思考所形成的对蒋介石与汪精卫的看法。

在《十年诗用听水斋韵并序》、《春帆楼并序》、《成都秋雨》等诗作中,亦抒发出陈寅恪怀古伤今的情怀。

四是对国土的坚定守望。陈寅恪深沉地爱着祖国的土地和人民,不容许别的国家染指,最大的心愿是:国家强盛,领土完整,天下太平,人民富裕。1945年春天,日本侵略者败相已呈,好消息不断传来。但陈氏却高兴不起来——1944年2月,在雅尔塔所召开的美、英、苏三国首脑会议上,北方强邻觊觎我国东北大片领土的野心毕露。在以后中国与北方强邻所举行的秘密谈判中,北方强邻欲强迫中方接受丧权辱国的条约,以换取其卫国战争胜利后,对日本出兵。这又使他增添了几分忧愁。在《玄菟》、《乙酉七月七日听读〈水浒新传〉后闻客谈近事感赋》、《漫成》、《漫夸》、《乙酉八月二十七日阅报作》等诗,以古鉴今,借以表达出对祖国领土完整的维护之情;以史学泰斗的识见,鉴往知今,不忘中国历史上痛失国土的惨痛教训。其中有句云“一寸残山一寸金”[1]47,与当时所流行的一句名诗“一寸河山一寸血”相对应,喻保卫领土完整之重要性,寸土必争。吴宓在这首诗末附注:“时宋子文与苏俄订约,从罗斯福总统雅尔塔密议,以中国东北实际割让与苏俄。日去俄来,往复循环,东北终非我有。此诗及前后相关数诗,皆咏其事而深伤之也。”[2]415如此看来,陈氏没有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消息冲昏头脑,对北方强邻的扩张主义,保持着警惕,对中国可能出现的“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的局面忧心忡忡。

得知日本投降的喜讯,他百感交集,心如波涛翻滚,情不自禁地吟出: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 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

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时。 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1]49

他体弱多病,能活着见到日本侵略者投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因此喜从心来,流下高兴的泪水。想到八年前的这个时候,父亲在弥留之际,还关心地询问“外面传说中国军队在马厂打了胜仗的消息,是真的吗”的话语,想到自己被迫随学校迁徙到西南所经受的苦难,心潮难平。如今国仇已报,家恨已雪,家祭时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不过,要医治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所留下的创伤,要治好自己的眼病,殊非易事。现实中充满了变数,不能以为取得抗战胜利就天下太平了。所以“念往忧来”,又乐中生悲。这样的诗,非得有深邃的历史眼光,冷静、清醒的头脑,和忧国情怀的诗人,方能写出。

应当看到,在抗战诗坛上,既需要郭沫若、艾青、田间等所创作的新诗,它们能如洪钟大吕般地唤起民众的斗志,振奋民族精神;也需要陈寅恪等人运用旧体诗歌的艺术形式,吟咏出自己在祖国危难时刻所守望的民族操守,表达出与国家共命运的知识分子,在战乱中曲折的心灵之路和不屈不挠的反侵略斗志。而且陈寅恪以史笔写诗,以诗存史,借诗笔抒怀,情通古今,在运用旧体诗形式上独树一帜,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借鉴。

[1] 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2] 吴宓.吴宓诗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3] 吴宓.吴宓日记:1938年5月4日~7月30日:六[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4] 浦薛凤.浦薛凤回忆录·中[M].合肥:黄山书社,2009.

[5]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胡适来往书信选·中[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 陈寅恪.陈寅恪集·寒柳堂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7] 程美宝.陈寅恪与牛津大学[J].历史研究,2000,(3).

[8] 余思牧.作家许地山[M].香港:香港利文出版社,2005.

[9] 刘方元译注.孟子今译[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

[10] 季羡林.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A].中山大学历史系.《柳如是别传》与国学研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

[11] 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2] 林庚,冯沅君.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3] 舒梦兰辑.谢朝徵笺.刘淇校订.白香词谱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

[14] 竺可桢.竺可桢全集·日记:八[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

[15] 顾颉刚.顾颉刚日记·五[M].台北: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2007.

[16] 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朱丕智]

On Chen Yinque’s Creation of Poetry in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Wu Dingyu

(Department of Chines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510275,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Chen Yinque recited his own national integrity kept watching his motherland in distress, expressed the winding spiritual path and the indomitable morale against aggression of intellectuals who shared the destiny of his country in the chaos using the art form of old style poetry. His poetry achieved high artistic achievement which wrote in the style of history, then recorded and kept history in poetry, and expressed his feelings through ancient and modern.

Chen Yinque;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old style poetry

2015-12-09

吴定宇(1944—),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文学、20世纪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

I206.6

A

1673—0429(2016)01—0005—10

猜你喜欢

陈氏陈寅恪
陈氏太极拳:拳小,艺精
林挺
民国《姜山陈氏新祠宗谱》述介
陈寅恪的哀而不怨
郭沫若、陈寅恪致沈兼士——关于《“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的通信
陈寅恪与唐筼:白首不相离
陈寅恪与唐筼的爱情故事
陈氏定瓷入选十大文化产业优质产品品牌
陈氏清肺方治疗类风湿关节炎合并肺间质病变的临床疗效
陈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