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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的一次长谈

2016-07-19吴佳骏

清明 2016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吴佳骏

在我人生的端点上,总是蹲着一个男人。他从不说话,沉默着,像一块被太阳暴晒,又经阴雨浸润的石头。从小到大,我都在与石头的对望中活着。春季来临,惠风刮过山坡,野百合和山菊花将石头层层包裹。我靠在石头上,吹响竹笛,水牛在低头啃吃青草,我的懵懂心事随着笛声飘向远方;夏季燠热,骄阳晒得地面发烫,山林里的树叶全都卷了边儿。我赤膊坐在石头旁,用割草刀在石头上刻下激情和彷徨;秋天到了,雁阵排队离开故乡,野草发黄枯萎,落叶凋零成泥。我蹲在石头的背面,用孤独抵抗坚硬;冬季严霜,天地一片肃穆,雪花漫天飞舞。我戴个毛帽子站着,跟石头保持距离。石头上长满的青苔,酷似我发霉的心情。直到雪花覆盖了石头的同时,也覆盖了我。

时间是一幅卷轴,多年后,当我从童年的记忆中走出来,翻捡属于我的册页时。我发现上面全都印满了那块石头的痕迹。它就像一枚印章,凡是署有我名字的地方,就有它的落款。尽管,在岁月的磨砺下,册页早已泛黄,我已然分辨不出那枚印章到底是阴刻还是阳刻,用的印泥是红色或蓝色,还是黑色或黄色。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块石头它见证过我的成长,知道我生命所历经的坎坷和忧戚,明亮和辉煌。不但如此,直到现在,它都还在引领着我的人生。凡是我的脚步所到之处,都有它的陪伴。如此说来,它又是一块路碑。它永远在替我指引方向。

无数次,当我被生活的潮水几近淹没之时,是那块路碑在告诫我,一定要坚强和勇敢,要敢于乘风破浪,逆流而行。于是乎,我咬紧牙,奋力前行,我听见浪花拍打在路碑上的“啪啪”声,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曾经,在远离家乡独自去异地闯荡的那些年,我被各种人际关系搞得晕头转向,整天陷进世俗的漩涡里差点迷失方向,还是那块路碑在提醒我,做人一定要踏实和本分,不能昧良心和丧失尊严。于是乎,我悬崖勒马,挽绳收缰,以底线守住了内心,终于否极泰来,头顶重现曙光。又几何时,在工作中面对金钱和物质的强大诱惑,我的心念产生了动摇,险些引火自焚的关键时刻,仍然是那块路碑在警示我,人不应该有那么多欲望和贪婪,唯有平淡才是真。于是乎,我如醍醐灌顶,心中慈悲顿生,才使自己躲过了劫难。

如今,当我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烽火台,瞭望曾经走过的路途时,才不由得心生感慨:在人的一生中,若是永远有那么一个人,一块路碑,一种精神在引导你前行,将会是多么的幸运。这种幸运,最终会变成福祉,为你的生命镀上金色和亮彩。

那么,问题的实质在于,到底谁会心甘情愿为你做那块引路的石碑呢?自我们呱呱坠地起,就在不断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伙伴或闺蜜,长辈或同学,同事或朋友……他们组成你人生的场域。在这些由不同角色,不同身份和地位的人组成的关系网中,可能就存在着为你引路的贵人。他们会帮助你成就梦想,为你雪中送炭,两肋插刀,解燃眉之急;但倘若有那么一天,当你尝尽人情冷暖,看透世态炎凉,经受悲欢离合,体察生死无常之后,或许你才会幡然了悟,那真正能够引领你向上的人,只能是给过你生命的人。朋友的指引顶多不过是解决你生活中遇到的实际困难,而给过你生命的人却能指引你提升自我人格,并最终达至灵魂的至善和圆满。他们是在以生命指引生命,只要能够成就你,他们完全可以牺牲自己。

我的那块“路碑”就是在以牺牲自己来成就我的。尽管,他一直沉默着,他把该说的话都刻在石头上,让你自己去参悟。他把能够给你的都给你,毫无半点私心,从不藏着掖着。光明磊落是他的性格,沉默是他的经文。你永远猜不透他,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你。可你一旦从他身旁走过,就是一条汉子。

我的那块路碑上,干净地刻着两个字:父亲。

你沉默了一辈子,我终于可以有机会坐下来跟你长谈了,父亲。在这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我回到我们曾经一同生活过,而你至今依然在那里生活着的乡下小屋。屋檐上挂满了蜘蛛网,有几根檩子已经断了,像你曾经从土坎上滚下去而摔成骨折的腿。时间总是会让很多东西受伤。屋顶上的瓦大概是被你修补过,残片缀着残片,像你当年身上穿的那件补丁缀补丁的蓝色衣裳。我放下背包,在屋子里转了转,发霉的味道充塞鼻孔。那是我幼时再熟悉不过的气味。跟这霉味一样使我难忘的,还有你那呛人的烟草味。在那些孤寂的夜晚,你靠在木床上抽烟的样子,雕塑般定格在我的大脑里。那一闪一闪的猩红火星,至今还时不时地跳出来烫我一下。我的身上和心上,都有你的烟蒂烧出来的伤疤。身为你的儿子,我深深地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你的血液。因此,你的痛也是我的痛。

我的痛也是你的痛,父亲。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就在用一只手抱着我,抱得比绳子捆的还要紧。我睁大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像盯着一个陌生人。那一刻,我分明从你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喜悦之外的坚韧。待我懂事后,你仍然用一只手给我喂饭和干活。记得我七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母亲把我从睡梦中摇醒,让我去牛圈牵牛随你去犁田。天空雾蒙蒙的,早春的湿气扑面而来。你扛着犁铧走前面,我牵着牛走后面。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的人生之路就这样跟着你的步伐默默地启程了。山路弯弯曲曲,牛儿摇头摆尾。犁铧在你的肩上磕磕碰碰,你的那只手按不住你那颗跳动的心。在犁田时,你走得异常艰难,提犁铧的单手颤抖不已。我蹲在田坎上,替你捏了一把汗。那头牛拖动的,不是犁铧,而是你的命运。而你正在配合的,也不是牛的工作,而是对苦难的磨合。泥水溅满你的全身,也溅满我的记忆。那天,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你才精疲力尽地将一块水田犁完。但我知道,你犁不完的,是那块命运的田畴。

我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你的右手是怎么失去的,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天生懂得该怎样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但后来我还是从爷爷那里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同样在你七岁那年,你一个人背着背筐去山坡割草,不幸被一条毒蛇咬伤。家贫如洗的爷爷无钱替你治疗,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手致残。我不知道那么幼小的你,当年是如何承受那种伤痛的。故当我听完爷爷的讲述后,心都碎了,以致于跑到后山的岩洞里痛哭了一场。你当时见我眼泡红肿,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回答你。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在开始默默地替你承受内心的伤痛了。成年后,很多人说我早熟,懂事。其实,我的早熟至少有一半因素来自于你。一个心疼父亲的孩子,由不得他不早熟,不懂事。就像一个心疼儿子的父亲,即使经受再大的磨难,他也会将苦痛当成补药来吃。人活着,有时就是相互的支撑。

只不过我那时还太小,没有能力替你分担更多的生存压力。只能尽量不惹你生气,做个乖孩子。衣服脏了自己洗,肚子饿了自己煮饭吃。放学后,尽量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以自己的表现,来博得你的欢心。没想到,这招果然奏效。你那时完全把我当成了你活着的希望,无论村里人怎样羞辱你,嘲笑你,你都一笑而过。你知道,你并不是为别人而活的,你只为信念而活,你下决心要给儿子树立一个榜样。并且,你一直在努力证明,你虽然只有一只手,却并不比任何人差劲。父亲,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以你是我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不过,父亲,你虽然展示给我的,从来都是坚强和不屈。但我还是曾偷偷地看过你掉泪的情景。那是一天黄昏,我放学回家后,见家里冷冰冰的。母亲不在家,你也不在家。我做完家庭作业,实在闷得慌,索性去房前屋后随便走走。可就在我走到屋前的竹林边时,耳朵里依稀传来一阵哭声。起初,我以为是母亲在哭,细听,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悄悄地向哭声寻去,结果发现是你躲在一捆柴堆背后哭泣。边哭边用左手砸着地上的石头,拳头上鲜血淋漓。我被吓傻了,两腿发抖。那时候,我好想冲上去,投入你的怀抱,说一句,爸爸别这样,咱们好好活着。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我怕我的出现会引发你更深的悲痛。我赶紧藏在竹林里,静静地观察着你。我心里清楚,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抛下我和妈妈,你没有那么自私,你是我的榜样,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父亲。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你才摘下身旁的草叶,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起身回家。回到家里,你大概从我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便刻意露出浅笑,摸了摸我的头。我明显感受到你那只沉重的手充满了慈父的柔情。

所以,父亲,你不要以为你沉默着,我就没法走进你的内心。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儿子,我比任何人都要懂你。我是你的白天,也是你的黑夜;就像你是我的光源,也是我的路标。我们是同一条河流的上游和下游,我们是同一条地平线上的晨星和昏星。

堂屋左侧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它挂在那里已经几十年了,木质的边框早已松动,暗红的色泽褪变成了本色。但它无疑是家中最为干净的挂件之一,那都是你隔三差五地勤于拂拭的原因。你不能让灰尘遮盖住了相片上的人的表情。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合影。你抱着我,笑容满面,母亲站在你侧边,小鸟依人。那时的你多么年轻,委实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如果单单从照片上看,没有人能够看出你内心的伤痛。可看不出伤痛不等于你没有痛,你的痛,只有我和母亲知道。就像你的欢乐,也只有我和母亲知道一样。那张黑白照片,既是我们一家相依为命的可靠见证,又是你谋生之路的初始见证。换句话说,它是你正式成为一名“乡村照相师”时拍的第一幅作品。

那时候,我们刚刚跟爷爷奶奶分家单过,日子穷得叮当响。住的房子是用竹子夹的,为避风,你只好在竹子上糊满泥巴。可泥巴一糊上去,又会掉下来。后来,你干脆找来几个编织袋,用绳子缠在竹子上做屏风。入夜,寒风吹在编织袋上,像发怒的强盗在砸门。我们三个人躺在一张窄木床上,身子瑟瑟发抖。你怕冻着我,将你唯一一件军大衣盖在我身上,自己侧身面向墙壁。整个晚上,我都听见你上牙磕碰下牙发出的声音。那些个漆黑的夜晚,我看不见光,看不见希望。我只看见我们三人都躺在同一道缝隙里,手拉着手,不断地往下陷。面对这来自黑暗的恐慌和冰凉,我好想哭,父亲。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哭。我分明知道,即使我流下的泪水再滚烫,也难以融化掉囤积在你内心深处的寒冰。我必须和母亲一起,陪伴你走出这黎明前的黑暗。

如果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来受苦的。那么,作为残疾人的你,对这世界上的苦难必定会更加敏感。尤其你又是个农民,只能靠劳动活命的农民。当春天到来,看到其他人都在锄地播种了,而你因为身体缘故却不能下地干重活。一旦错过了耕种季节,秋天收获的就只能是饥饿和贫穷。这样的活着对你来说,跟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可命运既然将这样的厄运安排给了你,那你就只能承受。你是土地,就要接受万物的生长;你是河流,就要承载趸船的忧愁。

母亲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建议你另寻拯救之法。她劝你扔掉锄头和镰刀,重新去找一个能够活命的法子。起初,你还不大愿意,男人的面子让你心有犹豫。你怕不再干农活后,会被别人说三道四。最终还是母亲的话打动了你,她说,我跟孩子都不另眼看你,你还怕被别人另眼相看吗?你看那水田里的泥鳅和黄鳝,无手无脚都能找食吃,况且你还留有一只手,莫非还能被尿活活给憋死?

几番思忖之后,你决定去学一门手艺。那个年代,农村最吃香的手艺,只有石匠和木匠。可你的身体条件又不允许你选择这样的手艺。而就在你绝望之时,上帝悄悄地为你打开了一扇窗。一次偶然的机会,你去镇上办事,发现镇上的照相馆围满了照相的人。你灵机一动,决定去学照相。当你回家说出这个想法时,母亲内心是反对的。在她看来,照相这种事,是专门给城市里那些闲着没事的人玩儿的,在乡下并没有市场。可母亲到底还是支持你,她深深地明白,在当时那种情形下,给你一个活着的理由,远远比你能否挣钱养家重要百倍千倍。父亲,我现在给你说出这段往事,也是在告诉你,你这辈子娶了个好妻子。她跟你一样,都是我的骄傲和榜样。一个能够在你人生最低谷之时不离不弃的人,值得你用一生去珍惜和守候。

有时想想,命运倒也公平。它给了你某一方面的缺陷,就必定会给你另一方面的才能。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的摄影天赋竟如此之高,短短几个月时间,你便掌握了摄影技术。做任何事,靠的都是悟性,可悟性再高,玩儿摄影,都得花钱。没有成本,学了等于白学。正在你为买不起照相机而发愁时,仍然是母亲站出来支持你。她知道一个摄影者若没有相机,等于知识分子手中没有笔,战士手中没有武器。母亲二话没说,卖了她出嫁时外婆送给她的一对手镯和家里的一只羊,为你买回一台海鸥牌相机。从此,你以一名“照相师”的身份游走于乡村。那台挂在你脖子上的照相机,点燃了你将要破灭的生活梦想。透过那个“8”字型的镜头,你再次看到了蓝天和白云,天边的朝霞和池塘边的春讯。或许是感念母亲和庆祝你的新生,你用相机记录下了那张挂在墙壁上的全家福。从此,我们三个人的心里,都放飞了一只海鸥。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大海上空高傲地飞翔,然后,又俯冲下来,搏击海浪。

记得最开始那段时间,没有人愿意接受你的照相。这倒不是他们信不过你的摄影技术,而是在乡邻们看来。你成天不干活,脖子上挂着个机器东游西荡,简直跟个懒汉没啥区别。但你没有放弃,你清楚一旦放弃了摄影,就等于再次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一段时间过去,不知道是你的敬业感染了村民,还是他们同情你,陆续有人来找你去拍照了。来请你去拍照的,主要有三种人家。一是有新生婴儿出生的人家;二是有嫁闺女或娶媳妇的人家;三是有老人病危,需要拍遗像的人家。我看到过你给他们拍的照片,光线和表情都抓得很好,人家对你的摄影技术赞誉有加。每每如此,你的脸上就会浮起一丝荣誉感。你终于得到了他人的认可,成了在别人眼中有用处的人。而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也因为你的这门手艺而略微有所好转。我至今没有忘记你挣钱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镇上买回一条鱼和割回一块肉,让我和母亲吃得嘴角流油。你那天虽然很少动筷,只默默地看着我们吃,可我明显看到你脸上流露出来的幸福,远远比你吃到鱼和肉还要多得多。

如今,我们已经不会为吃一顿鱼或一顿肉而发愁了。可父亲,不知为什么,我总会经常地想起你当年挣钱后,为我们准备的那顿丰盛的饭菜。我一直觉得,那顿饭菜,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菜。那种味道,以及味道背后的含义,值得我用一生去怀想和铭记。

假如不是这次长谈,父亲,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说这么多话。我也不会借助回顾你这一生轨迹的机会,来作出诸如对命运的某些思考。照相虽然让你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却并未让你找到活着的意义。理由与意义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长久以来,我都看到你在那条鸿沟边上走来走去。你几次将脚跨了出去,又几次把脚缩了回来。你的相机可以抓拍住别人的面孔,却唯独照不出自己的忧伤。

大概人都是这样,特别是那些在苦难中备受煎熬的人。一旦他们在苦难中幸存下来之后,就总爱追问活着的意义,总想着能为自己的家人或这个社会做点什么。否则,他们曾经所经受的磨难,就没有能够锻造他。或者,借用佛家的话讲,叫没有“悟道”。

当然,我不能说你就“悟道”了,父亲。但你当时的想法和行为,又的确是一个人悟道之后的想法和行为。你说,照相不会是你人生最终的选择,那只是你生命的一个过渡,是从此岸到达彼岸之间的那条小船。你的说法也印证了母亲当初的判断,在乡村社会,你要想让广大的农民朋友来消费带有艺术性质的生活,那相当于牵着骡子进鸡圈,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一年之后,你的照相事业便维持不下去了,命运再次将你逼迫至悬崖边。但这回母亲没有再给你任何建议,她看出你早已不再如之前那般脆弱。的确,经过苦难的磨砺,你已是刀枪不入,命运再不能轻易将你打到。

几个月之后,你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你要去学医术,救己救人。我们都为你的决定感到欣喜。对于你来说,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经过多方打听,你最终拜在一个远房叔伯的门下,精研岐黄之术。好在那位叔伯看出你天生是个学医的胚子,没有旧式医生的门户之见,将你视同己出,把全部医术都传授予你。也是在学医的过程中,你开始学会修炼自己的心。

在老屋里放着的那个红色柜子里,至今都装着满满一柜子医书。那便是你当年挑灯苦读的见证。其中大部分书籍,纸张早已泛黄,书页也被你翻得残破不堪,边沿还浸着油迹般的汗渍。书籍的旁边,是几大捆你抄录的笔记本。我曾偷偷地拿出来看过,有几本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你刚开始用左手练习写字时留下的。但后来你写下的字迹,就大不一样了。娟秀飘逸,洒脱不羁,比教过我的老师都写得好。我一直在想,一个成年人,要重新像小学生那样握笔学写字,而且还是用左手,将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你成功了,父亲。凡是见到过你字迹的人,还没有说写得不好的。

你是那种做一件事,就必须成一件事的人。在叔伯家当学徒的日子里,你除了帮师傅家干一些轻便活儿,剩余的时间全部用于看书。不懂的,就问叔伯,非要弄懂不可。母亲那时不放心你,每隔两个月,都要跑去看你一次。有一回,母亲看望你回来后闷闷不乐,夜晚躺在床上,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说你瘦了,苍老了,脸上只有皮包骨。她想给你送些鸡蛋补充营养,但你毕竟在别人家,单独吃不方便。看到母亲哭,我也跟着掉泪。母亲一直不让我把这些讲给你听。但现在,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家人,不应该保守那么多秘密。当然,我之所以讲述这些,并不是要你感激母亲。我只是想说,你的命运,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命运。你要是过得不好,不开心,我们也会跟着过得不好,不开心的。或许,这就是亲情和爱吧。人生在世,无论是夫妻也好,抑或父子也好,倘若缺了这种亲情和爱,那真的会是比其他任何灾难都要可怕的。

我一直觉得,除了母亲和我,应该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也见证过你求医的过程。譬如家中的那盏煤油灯,每当我从熟睡中醒来时,都看见它那暗黄的光线,把你坐在午夜里孤独翻书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譬如隔壁圈里的那几头猪,在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你背诵《汤头歌诀》的声音,一定曾打扰过它们的梦境;譬如夏夜里突然来临的雷鸣和闪电,它们一定是目睹你阅读疲倦而睁不开眼时,才以响声和亮度来提醒你休息;譬如院坝里你翻书时坐过的那块条石,它肯定曾磨破过你的裤子,又曾收藏过你的体温……

但不管怎么说,你到底还是凭借苦学和毅力出师了。谢师那天,天上没有一片云朵,干净得如水洗过一般。母亲提着一只大红公鸡,带着我来到叔伯家,我看见你跪在叔伯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母亲点燃三支香和一对红烛,插在香案前,袅袅青烟如雾,弥漫整个屋子。我听见叔伯对你说,你今日学成,可自立门户了。未来的路还很长,希望你凭此医术,步步走好。最后,他还送了你四个字:医者仁心。那是你叔伯亲手用毛笔写在一张红纸上的。你接过字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出师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无钱开诊所,只能给病人处方,让他们到别处去拿药。母亲仍想助你一臂之力,但她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万般无奈,你只好经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舅舅指引,去到泸州某矿务局打杂。人家见你体格羸弱,又受你舅舅之托,便安排你到办公室做文字工作的。很快,你的出色表现便赢得了局领导首肯,加之你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还能替人看病,局里面的人都对你刮目相看,你也因此得以立稳脚跟。

一晃三年过去,你终于靠打工存了点钱,至少开个诊所的钱不愁了。于是,你毅然辞去工作,回到家乡,在当地的一个船舶码头上租了一间房子,正式开医馆营业。你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父亲。我和母亲也等得太久了。你去泸州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可当你的诊所成立,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

你可千万别小瞧了这短短的几年。它可以使一个孩子变成男人,也可以使一个男人的心上长满老茧。更为可怕的是,它还会使一个女人在这三年中,宛如度过了三十年光景。

你的诊所很简陋,一间屋子隔成两半。外面的部分拿来放药品和诊断桌,里面的部分拿来做药品储藏间。每天早晨,你都会准时从家里出发,走好几里山路,再乘船到诊所坐诊,傍晚又原路返回。无论寒风呼啸,还是酷暑烈日,从未间断。当地的百姓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们。病人在你的诊治下恢复了健康,你在跟病人的交往中收获了人生。

每天上学放学,我都会经过你的诊所。我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你,像看另一个自己。在对你多年的观察和注视中,我领会到了人活着的意义。自行医以来,你经常深夜出诊,由于病人大多生活在库区,你为此还专门制了一条小船,每次出诊,单是撑船,就要耗去一个多小时。故当你回到家里,早已是深夜,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圆圆地照着你。有时,我担心你寂寞,就陪你一起出诊,小船在水面推开波浪,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浓浓的水腥气。我坐在船舱中,依然静静地看着你。虽然黑夜掩盖了一切,但我一样可以看清你,父亲。我能看清你的过去和未来,也能看清你的前世和今生。

记得有一次,天降大雨,你出诊未归,我和母亲坐卧不宁。来不及多想,我披蓑戴笠,打着手电筒,匆匆跑去河边接你。因跑得急,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疼痛难忍。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不见你平安归来,我的痛就不会痊愈。我站在河岸上,用手电筒射向茫茫河面,试图看到你和你的船只。雨越下越大,我心急如焚,我怕那狂风骤雨会掀翻你的小船。若真是那样,父亲,我这辈子都将不得安宁。我的泪水流出来,混合着雨水朝下滚。就在我快要哭出声来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河面上有一团灯光在闪动。我料定那是你,便朝着河面放声大喊,爸爸,爸爸。可雨水实在太大了,你听不见我的喊声。那一刻,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助。你明明看到自己的亲人,可他却无法听见你的呼喊。我看到你逆风而行,船在河面上打转,单手撑船的样子,像在服一场苦役。当你拼了命似的把船划靠岸时,你的周身都湿透了,而当你看见是我,只说了一句,快,把我的药箱遮住。

你的这种有求必应的精神,赢得了当地百姓对你的尊重。他们都夸赞你医术高明,又从不高价收取病人药费。每年年底,你的诊所都有欠债无法收回。病人们都穷,没钱拿药,只好赊账。你从不计较,也从不催促,你诊所的墙壁上,一直挂着你师傅送的那幅字:医者仁心。

1996年,你参加四川医科大学的函授学习,人一下子又清瘦了。我和母亲都劝你不要再逞强,毕竟身体要紧。可你偏不听,你说你的那些病人需要你,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能给更多病人送去福音。父亲,你的一生总是选择历险的路在走。仿佛不去历险,你的人生就不够精彩纷呈,就辜负了你所经受的狂风暴雨。果然,我在初中毕业那年,你也函授毕业了。我们父子俩的成绩都合格,我不知道我俩到底是在互相赛跑,还是同时在跟命运赛跑,跟时间赛跑。

我初中毕业填报自愿时,选择了中师。我征求你的意见,你没有反对。只用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像我曾经默默地注视着你那样。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长大了,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每一条道路上,都可能盛开鲜花;而任何一条道路上,也可能充满泥泞。但不管你选择的那条路,到底是开满鲜花,还是铺满泥泞,你都必须面对。这就是生活,你用你的人生经验,给我指明了方向。

我必须提到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假期,在我的主动请求下,我曾跟着你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在那期间,大概你也看出了我有继承你事业的愿望。只是你没问,我也没说。我们父子间,已经习惯了用沉默来对话。很多事,一旦说破了,反而没意思,你像你叔伯当年教你一样教我。我之所以至今都能为身边的人开一些治疗感冒的药方,全部得益于你当年的亲授。但遗憾的是,父亲,我最终还是没能秉承你的志向,把救死扶伤的事业进行下去。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正面问过你,你对我后来选择了以操笔杆子为生是否感到过失望。但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虽然没有继承你的事业,但你“医者仁心”的精神却一直在深深地影响着我,影响着我笔下的文字。你要知道,我们是父子,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我从事什么行当,你都是我的“精神教父”。我其实是在以另一种方式继承你的事业,父亲。

还有几件令我忏悔的事,我必须得说给你听,父亲。否则,这次长谈将没有办法结束。它们像巨石一样压在我的心里,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必须为我的不恭向你道歉,不然,身为你的儿子,我就是不合格的,我应该遭到世人的指责和唾骂。

你知道,我跟你一样,喜欢读书。在上中师期间,我几乎把你给我的所有零花钱都拿来买了书看。学校的寝室堆放不下,我就将书朝家里搬。每周放假,我都会背一口袋书回来。渐渐地,乡下的家中除了你的医书和我的文学类书籍,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晚饭后,你躺在床上看你的书,我躲在另一间屋子里看我的书,灯光从墙缝里穿过,也从我们的睡眠里穿过。从那一刻始,我知道,除了沉默,我们终于又多了一种交流和对话的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你把你阅读所收获的东西,全部用在了治病救人上;而我则把我阅读所收获的东西,写成日记留给了自己。你做的是务实的事,我干的是“务虚”的事。

我原以为,你行医之后,眼里便只有病人,不再懂得关心我和母亲。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对你心生抱怨。我觉得,你应该清楚,你除了是个医生,同时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女人的丈夫。这样一想,我内心的委屈潮水般汹涌。你可能也感觉到了,有一个学期,我宁愿待在学校不愿回家。母亲问起我,我就谎称学习任务重。其实,我是在故意表达对你的不满。也正是这种不满,使得我后来在你因什么事而跟母亲吵嘴时,才说出了那句深深地刺伤你的话,我为了要保护母亲,便站在她的立场上对你说,自己没本事,还怪别人。你听了我的话,傻了一般呆愣着,眼眶泛潮,欲哭无泪。而我因年轻气盛,丝毫没有想过这句话可能带来的后果,便急匆匆跑去学校了。

虽说人都难免犯错,但有些错是一定不能犯的。如若不然,它会让你内疚一辈子。我的错就在于刺伤你后,不但没有及时反省,反而错上加错。有那么一阵子,我的胃不大好,你亲自开药给我吃,仍不见效。你让我去县医院照胃镜,我去了。可让我意外的是,去的那天早晨,我刚到医院门口,就看见你站在路边等我。身上穿的仍然是那件蓝色中山装,脚上的黄胶鞋沾满了泥巴。我问你怎么有空来?你说,我不放心,来看看。待检查完毕,医生说是浅表性胃炎时,我看到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医生给我开了一大包药,正在交代注意事项,可我一转身,却发现你不见了。我到处找都不见你的身影,我非常生气。我正打算离去,却看到你手里提着几个馒头和一杯豆浆朝我走来,原来你是替我买早餐去了。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你那天天不亮就走山路,再撑船坐车来到县医院,却一直是饿着肚子的。

再后来,我有一次放假回家,又看到你从镇上专门买回两个书架,将我那些已经泛潮的书籍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架上,并用毛巾拂去书上的霉斑。而你自己无比珍视的那些医书,却乱七八糟地码放在柜子里,有几本重要书籍,还被老鼠给啃坏掉了。目睹斯情斯景,我的心疼痛得痉挛,那一瞬间,我好想跪在你面前,向您说声对不起,父亲。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我之所以给你说出这些,并不是希望获得你的原谅,而是为了减轻我内心的罪责。

或许是受你的影响吧,在阅读过大量的书籍后,我也开始为活着寻找意义。找来找去,我最终找到了写作这么一条路子。我想借助文字,把我内心的体验和幻想,把我对人生和命运的思考,把我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痛和爱全都写出来。我的内心太压抑了,我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我不能再像你那样沉默和隐忍。这也许就是我走上写作之路最初的动机,可没想到的是,我写出的这些带着温度的文字居然还发表了。而且,读到它们的人都认为写得还不坏。那既然别人认为写得还不坏,我似乎就更加有了坚持写下去的理由。以至于我写到现在,文学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

我说不好你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认可我的写作的。是从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开始,还是从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开始。不过,这不用去深究。总之,我们父子俩这辈子都算是找到了安顿自己灵魂的方式。经历过痛苦磨难的人,如果不能给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栖息地,他很可能一生都会沉浸在痛苦里,最终被痛苦给吞噬掉。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成为我最忠实的读者,父亲。尽管你从来没有正面跟我谈过我写的文章,但我从你喜欢收藏发表有我文章报刊的行为可以判断,你是为你儿子的写作感到欣慰的。不然,你不会用红和蓝两种笔迹在我的文章里作出标记。我虽然看不懂那些标记的具体含义,但我理解一个父亲沉默背后的东西。我猜,你一定是从我的文章里,读出了你的情感创痛和精神纹路吧,读出了身为底层人的爱恨情仇和酸甜甘苦吧。这么说来,我终于以我的文字穿透了你的沉默,以我的心抵达了你的心。

我每出版一本新书,都会首先送你一本。那既是一个儿子交给父亲的人生答卷,也是一个晚辈送给长辈的心灵礼物。这些书的作者虽然都是署的我的名字,但父亲,只有你知道,它们其实是我俩的共同之作。正如我这辈子无论写出多少本书,其实都是在完成同一部书——一部岁月之书,一部命运之书,一部人生之书。我们彼此是彼此生命的全部,又彼此是彼此生命的轮回。我们共同抵挡寒流和狂风,又一起分享成功和喜悦。

在我因写作而获得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奖项之后,父亲,你也在前不久成了一个“新闻人物”。全国数十家媒体相继报道了你扎根乡村义务为村民治病的事迹后,你成为了社会关注的焦点。你用你的单臂撑起了一片天空,你用你的坚持守住了一个故乡,你用你的仁心赢得了社会的尊重。这一切荣誉,是否能够抚慰你那颗曾被苦难浸泡的心呢?

但你的沉默告诉我,你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多大的幸福感。不但没有,我反而从你的表情里,觉察到一丝担忧。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你一旦做出了成绩,就必会遭人嫉妒。就像有个作家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有残疾人,也有人的残疾。所以,才有那么些认识你的人,在背后议论你。说你之所以能够“出名”,都是因为有我这个“作家”儿子帮忙,我要故意炒作你,成就你。其实,你哪里需要我来成就呢?早在几十年前,你就已经被命运和苦难成就了。

凡事有因必有果,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你现在收获的这些,不过是你曾经种下的善因结出的善果罢了。别人看不清这点,你应该能看清,我也能看清,故我对别人的议论从不解释。我跟你一样,也学会了沉默。我相信,上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果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命运回馈给你的,你配得上这份殊荣。惟愿这份殊荣不会让你掩面而泣,父亲。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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