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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年猪

2016-07-19王鸿达

清明 2016年4期
关键词:血肠猪崽姨父

王鸿达

一进腊月,镇上人家就开始杀年猪了。

从早上到晌午后,都响着猪的哀嚎声,连冰冻住的寒气里都飘荡着一股猪血的血腥气,杂着铁锅褪猪毛的那股毛焦味儿。这味道连镇上的瞎婆婆都能闻到,她会颠着小脚下地,把一只蓝边粗瓷碗涮得干干净净,早早地放在灶台上去。那灶台的锅下可能是两日不生火了。

到了下午,太阳在西山坡上剩下一竿子高的时候,杀年猪的人家就会打发孩子送来一碗杀猪菜。这碗杀猪菜用羊肚毛巾裹着,拎进瞎婆婆的矮屋里时,还冒着热气。瞎婆婆干鸡爪子似的手利索地解去毛巾,把里面裹着的那碗杀猪菜倒进她的蓝边粗瓷碗里,再把那只空碗装进毛巾里让孩子带回去。

杀年猪时挨家挨户送杀猪菜,是小镇上人家多年留下来的风俗。镇上唯一没有养过猪的人家就是瞎婆婆家,而瞎婆婆却吃过镇上所有人家的杀猪菜。

我见不得瞎婆婆那张丑脸,更见不得她的吃相。瞎婆婆眼睛虽瞎,牙口却好,一碗杀猪菜够上一家几口人好好吃上一顿的了,可到了瞎婆婆这里,没等送杀猪菜的人前脚走出院子,后脚她已风卷残云地把一碗杀猪菜吃得干干净净,连那汤水也一滴不剩地喝进肚里去的。更叫绝的是她吞下浮在酸菜上的白肉片后,会说出这猪膘有几指宽,猪有多重。而吃下埋在酸菜里的血肠后,她能说出这被宰的猪是谁做的活。说得我们孩子一愣一愣的,在想这老妖精是不是猪婆托生的呵?

苔青镇上的确有两个杀猪匠,一个姓霍,一个姓焦。霍杀猪匠身板短粗,阔肩膀,宽脸膛,粗眉毛,黑腮上须毛很重。二百来斤的活猪他一个人能放倒在地上,捆好腿后抓起来就能扛到肩上去。任那猪怎么又吼又叫,也挣脱不掉他那两只大手。与他比起来,焦杀猪匠身材却细瘦,窄脸,白皮肤,一张书生相面孔。焦杀猪匠捉一头百十来斤重的猪都要吃力些,常常弄出一脑门子汗来。焦杀猪匠原来不是杀猪匠,原来是劁猪匠,只捉些不足十余斤重的猪娃子。焦杀猪匠有一回给人家劁猪,下手太温吞,结果那猪做成了猪婆,生出一窝崽来。失了手艺,镇上人就不再找他劁猪了,他就改行做了杀猪匠。因为镇上一到杀年猪时扎堆,活多,霍杀猪匠也忙活不过来。还有劁猪的工钱是五角或一块,杀猪的工钱是两块或三块。

一到杀年猪时,父亲都有些打怵去喊霍杀猪匠,原因是我家的猪总也喂不大。父亲喊来霍杀猪匠,从柜子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锡纸烟来给霍杀猪匠吸。霍杀猪匠不吸,瞥一眼哆嗦在猪圈里那头比食槽子长不了多少的猪,对父亲说了一句:“去找焦劁猪的来家吧。”就抬腿走了。母亲凄惶惶瞅一眼霍杀猪匠走出去的背影,又凄惶惶瞅一眼父亲,就好像这猪没喂大全是她的过错。我瞅一眼那不知死活的吃货,还在槽子边哼叽着,嘴巴上还沾着一些冻在毛上的苞米面渣,那是早上母亲把她那碗苞米面糊糊倒给了它。我拾起那根搅拌食槽的木棍,“啪”地一下打在它尖尖的嘴上,那吃货“嗷”地一声蹿进圈洞的猪草里去了。

焦杀猪匠找来了。父亲又找来了二姨父帮忙,二姨父是一名打铁马掌的铁匠,冬天给进山来拉木头的马队打铁马掌,手臂的力气大得很。那猪是二姨父进圈里捉的,放倒后,再由焦杀猪匠捆了猪四脚。两人用杠子抬出来,放到院中一张吃饭用的炕桌上,再由父亲和哥上来帮着压着。母亲慌忙递过来一只撒了盐的白盆,放到猪头这边的桌下。焦杀猪匠一刀子下去,这头小猪只哼哼了两声就咽气了。

放尽了血,就抬进屋里的锅台上,那锅里的水早叫母亲烧得滚开了,母亲还不停的叫我和弟弟出去抱柴火。柴都是桦木、柞木劈的硬柴,是头几日就劈好了的。外屋的蒸汽让忙活的人影变得模糊了,院子里,母亲在用一根干净的桦木细棍不停地搅拌盆里的猪血,防止血凝成血块。

焦杀猪匠做活很慢,一上午才将这头不足百斤的小猪的毛褪干净。然后开膛破肚,直到下午四点钟才灌上血肠。血肠是用猪的细肠来灌的,那一滩肠肠肚肚早已让父亲拿到菜园子雪地里沾雪搓干净了,又用清水洗了一遍。

焦杀猪匠做血肠的活很细致,每根肠他都要用筷子捅进里头翻过来看一遍,并且凑在鼻子下闻一闻,有一丁点猪屎味儿,他都会叫父亲拿出去到园子雪里再滚上一遍。这时候我们已等得饥肠辘辘了,为了吃杀猪菜,我和三弟从早上就空着肚子,心里很不耐烦焦杀猪匠这般细致,又不得不忍着馋虫等下去。

焦杀猪匠灌血肠、扎血肠的功夫又叫我们看呆了眼,焦杀猪匠生就一双细手,白得像女人手。他用一只绿塑料水舀子从盆里舀出半舀子猪血,这舀猪血刚好够灌他另一只手掐住的一截猪肠,猪血灌下去,他用一只手提着肠头,另一只手灵巧地用一根白线一缠一扎,一根血肠就扎好了,一点猪血都不会溅到手上。

等血肠都灌好了,就可以用大锅炖杀猪菜了。母亲早已把切好的一大铁盆酸菜一股脑推进锅里,又把剔好的大棒骨、切好的白肉再倒进锅里,放上盐粒、花椒、大料等佐料,炖开锅时再把血肠放进去,浮在上面,五分钟后再捞出来。

这时焦杀猪匠和二姨父该歇手了,进屋由父亲陪着喝茶。母亲煮血肠时,焦杀猪匠要出来看两次火候,不能让血肠炖的时间过长,时间一长血肠就起蜂窝眼了,吃到口里也不鲜嫩滑溜了。血肠出锅切成薄片,蘸上蒜泥吃。吃时也是有讲究的,焦杀猪匠上桌吃时,总是细细蘸一点蒜泥,细细品那滑到口里的血肠,一般他是不吃混在白肉里的血肠的,总是叫母亲单独给他切一盘,蘸着过凉水的蒜泥吃。他说这样才能吃出血肠的味道来。

吃完这顿杀猪饭回去,照规矩除了付给杀猪匠工钱外,还要给杀猪匠拎一副下水回去。母亲早已把这副猪下水准备好了,也给二姨父准备好了五斤上好的猪腰条肉。

这头猪我们家只能吃半扇猪肉,另外半扇猪肉是要拿到镇上去卖的,卖的钱用来贴补明年一家人的生活花销,比如给大人孩子买做新衣服的钱,为我们缴学费的钱。这也是镇上大多数人家过日子的一种做法。

我一直蹲在外地厨房往灶坑里添火加柴,我是眼见着案板上那半扇猪肉一条一条少下去的,而另半扇猪肉早已被父亲拿到外面院子雪地里冻上了。

我听到母亲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回头见案板上的肉都割光了。二姨父家和另外几户送过我家杀猪肉的人家割好的肉已叫母亲包在了报纸里。我心里一阵恐慌,“肉、肉……”我刚要说什么,被母亲吼一声打断了:“看好你的火!”母亲是怕屋里人听到。屋里传出焦杀猪匠和二姨父的喝茶声,焦杀猪匠不抽烟,只喝茶。茶能刮油,看来焦杀猪匠是要和二姨父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了。他们喝的茶叶是父亲从镇上商店里买的粗茶叶,二角钱一两。

外屋杀猪菜炖好了,锅台上已摆了一圈粗白碗。母亲挨个往碗里盛着杀猪菜,香喷喷的杀猪菜盛到碗里,香气直往我鼻孔里钻。每只碗的菜上头,母亲都用筷头小心地挑着两三片薄白肉片和两三段血肠。我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鼻孔,强忍着咽了一口口水。

屋里的炕桌已经摆好,烀好的猪心、猪肺、猪肝和猪肉切好端上桌,父亲也把白瓷壶里的散装烧刀子烫好了,就盘腿坐上炕陪焦杀猪匠和二姨父开吃开喝起来。

焦杀猪匠酒量轻,却吃得仔细,这顿饭也要耗去两个时辰。我和哥肚子咕咕叫着在数着这难捱的时辰,好在我们有要干的活计去打发时间。

这活计是母亲派给我们的,挨家挨户送杀猪菜。这二三十碗杀猪菜,我和哥要来来回回跑十几趟才能送完。送完天就完全黑了,腿也走得没劲了。不,是饿得没劲了,是肚里的馋虫一点一点把力气吃光了。更要命的是我亲眼看到母亲把锅里的杀猪菜盛得见底了,我听到了白铝勺子碰到铁锅底的清脆声,我的腿就迈不动步了。

最后要送的一户就是瞎婆婆家,我的脚在黑乎乎的雪地里吃力地挪蹭着。走到半道上,我跟哥说:“我们回吧。”

哥白了我一眼:“回去咋跟娘说?”

“就说瞎婆婆不在家,门上锁了。”

“瞎说,瞎婆婆从来不到别人家串门的,娘不会信的。”

“就说瞎婆婆已经睡下了,我们叫不开门了。”

哥看了看头上哆哆嗦嗦的几点星光,又说:“瞎婆婆就是睡下了,她家门也从不顶上的。”

来到了瞎婆婆家屋门前,果然不用敲门,那黑屋里透着一点黄豆粒大的亮。瞎婆婆一个人在家从来不点灯,那油灯是为我们点着的,她知道我们要来,蓝边白碗已放在锅台上,她显然已听到了我家上午的杀猪声。门一被推开,豆大的油灯焾鬼火一样飘忽了一下,她颠颤着一双小脚扑到一身寒气的我和哥面前。我听到了我和哥肚里发出的肠鸣声,此时我真恨不得掐住她那瘦公鸡一样的喉咙。

“一点指,九十斤的小猪。”她抿了一片白肉不屑地说。

“是焦猪匠做的活。”她又挟了一片血肠说。

我和哥拖着疲惫至极的步子走回到家里,焦杀猪匠和二姨父已经吃完喝完,脸红扑扑地往外走。母亲已从她的棉裤腰里掏出手绢包来,从里面摸出两元钱来递给焦杀猪匠,又把一副系上细麻绳的猪下水拎给他。钱,焦杀猪匠接了,猪下水焦杀猪匠犹豫了一下,刚说句:“这物件我不得意,留给孩子们吃吧……”母亲就打住了他:“照规矩来。”焦杀猪匠就接了,摇摇晃晃从院子里走去了。

母亲又把那五斤好腰条肉给二姨父拿上,二姨父瞅一眼干净的锅里,又瞅一眼变得干净的案板,说:“太多啦,太多啦。割一半拿着就行,你家孩子多,总得吃过年啊。”“拿着!”母亲的口气又不容置疑。大长下巴的二姨父就停住了摆动的手,走到院子里,二姨父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么一头小猪,真是……”

他的声音随着大雪飘远了,我们五个孩子饿狼似的围到炕桌前,那四个盘子里还有剩下的白肉、猪心、猪肺、猪肝,油腻腻的白肉一凉已凝固在盘子底。三弟用手抓起一片白肉就往嘴里填,“啪!”被进屋来的母亲一巴掌打掉在炕上,我们吃惊地看着她,“都先别动筷!”我们困惑不解地看着母亲,看着她把四盘剩菜都端下去了,外屋菜墩上她早已又切好一盆酸菜,她将这四盘剩下的白肉、猪心、猪肺、猪肝和新切的酸菜又一股脑地下到锅里。母亲这是又改做一锅杀猪菜呵,不然光凭这盘剩菜是不够我们吃的。

等杀猪菜出锅时,三弟和小妹已困得等不及睡着了,他们可都是一天没吃饭了。

夜里又听到母亲和父亲出去的动静。他俩是出去看看冻在仓房里的那半拉猪肉冻得结不结实,再往上浇一遍水,再从菜园子里装一筐干净的雪盖上。肉只有冻结实了,才好等到开春鲜鲜的拿到镇上集市上去卖。听声音这一夜他们折腾了两三回,别人家杀年猪都能吃到年后到正月十五以后,而我家杀的猪吃到年根前就没了。要不是母亲在仓房棚顶上吊了一小块血脖肉,我家恐怕年三十的饺子都没有肉掺进白菜馅里了。

初四去二姨家拜年,母亲一遍一遍叮嘱我们几个:“别说家里没肉吃了。”我们几个郑重地点点头,可是我们几个肚子还是很不争气地让母亲陷入了窘境。

晚上一回到家里,我、三弟、四弟就开始轮流上茅房。这是肥肉吃多了,不停地喝凉水造成的胀肚,叫“泚障杆儿”。大冷的天,夜里提着棉裤刚刚跑到院子里的茅房去,没等蹲下,下面就像放刺花似的喷到了茅房松皮板障子上,鬼龇牙的小北风一吹很快就一层一层冻硬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跑出去三四趟,我们就蔫了,小脸也冻得蜡黄。我最后一次提着裤子从外面走回屋里时,听见西屋炕上父亲在跟母亲小声商量:“要不把仓房里的冻肉留咱自己吃了吧……”“不行,那不能动!”母亲口气决绝地说。过一会儿,又听到母亲长长叹息一声:“都怪我把猪喂得太小了……要不咱开春也抓头大猪秧子养吧。”

后来看母亲的决定是对的。这一年开春的时候由于营养不良,哥患上了肺结核,母亲把那半拉猪肉卖了一半才有钱给哥治病,剩下的另一半都给哥补营养吃了,哥的病才好。哥病好后,对猪格外亲了,如果我们几个有谁气不顺拿猪撒气,哥就会对我们吼:“你们要打就打我好啦!”

这一年开春买猪崽子时,是我跟母亲去买猪崽的,母亲依旧买的还是合巴猪崽。外地来的卖猪崽汉子挑着两只麻袋,一只麻袋里装着合巴猪崽,一只麻袋里装着克郎猪崽。母亲让卖猪崽的人把两只麻袋都打开了,母亲的眼睛先是盯着克郎猪崽的,她的手甚至还摸了摸一只欢实的黑白花猪崽,可是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把手伸进合巴猪崽的袋子里,倒提出一只猪崽来。合巴猪崽长成最大的个也就是一百七八十斤,而克郎猪崽长成最大的个可达三百多斤。长得快的,吃得也多,这道理母亲是明白的。

暖暖的春风吹乱了母亲额前的头发,她的眼角过早出现了细密的鱼尾纹,这个时候我是不敢去看母亲怔怔发呆的眼神的。我们家里人口多,没有多余的东西喂这吃货,不像二姨家。二姨家没孩子,每次抓猪崽,二姨都挑克郎猪崽抓。二姨提着腿长、头大的克郎猪崽往回走时,还总要说上母亲一句:“看看你又提着个耗子崽回去。”

母亲的脸就像是被这迎面的春风抽红了,加快了脚步。恨不得把怀里的猪崽一下子扔进圈里去,不想叫谁看见。

镇上有两户人家是年年喂克郎猪的,而且都会喂到二百斤以上,一户就是二姨家,另一户则是郭粮库家。二姨家除了家里人口少外,主要是二姨父干的这打马掌铁的行当在山里挺吃香。山外的套户每年都进山来干活,所有的马都在二姨父的铺子打马掌铁,为了给自己的马及时打上一副结实的好马掌不耽误活计,套户们就讨好二姨父,过完年干完活,套户们走时,会把喂马剩下的饲料,豆饼、麦麸给二姨父留下,这些饲料足够二姨父家搅拌上山野菜或土豆喂上一年的猪的。因此二姨父家的猪就像气吹似的天天见长。

郭粮库在镇上粮店里上班,是粮库的保管员。别人家玉米面都跟不上溜的时候,郭粮库家还有细粮吃,因此郭粮库家人人生得肥头大耳。郭粮库有三个儿子,他的二儿子跟我是小学同学,每天上学来,他的书包里都能掏出一张金黄的油饼,那油饼把黄书包内层都油透了。郭二柱学习不好,每次都抄我作业,抄我作业之前,郭二柱都把那张油饼掏出来,当着我的面撕下一半来咬一口。我的涎水于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乖乖把作业本拿给他抄,他就把另半张饼卷成卷塞到我手里。

我们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郭油饼。有时我纳闷,镇上人家的细粮都是凭粮本供应的,凭啥郭油饼家的细粮吃不完呢?后来是郭油饼向我透露了这个秘密,原来粮店每回拉细粮,库房里倒出的面袋都被郭粮库拿到家里去洗,为这郭粮库还找到二姨父打了一个超大号白铁洗衣盆。空面袋拿到郭粮库家,郭粮库的老婆能从每条面口袋上抖落下来一碗面粉来,而粗粮口袋抖落下来的玉米面、高粱米就叫郭粮库的老婆喂猪了。某个时期郭粮库还被镇上评为“以粮库为家”的好保管员,郭粮库还被披戴上大红花,一荣俱荣,连他家的猪也被评为“猪元帅”。那时镇上正在响应上边伟大领袖提倡的“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号召,号召镇上人人向郭粮库家看齐。听到广播喇叭“哇啦哇啦”地叫,只有母亲在窗里听到了说了一句当时非常不合时宜的话:“猪养肥了就该杀了。”

果然没过多久,郭粮库就被戴上一顶白纸糊的尖帽子游街了,胸前的纸牌上写着:“贪污犯郭××”。郭粮库被剃了光头,胖墩墩的身子很笨重地从街上走过,夏天炎热的阳光照在他肥脑门上,照出一圈油亮的汗珠来。

那时,镇上人不再羡慕郭粮库家养的大肥猪了。郭油饼上学时也不再带油饼了,甚至到了这年冬天,他接到我家送去的一碗杀猪菜还对我感激涕零的。

其实我还是愿意看霍杀猪匠杀大肥猪的。霍杀猪匠杀的小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两头猪我都看到了,一头是郭粮库家的,一头在二姨父家。

郭粮库家的那头像牛犊子一样大小的“猪元帅”被霍杀猪匠和另外三个帮忙的人轰然放倒的时候,我似乎看见它眼睛里流出两滴清泪。只有杀牛时牛才会流泪,猪会流泪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在没请霍杀猪匠来之前,镇上就有人劝过郭粮库,不要杀猪元帅,把它卖给种猪场,这头公猪能长这么大实属罕见。

郭粮库没听别人的话,执意要杀。

杀它那会儿,郭粮库刚好陪送着镇长从屋里走出来。霍杀猪匠手腕一抖,那柄闪着寒光长长的杀猪刀从肥厚的猪脖子里拔出来,随着那猪最后一声嚎叫,那脖上血口的血柱“哧——”地带着一股灼热的热气,射出去两三米远,从菜园子的雪地里,一直射到房前的院子里,正好射到郭粮库的胸前。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们小孩远远地站在院子障子外头看了,郭粮库胸前又像戴了一朵大红花。

在我们山里杀猪是忌讳猪血溅到人身上的,说是不吉利。当时前脚走到院门前的镇长,身上也溅上点血点,霍杀猪匠和郭粮库都愣怔了一下,倒是镇长喜眉笑眼地说了一句玩笑话:“老郭,看看你又戴上了一朵大红花呵。”郭粮库就“嘿嘿”讪笑了两声。冬日的日头吊在房檐冰溜子上,晃得冰溜下的人脸有点惨白。

那日,霍杀猪匠杀完猪,饭也没吃就走了。走时他也没有拿郭粮库给他的一大块好肉,只拿了一截猪大肠头走了,霍杀猪匠爱吃大肠头。

猪血倒运,第二年夏天郭粮库就走了背字。霍杀猪匠他也没有想到那头猪的猪血会射得那么远,又刚好射在走出来的镇长和郭粮库的身上。

等到过了两年,二姨父把他找到家来杀那头长到三百多斤的黑白花克郎猪时,霍杀猪匠就谨慎得多了。

他像在举行什么仪式,先让二姨端来一盆烧温的清水来,洗净了他那双粗糙的厚手掌,还打了两遍猪胰子。然后转身跳进猪圈里去,那头黑白花猪见他进院就缩在圈里哼起来,这会儿见他进来就把头往猪草里一阵乱拱。而他不急不躁,蹲下身去,把手伸到它的后胯裆去,轻轻地挠起痒痒来,那猪就不哼不叫了。过了五分钟的工夫,那猪卧起前腿,又卧起后腿侧身倒下去。霍杀猪匠没有停下手,继续给它搔痒,那猪就放松了警惕,尽心尽意地舒服了起来,还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这时霍杀猪匠用眼睛示意二姨父跳进圈里去,二姨父手里早已拿上了两个活扣蹄套麻棕绳,进去后没等那猪反应过来,就套在了它的蹄子上。又进来两个人用两根碗口粗的柞木杠,一前一后把它抬出猪圈来。此时那黑白花猪已预料到大祸临头,死命地嚎叫起来。它的叫声响得全镇人都能听得到,就有人围拢在了二姨父家的院前院后,霍杀猪匠和二姨父把它抬到院子中央放下,压住它的前后腿,任它死命去叫。

霍杀猪匠倒不急,从耳朵上拿下夹着的一根烟卷来,慢慢吸了起来。吸完,二姨父又递给他一支,两支烟吸完,猪也嚎叫累了,声音小了下去。霍杀猪匠扫了一眼菜园子障子外站着的大人小孩子,吆喝了一句:“躲远点,溅上了血就别吃血肠啦!”

大人小孩都吸了一下冻出的鼻涕溜子,瞪眼看他从身后的帆布兜子里抽出那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刀子就捅进了猪宽宽的脖子里去。那猪又死命地尖叫起来,并且蹬腿,可是二姨父和另外两个帮忙的人死死压着猪腿。这时霍杀猪匠又说了一句:“递血盆来。”二姨慌地把一个白盆子递过来,那猪头下垫着一个菜墩。“走了你——”霍杀猪匠嘴里念叨一句,刀子猛地一拨,血射了出来,带着一股滚烫的热气,先是一股急流喷射到菜园子白雪上面,接着缓了下来,汩汩喷流到地上的盆子里。猪大血也多,流了整整一大盆,才流尽。院子西头早已支好一口十二印的大锅,那水早已烧得翻花滚开了。

四个人把猪抬到锅边上,放在炕桌垫起的一个案板上,霍杀猪匠在猪的后腿脚处开了个小口,用一根铁棍捅了进去,捅了几捅,霍杀猪匠就伏下身子去,嘴对着皮口吹起气来,边吹还边用一根木棒拍打着猪身。不一会儿,那猪肚就鼓起来,四脚张了起来。霍杀猪匠就用水舀子舀锅里翻白花的开水,泼在猪身上,将猪毛都烫了一遍,就开始褪猪毛了。

霍杀猪匠手里攥着一柄四方白铁片刮猪毛板,上下翻飞,“嚓、嚓……”不一会儿,一大片猪毛就飞落到地下,露出白白净净的猪身子来。我以为这么大的猪褪干净得刮到下午去,没想到不到中午就做完了。之后开膛破肚,卸骨剔肉,锋利的割肉剔骨刀无声地游移着,猪头、猪肘、猪蹄都被卸码得整整齐齐。这个时候去看霍杀猪匠,他神情专注得面孔竟放着红通通的光来。

最后一道活计自然是灌血肠了。霍杀猪匠把那一大盆肠肠肚肚一并端到菜园子雪地里去,倒在雪里,之后他换上一双干净的水靴子,碾踩起来。上上下下踩了一遍,又将肠肚翻过来,再用干净的雪粒子搓擦了一遍就干净了,端回来。灌血肠前,那盆子里的猪血早叫他放上山花椒和五味子腌上了。有人说霍杀猪匠之所以放这两味山佐料,是因为他细肠没弄干净用佐料来去肠里的异味,而我们却喜欢吃这种山花椒味掺和着臭哄哄的肥肠味道的血肠,觉得这才是我们苔青镇上地道的血肠。而焦杀猪匠弄得太干净了,这可能与他不喜欢吃肥肠有关系。

中午后这一切活计都做利落了,霍杀猪匠就进屋去和二姨父、那两个帮忙的人吸烟去了。

杀猪菜已炖进大锅里,另一口锅里的白肉、猪心、猪肺、猪肝已经烀好了。二姨用长筷子挑出来,放到菜板上嘴里“嘘嘘”着吹着气切了,散着喷香的肉味儿端上桌去。

看到里屋的大人已坐在炕上吃喝起来,二姨在外屋偷偷地给我和三弟切了几片熟白肉和熟猪肝叶吃,蘸着酱油拍碎的蒜末儿,二姨自己切着时,也往嘴里添一块香喷喷的白肉和猪肝。“香不香?”二姨问我们。

“香。”

“肥不肥?”

“肥。”

我们是一大早过来的,二姨喊我们来是待会儿让我们往各家去送杀猪菜。除了这个,二姨还让我见证她家杀的猪有没有郭粮库家那年杀的猪大,因为那年郭家杀猪时我去看过。

“比不比郭粮库家的那头猪膘厚?”

我没想到二姨会这样比,若论个头凭心而论,这头黑白花猪肯定比不过郭粮库家的那头猪的,可这白豆腐一样的猪膘是谁家也比不过的。我赶紧努着嘴点点头说:“比他家膘厚。”

二姨听到了就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我突然在想,二姨为什么没有孩子呢?

好几年前,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隐隐听镇上人讲过,说二姨不能生育,那会儿二姨想把我抱过来给她做养子。母亲说我哭闹着说什么也不干,她就作罢了。

我为什么不干呢?我要是过继过来给二姨当养子,不是年年都有大肥猪吃了吗?

我是踩着将要落下西山的日头走进瞎婆婆家的,一抹橘黄的夕阳照在她那张干瘪丑陋的脸上,瞎眼窝往里凹陷着,牙骨往外突出着,下巴歪斜着上翘,细瘦的喉结突出的脖子就像我家养的那只老的不能吃肉的秃脖公鸡。

她将一块肥肉无声地吞下去,喉咙“咕噜”了一下,说:“四点指,三百一十斤?”

我惊讶她说得一点也不差。

“你姨真会养,你姨真会养。”

我转身走出这间寒冷的小屋时,她在我背后连说了两句。

镇上所有人家都养过猪,只有瞎婆婆没养过猪。没养过猪的瞎婆婆却吃遍了镇上所有人家的杀猪菜,这也是我嫉恨她的一个原因。

后来我才听母亲说起过瞎婆婆家先前也养过猪的,瞎婆婆也有过一个比我哥还大几岁的儿子。山里人养猪多数人家是上山采山野菜或撸榆树叶给猪吃,逢到荒年人也要跟着吃这些东西。听母亲讲1960年闹饥荒的那年,近山附近的山野菜都被人采光了,别说是猪,连人都不够吃。有一天父亲和镇上的大人结伴去往远处的山里采山野菜,转悠了大半天,也没采到一星半点山野菜,正失望地要回家时,在半道上碰见了匆匆下山的瞎婆婆的儿子,他告诉父亲和邻里乡亲,他在后山沟里发现了一片山野菜地,叫父亲他们快去采吧。他还怕父亲他们找不到路,还带他们走了一段路。当父亲他们找到那里时,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父亲他们很觉得奇怪的是,他怎么不采?这是一片没人来过的野菜地,有薇菜、苋菜、燕尾菜、黄瓜香菜……他们来的人每人都采了满满一面口袋。

等傍晚回到镇上时,才听家里人说瞎婆婆的儿子被蛇咬了,瞎婆婆的儿子在寻到那片野菜地里时,被从草丛里蹿出的一条五花蛇咬了一口,他是下山去找镇上白医生取蛇毒的,为父亲他们引了一段路耽误了一会工夫,到家时那蛇毒已从脚腕肿到了大腿上,镇上的白医生也眼看着没法救了……

瞎婆婆的儿子死了,瞎婆婆就这么一个儿子,一股急火也让瞎婆婆哭瞎了眼,从此瞎婆婆家就再也不养猪了。

我家终于养一回大猪了。

我家养的那头白克郎猪,是在父亲从小镇商店调到镇上食堂当管理员的那一年。父亲原先在镇上商店里当会计,小镇商店是国营商店,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可工作却体体面面,上衣兜里还总是插着一管钢笔。但每到开工资的时候,他的衣兜里就无一例外要揣上一张欠饥荒的条子。当父亲很窘迫地把那张条子从兜里掏出来的时候,总要碰到母亲凄艾抱怨的目光,父亲终于忍受不了这眼神,是他自己跟镇长说去镇上食堂干管理员的。

当戴着白帽子、扎着白围裙的父亲把第一桶泔水挑回家的时候,我们都觉得那本该是臭哄哄的泔水散发出来的是香喷喷的味道。坐在敞着的窗里炕上做针线活的母亲也闻到了,我们就像那些“嗡嗡”跟到院子里的苍蝇一样,围了上去。还有圈里刚刚抓回来两个月的小猪崽,它嘴里也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叫声来,西天的云彩映红了我家的小院,也映在父亲的脸上。

泔水只有食堂内部的人才能轮流往家里挑一担,泔水五分钱一挑,一挑泔水够我家的猪掺合着野菜吃一周的。那猪在猪槽子里吃出很响的声音来,这是我们家以前喂猪从来没有过的。它的两只大耳朵像窝瓜叶子一样呼扇着。

整个夏天,连它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毛腥味儿都是那么好闻。

哥更是很精心地饲养它,隔几天他就会跳进圈里去,用洗衣盆打一盆清水,再拿一把竹板毛刷,给它“洗澡”。这头猪经过哥细心刷洗,变得干干净净,那根根猪毛连带粉红的猪皮都透着亮晶晶的光泽。邻居们隔着院子板障子望见了都说:“你家的猪可真白净呵!”以至这头猪杀了以后,猪毛哥死活也不叫家里卖了,那猪皮做成的皮冻,哥也一筷子没动过。

这头猪到上秋的时候,就长到二百斤了,不用秤量,母亲喂食时用手掌丈量着猪脊背就估算出来了。这已经突破了我家养猪的纪录,母亲的喜悦不言而喻。每次出去喂食回来,她都对坐在炕沿低头抽叶子烟的父亲说:“这头猪真好,你瞧它吃得多上食啊!”父亲听了怔了怔,他现在不穿那件带兜盖的蓝卡琪上衣了,身上多是一件蹭着油迹和青菜绿迹的白上衣。不过他的长脸倒有些发胖,他中午一般都在食堂吃。

入冬的第一场飘雪给我们带来了盼头,尽管离进腊月还早着呢。一大清早,哥就跳进猪圈里去,给猪窝里又垫了他秋天从山上割回来的干草。听见它舒服地“哼哼”叫了两声,它还不知道冬天的来临对它意味着什么。

从哥的眼神里我倒读出一种陌生的神色来,他好像盼着日子慢点过。墙上日历牌他从不主动去翻,以前他都是一页一页叠起来的。如果有谁说出“过年”的字眼,他就会说:“你就不怕过一年少活一年么?”这话让我们听起来有些惊悚。以前他比谁都盼着过年的,因为过年第一个有新衣服穿的就是他,而我们则要捡他穿剩下的穿。如果家里钱和布票宽余,我还有希望穿新衣,而三弟、四弟是彻底无望了。

这头大肥猪就是我们家过年的盼头。这一点我们已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可能早已在心里头盘算好这头猪可以卖多少钱了,当然她是不会把实话告诉我们的,只有在夜里躺在炕上时她会悄悄地跟父亲说。

山里一进入腊月就十分寒冷了。热气腾腾的猪食倒在猪槽子里不一会就会冻成冰茬,好在大白猪很快就“咣叽、咣叽——”把一槽子猪食吃光。吃完,它身上的白毛就挂上了一层白霜。夜里的白毛风让院子里地上和猪窝黄泥棚顶都凝着一层亮晶晶的白霜花。

母亲已在日历上画好了杀猪的日子,腊月初七,杀七不杀八,也是山里的规矩。父亲头一天就去请了霍杀猪匠,回来说霍杀猪匠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一大清早起来,就听母亲在“唰、唰”一遍一遍地在刷洗那口十二印大铁锅,这口锅是从二姨家借来的,我们家杀猪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一口大锅。锅用四块山青石支在了院子里,锅底下烧着柞木拌子和桦木拌子,“噼噼啪啪”脆响,我负责填拌子,哥躲了出去。

七点钟不到,霍杀猪匠就到我家里来了。父亲把烟卷递给他,他接了,吸了一口,去打量圈栏里的白猪,嘴里说:“嗬,好大的个儿啊……”父亲就一脸灿烂的笑。

接着二姨父和另外两个请来帮忙的邻居也到了。霍杀猪匠和二姨父跳进猪栏里去,把猪腿绑了,两个人用柞木杠子抬出来。院子里父亲早拿过来一杆他从食堂借来的磅秤,另两个邻居也插过一个杠子来,两个杠子在磅秤杆上头插成十字花形,将那头“呜呜”叫着的白猪勉强吊起来,离地只有一巴掌。父亲掌秤砣,他盯着那抖动的粗秤杆小心地看着。

“多少斤?”霍杀猪匠问。

“三百零五、零六斤……”父亲的喉结坚涩地蠕动了一下。

“给它灌灌肠。”放下来霍杀猪匠说了一句。

站在一边紧张观看的母亲明白过来,去端来一盆稀泔水,放到地上的猪头嘴旁。那猪前腿跪地扭着头抬起嘴来,“咣叽、咣叽”喝起来。一般杀猪前,都要喂一些稀的,一来增加份量,二来倒洗肠子时也不容易挂肠。

等猪吃完那盆泔水,重新被吊了起来,这回霍杀猪匠又问:“多少斤?”

父亲眼睛放光,大声说:“三百一十一斤。”

我看见二姨夫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到一边去,我家这头猪比他家那年杀的猪还要重一斤。围在障子院外看热闹的人也听到了,从他们嘴里“啧啧”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雾来。

院子里支起的那口大锅已被我烧红了锅边,听到那边传来一声,“躲远了看,溅上血就别吃血肠喽——”

一道白光捅下去时,我扭转了头,听那猪死命地长长哀嚎了一声,红光出来时,叫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咽了气的白猪被抬到锅边来,霍杀猪匠吹鼓了气后,又和人搭手把猪抬到锅沿上,他一遍一遍舀着锅里的水浇在猪身上,之后他就蹲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上锃亮的刮猪毛铁皮板,动手刮起猪毛来。他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这猪毛可真白净,是我杀了一辈子猪也没见过这么白净的猪毛。”父亲用眼睛去寻哥,哥早已不见了身影。

白猪毛一片片被掳到地上,带出的水还烫着,可是淌到地上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带着毛硬扎扎地粘在地上了。

冷天加快了霍杀猪匠做活的进度,一上午他就把所有的活计做停当了,那一大铁盆猪血也叫他灌好了血肠。

之后,父亲就陪着他们进屋吸烟去了,等着锅里的肉、猪肝猪心猪肺烀好,上桌。

里屋吃喝上了,母亲在外屋炖杀猪菜,这回她舍得往锅里放白肉和血肠了,还时不时把切好的白肉、血肠往我们嘴里塞上一块。

“你哥呢?”母亲突然问道。

我们都摇头,嘴里嚼着肉呜噜着说不清他到那里去了。

喝得脸膛红通通的霍杀猪匠吃饱了,喝足了,提着家什袋要走了。母亲掏给他三元钱,把大肠头让他拿上,又拎给他十斤好肉拿上。霍杀猪匠瞅母亲的脸就有些窘迫,嘴里说:“他嫂子,等明年杀猪我还来给您家杀。”

母亲给二姨父备下了二十斤好肉,以前二姨父杀年猪都是送给我家二十斤亲戚肉的,可我家从来没给上过他家二十斤肉。他眼神里头一回有了几分嫉妒的神色:“大姐,这回你家可以过个肥年了。”母亲的眼里也头一回流露出满足的神色,她还把一叶熟猪肝叫他拿上:“俺妹妹爱吃猪肝。”

那两个帮忙的邻居走时,母亲也给他们各自拎上了一条血脖肉。一般帮忙的人只给拿几截血肠,母亲说:“过年给家里人包饺子吧。”那两个邻居感谢着收下了,并恭维地说了几句讨吉利的话。我过后想明白了,母亲这样做,是想让这两户人家在过年包饺子时,还会叨咕两遍:“王会计家今年杀了一头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肉,人家可是过个肥年啦。”

下午的日头还没有在寒气中落下时,我和三弟、四弟开始往各家各户去送杀猪菜了。每到一户人家,收下杀猪菜后,总要拉住我们,问我家杀的猪有多重?膘有多厚?我再也不用像往年我家送杀猪菜那样,逃也似地离开人家了。在我们走出来时,还能听到身后的啧啧赞叹:“瞧瞧人家……”冻掉下巴的天气,我们却觉不出一丝寒冷了。

我最想听到的是瞎婆婆的惊讶声,我甚至想到了她那漏风的嘴巴合不拢的样子。

我是最后一户给瞎婆婆送去杀猪菜的,我还有意让母亲挑了两片最肥的白肉片盖在上面。西北风顶着我往北头街上靠山边的瞎婆婆家走去,干瘦的夕阳有点要挺不住似的哆哆嗦嗦坠下西山坡去,瞎婆婆家矮房顶驮了一冬天的厚雪,让那间泥草房更矮了,我真担心下一场雪会把它压趴下。

院子里破柴门敞开着,跟我蹿进院的一缕白毛风撕咬着我的裤角,我还是把怀里的杀猪菜往袄里紧裹了裹。屋门紧闭着,我腾出手来敲了敲门,里面并没有动静。我拽开门走了进去,瞎婆婆并没有在外屋里,锅台上也没有看见那只刷好的蓝边粗瓷碗。

我走进里屋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像猫一样的身影蜷曲在土炕上,我叫了两声没有应声。我走过去摸了一下,她的身子已经硬了。

瞎婆婆死了。瞎婆婆没有吃到我家这口三百一十一斤大肥猪的杀猪菜,就在腊月初七这天走了。

我是多么想从她嘴里听到她说出的我家这头猪的斤数。我端着这碗杀猪菜浑身冰凉站在炕沿前,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刀子一样的北风呼呼吹在北窗那发黄的窗户纸上,那尖利的叫声,多么像早上我家那头大白猪嘴里发出的哀嚎啊……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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