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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9王爱慧

清明 2016年4期
关键词:伢子老杨老三

王爱慧

从地里回来,老三弓着个腰急赶着抽井水。粗麻绳坠着个铁皮桶从老三青筋暴突的糙手中呼呼噜噜下到井里,又呼呼噜噜爬出来。好一阵不下雨,这井也势利了,不爱出水。老三费了好半天的劲,也没把院子里那一大一小两只缸灌满,那汲水的铁皮桶却从绳结上滑了出去,“咚”地一声,落进井底。老三就纳闷,这绳子的结打得那样牢实,怎么说滑出去就滑出去了呢?他冲着井底那只在井水里浮着的铁皮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慢吞吞从西侧厢屋里推出他那辆笨重的摩托车,在门口架好,抬腿去厨房提了个米袋来,在摩托车上捆实了,一屁股坐上门槛,吃起烟来。

五月天,麦子的天。空气里铺天盖地的麦香,不知哪来的那些白色小叶蝶,在麦地里忙忙碌碌,远处坟地里的苦蛙鸟“苦哇苦哇”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老三望着门前那棵老槐树正发呆,不知从哪飞来一只乌鸦,立在一树槐花里,老三一愣,不由分说抄起脚上的鞋就砸将过去,那鞋没到老槐树跟前就落在地上了,倒是把那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吓坏了,兀自伏在地上抖个不停。老三抄起另一只鞋,光着脚,凶巴巴地朝那只乌鸦冲过去,那只乌鸦倒没等老三近身,“哇”地大叫一声,逃之夭夭了。

这时候,桂芝拎了篮鸡蛋出来,她皱了皱眉头对老三说,你也真是,一个老爷们和老鸦斗什么气?还是趁早进城吧,咱妈还盼着呢。说着,她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红票子塞给老三。

这女人再水灵,若生了孩子,便像那门上的对联经了风雨,走了样。桂芝早先在老陈庄就像是那春日里枝头上开得正好的花,怎么看都好看,自打月子亏下后,人就似蒸过头的馍一样,僵了。老三叼着个烟屁股,看了眼蜡黄瘦干的桂芝,眨巴眨巴眼睛说,桂芝,这回鸡蛋就不带去了,伢子吃的时间长呢,你不能总亏待自个,该营养营养了,别熬成咱妈那样,想吃的时候啥也吃不下了。桂芝眼一红,眼泪跟着下来了,她赶紧别过头,用衣角擦了,说,亏什么也不能亏了竹笋。又说这春天里,鸡都开了窝,由着性子生,还愁没有蛋吃吗?给那伢子捎去吧,正长身体的时候。

老三走前,到老太太房里张张。

任谁都没想到老太太会先倒下,眼看着灯要灭,船要沉。说实在的,大家原本是准备老爷子先走的。这老爷子真是个病秧子,死了好几次,有次寿衣都穿上了身,在堂屋里躺上了,亲戚朋友该来的都来看过了,就等着发丧了,他还是缓了过来。后来,老爷子自己也不耐烦了,他拄着拐杖在厢房里供着的黑漆大棺材旁颤巍巍地转悠,嘴里不停地叨咕,眼看着睡不成了,睡不成了呀。腔调里净是被烧成灰的焦糊味。

老太太说瘦就瘦了下去,见天打嗝,捧着饭咽不下去,老三兄弟几个把老太太带到城里的医院照了“镜子”又带了回来。

老三一回来就止不住哭,变着法子给老娘弄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给弄了来。每回做好了,热的端进去,冷的端出来,老三只落一场哭。

老太太开导老三,说生老病死都由天管着,由不得人,人就是地里的瓜果,日头照着照着就熟了,土里来的还是要回土里去。还说妈这辈子儿孙满堂,福人。就是,就是,那伢子如能来叫声奶……说着脸色暗了下来,脸上尽是不能往生极乐的黯淡。

那伢子就是娟子,伢儿打小抱给了城里的老杨家。老三是出了名的孝子,他知道老娘在灯灭前,想听娟子叫上一声奶。

桂芝刚进门那会,年轻气盛,见老三什么事都顺着老太太的意思,有些不乐意,私下里老是嘀咕。老三不知给桂芝示下了多少小意儿,说咱妈一辈子不易,十一岁来咱老陈家当童养媳,生了十三胎,只存了五个。面上刚强,心里苦得和黄连一样。小时候,常看见老太太躲在被窝里哭。老三说娘子,你就看着小生的薄面,原谅则个。情到深处,还把戏文搬出来哄桂芝。

桂芝耳朵根子软,经不起老三哄,大小事都依着老太太的心意来,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逢人便夸老三两口子。

大嫂二嫂气不过,当面不敢说,背后嘀咕,说老太太偏心,一碗水没端平,不就是老三家有个带把的嘛,哭到坟地送了终才算是老陈家的孙子,要是该绝怎么着也绝。

大嫂二嫂说出这些断子绝孙的歹毒话也是有原因的, 老大老二家原本都有带把的。老大家带把的五岁上,春天槐花开得正盛时候,为了逮癞猴马乌(蝌蚪),一头栽进小凼子里。

中了邪一般,事隔七十二天,老二家带把的,居然跟着一只花青蛙蹦进自家的粪窖。

三房绝了两房,天塌了,老太太哭瞎了眼。这老大老二都扎了,夜间床再怎么响也是有枪无弹,干放炮。老陈家香火大事落在桂芝肚子上,桂芝肚子一有动静,老太太就进庙里上香,后来,干脆住在庙里,日夜跪着求菩萨开恩。

老太太几乎把棺材本都捐给庙里做灯油钱,后来终于求来有根。

生与死的迷离停滞在透窗而入的晨光里,老太太披着小褂子倚在床上打盹,脸色蜡纸样,瘦得还剩下个架子。每回老三进来,都不敢喘大气,生怕气喘粗了,把老太太给吹走了。

见老三进来,老太太从飘飘浮浮的飞升镜像里跌回温情的世间,脸上便有了些生气。

老三,去城里啊?声音轻飘飘的,轻得像是空气里飘浮的尘埃。

嗯,妈,去城里老杨家张张。老三顺势在老太太床沿上坐下,伸手拽了拽老太太的被子角。

老太太笑着说,多大的人,在妈跟前还和孩子似的。小时候兄弟姊妹几个你最闹心,这大了,数你最知道疼妈。脸上笑着,眼睛却含着泪。

老三挠挠头,笑得真似个孩子。

他硬着肠子不让自己在老娘面前落泪。

老三,估摸着麦子快下来了吧,妈躺下的时候才下秧,这光景啊,过的真快。

妈,新麦子下来,让桂芝给你包饺子吃。要吃肉的,我上街割,要吃素的,园子里有韭菜。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半响才慢悠悠地说,老三,你看妈这光景,早晚的事,估计吃不上那一口了。

老三呆了一呆,嗓子哽住了。

老太太见老三难过,便有些不忍,她岔开话说,老三,这会园子里东西多,多带些瓜菜去,咱乡下瓜啊、菜的不做假,城里人稀罕。老杨那两口子也不易的,一家子好几张嘴就指靠着那茶炉子,在城里什么都得花钱买,比不得咱农村,好歹还有些地。

这回驮了一袋米,桂芝又给拎了一篮鸡蛋,瓜菜就不带了,摩托车放不下那些。

那就下次带吧。老太太是个心细的人,想想不放心,又说,老三,可别为难那伢子,真不来就算了,怎么说,我们理亏在先。说到理亏,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三发了一会呆,点头说,妈,知道。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老三发现裤子鞋上都沾了泥水,去城里有些不像,就让桂芝拿了替换的穿上。那双皮鞋还是大前年老三进城的时候,在路摊边花三十块钱买的处理鞋,鞋帮硬得像铁皮。皮鞋好长时间没穿,落上了一层灰,老三用换下的衣服沾了些水擦了擦,穿上后又感觉没擦干净,抬腿用裤脚蹭了蹭,这才推着摩托车上路。

这个时候,花草正盛,一路上的花红柳绿却使老三的心越发的沉。老三觉得这人和花一样,开开就没了。这么一想,老三不由得心酸。

进了城,老三差点找不到老杨家。一阵子没来,老西门拆得找不到以前的影子,好似一块喜糕被突然而至的一群鸡扒得一片狼藉。

都说东门的碟子,西门的席子。说起西门的席子话可长了,早年西门外长着一大片红草,夏秋天放眼望去,四处草浪滔天,火烧红了天一般。西门人就用这红草编成各色草帘席子,四邻八乡砌房盖屋的都来西门赶集,西门汉子光着脚打着号子,挑着一担担红草帘子在街头巷尾进进出出,就连屁股扭得都比平时欢实,西门女人头上抹着桂花油站在门前大声招呼来往客户。这西门老街,因了那红草,不说别的,就是打粑粑炸油条的,也比别处多。

现在,夏家中药铺没了,李家茶食店只剩下个台阶,剃头匠刘结巴的木楼只落个房架子了。多远就看见刘结巴家理发的木转椅,只是没了生意,刘结巴光着头,四仰八叉地躺在藤椅里,捣鼓他的那半导体收音机,扬剧《王瞎子算命》断断续续从那里面蹦出来。天后宫还好好的,只是这红墙黑瓦的庵房立在一片废墟里,特别扎眼。天后宫门前那株老槐树上的花不管不顾的样子,开得没心没肺,一片雪白。一个老姑子拿了一把大扫帚,勾了腰,在老槐树下,有一笤帚没一笤帚地扫着。

从天后宫后面插进去,就是石梁四巷,进了四巷,一眼看见的是老杨家的茶炉子。茶炉子的排气管呼呼往外冒白烟,像个卡死在四巷里的火车头。

老三和老杨是战友。复员时,老杨因城镇户口进了县城西门国营印刷厂,成了公家人,回家务农的老三羡慕死了。那几年,老三见了老杨,开口闭口夸老杨命好,不像自己,飞多远,还是落进土坷垃里。好日子也没过几年,不知那阵风刮错了,老杨两口子说下岗就都下了岗。老杨生了一阵子闷气后,只能依势打开自家山墙,开了个茶炉子。工商局和城管来了多少趟,说老杨没有依着程序来,老杨脖子一拧,好赖就一句话——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有一阵子,日子确实难熬,老杨老婆总叨咕四巷里下岗的闲人多,说想弄几张麻将机,来钱快。老杨脸一黑,竖起眼睛,死活不松口,好歹就一句话,说要是为了两个钱,误了娟子,没脸见老三。老杨老婆一张嘴不■,她抢白老杨说,你就把一家子老老少少嘴给缝起来,等着娟子金榜题名,享受荣华富贵吧,别到时鸡飞蛋打一场空,白便宜了老陈庄那一家子。老杨老婆说归说,家里的大事最后还是老杨拍了板才能算,麻将场子终究没有搞起来。

闲时,老三时常来老杨家,来了没有空手的,不论五谷杂粮鸡蛋鸭蛋瓜果蔬菜什么的,多少都捎些来。来了,放下东西,张两眼就走。老杨夫妻留不住,要是娟子说,干爸,吃了饭再家去,老三的腿就像被人使了绊子,走不动了,便说,真留我,我就不客气了。

每次,老三都会吃一些老杨泡的散酒,那散酒壶里有些人参须子、枸杞子。有一回,不知道老杨从哪弄了条蛇来,晒干了,也给泡进酒坛里,喝得老三身上麻酥酥的。老杨见了,皱了眉头,竖着眼睛说,吆吆吆,咋的了?我还能药死你呀,那是宝贝啊,大补啊。说到大补,老杨哼哧哼哧地坏笑。老三补过几回,也没见效果,私下里反落了桂芝一顿笑。

老杨脖子上搭着一条已经泛黄的白毛巾,勾着腰往炉膛里塞柴火,他见老三来了,身子也没直起来,依旧在炉膛边忙活。

他说了声,来啦。

嗯。老三应了一声,熄了摩托车的火,把东西扛进屋里,顺手在屋里拿了老杨那个印了“自卫反击战”字样的白瓷缸子,捻些茶叶沫子,去茶炉冲上开水。老三捧着那白瓷缸子坐在老杨旁边,也不吱声,埋头不住嘴地吹着浮在白瓷缸子上面的茶叶沫子。

老杨瞄了老三一眼,又瞄了那白瓷缸子一眼,从兜里掏出烟盒,甩了颗烟给老三。问老三,老太太什么光景?

老三放下大茶缸,点着了烟,狠命吸上一口,半天才缓缓地喷出烟雾,他说,早晚的事,现在风声正紧,还不知道能不能睡上棺材呢。烟吸到屁股,老三又说,老太太全靠一口气撑着,单等了掉这心愿,灯才肯灭。这结要不解开,人走得不安心。她老人家走得不安心,我们这做小辈的,又怎么安心呢?说到不安心,老三的眉拧成了结,抬眼往里屋张。

老杨见状,说,娟子她娘儿俩不在,一早出去逛街了,娟子难得放一天假。说到娟子,老杨眉眼里都窝着笑。

老三挠挠有些花白的头,苦笑笑,没了言语。

这两个人跟烟耗上了,都不说话,一根接一根丢了一地烟蒂。

烟盒抽空了,老三随手把烟壳捏成一团,扔进炉膛里。炉膛里的火跳了一下,随即暗了下去。他摸出桂芝塞给他的那叠红票子,递给老杨说,桂芝给娟子的。

老杨迟疑一下,没有接。

老三便有些恼,一把把钱塞进老杨口袋,说老杨啊,我们兄弟几十年了,我老三什么样人,你心里该有个底。老三再不是人,也不会趁着孩子大了,昧了心来认,这些年,你和娟子妈怎么拉扯娟子,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最近村里卖地得了些钱,桂芝是想着娟子若是上大学,那么高的开销也不能全指靠你一个扛着,就给你拿了些来。就你这茶炉子能出多少钱?你老婆日夜缝娃娃,也挣不了几个钱,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就够你们两口子扛的了,你还有个药罐子妈。

老杨脸上有些下不来,说,老三,咱兄弟还有什么可说的,越南自卫反击战那会,咱兄弟一起蹲猫耳洞,一起打越南鬼子,不是你老三替我挡了那一枪,哪里还有我老杨今天?娟子妈心窄,说娟子到底没从自己肚里过,早迟要飞的小雀儿,这些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一说到这就哭上了,哭得昏天黑地的,人心被她哭松了,我背后不知道劝了多少,女人家就是拐不过弯来。

娟子呢,娟子咋说?老三有些不甘心。

这丫头从小粘她妈,心善,知道疼人,想是怕她妈伤心,任你怎么说,她死活不开口,逼急了,好歹就一句话——我是我妈养的。我也不敢往深里说,她娘俩要有个好歹,我活得也不是个滋味。这不,一早我让她娘俩一起逛街去了,喜欢什么买什么。我寻思着,她们心情一好,兴许就松了口,随了老太太的心。这些年,旁人不知道你,我老杨还能不知道你老三啊,是个孝顺儿子,大孝子!当年从南方当兵回来,行李里尽是给你娘带的好吃的,光香蕉就扛了一麻袋回来,说是老太太喜欢吃这个。

还没等回来,就烂了个大半。老三听到这,搭了一句。

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院子里堆些树根树桩,老三是个不识闲的人,他起身找来锯子和斧头,锯了枝杈,再慢慢地劈成柴火,劈好的柴火,码得齐齐整整的。这些树根树桩,有的易劈,有的坚硬如铁,先得用斧头慢慢斫出缝隙,再对准缝隙抡圆了胳膊使足了蛮力,拼命一劈才劈开。劈不开的,还要继续使蛮力,直劈得老三大汗淋漓。

老三手忙,嘴不闲,找着话说,他知道这些年老杨活得不得劲,就挑着喜气的话说。说拆迁拆出这些树根来,也算是得了拆迁的福,也能省下些煤钱,哪一天拆到你这,房子也有着落了,也不枉给菩萨烧了这些年的高香,要不咱这样的,什么年月能买上房啊。

老杨埋头往炉膛里添柴火,也没见脸上有多少喜气,话说得也和温吞水一样。他说,这上头的事,咱小老百姓只有跟着来,就像当年让你下岗就得下岗一样。让拆,拆呗,这些事也不是咱这样的能拿得了主意的。

茶炉烧柴不似烧煤,要勤着添柴,一不留神就熄了火,再要着就费事了,闹不好,凉了炉里水,黄了生意。添好了柴火,老杨朝老三甩了颗烟,说煤越来越贵,打水的不知道煤贵就会埋怨水涨了价,就这样我都撑不下去了。

老三接了烟,顺手夹在耳朵上。

茶炉烧开了兑,兑了又烧开,打水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老杨忙不过来的时候,老三就搭把手。老三手里忙着,这心里却和茶炉里的水一般,开了兑水,兑了水又开。说句掏心窝的话,老三做梦都想有一天娟子能喜喜庆庆地叫自己一声爸,亲爸。

娟子以前是喜欢粘着老三的,老三每次来,娟子干爸干爸的叫,叫得人甜到心里去,这孩子喜欢缠着老三问些老陈庄的人和事,老三会告诉娟子老陈庄一些稀奇事,说哪块地的瓜甜,哪棵树上的枣子大,哪口塘里的鱼呆头鹅似的,篮子一舀就舀住了。还说老陈庄村口有棵比天后宫还要老的槐树,春天开起花来,雪堆的一般。娟子瞪大了眼睛问,真的啊?真的啊?末了总要缠着老三带她去老陈庄看看,但是,老三一次也没带娟子去老陈庄,怕老杨两口子心里不畅快。

不知哪一天起,娟子开始躲老三,话也少了,不似从前会撒娇耍赖,学习也不要人催着逼着了,闲了就粘着妈,生怕妈跑了一般。这些话老杨一句不落地在电话里搬给老三。

老三也奇怪,这娟子为什么越长越像自己?生了一个和老三一样的瓜子脸不说,就连身子骨也不走形,瘦高细长的,和老杨那两口子按不到一起去。即便是娟子不疑心,难保左右邻居没有闲言碎语的,老三是个明白人,来城里就少了,来了,都是娟子上学的时间,在茶炉边搁下东西就走。

娟子是春天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来的。向晚的时候,老三蹲在院子里埋着头拼命吸烟,桂芝的房门紧闭着,不时从里面传出呻吟。不知过了多久,老三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以为桂芝生了,心里掖了个兔子似的,跳得厉害,又不敢问,生怕来的又是个丫头。老太太一头汗,她走过来对老三竖着两个手指头,说,产门才开两指,桂芝这身子太弱,这可怎么好。说着,她径直去堂屋供奉的菩萨像前烧香,极虔诚地祷告。

老三担心的倒不是桂芝难产,这几十年间,这老陈庄的孩子都是老太太抓的,大人孩子没有一个丢的。老三心一直揪着,心想要是再来一个丫头,怎么办,按老太太的话来说,老陈家就算绝了户。

撑到半夜,桂芝也没生。老三开始动摇了,他犹豫着是否把桂芝送到医院剖了。就在这个时候,娟子下来了。老三在院子里听得真,心一松,随即又提到了嗓子眼,扑扑地跳。他竖着耳朵,试图从房里的脚步声或者其他什么声响里抓住点什么。他寻思着,如果房间里脚步声特别响,说明人心里底气足,这事就靠谱了。可是房间只有孩子的啼哭声,被谁催逼似的,响得老三心里发毛。

门开了,老三眼巴巴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不看老三,一声不响地往外拾掇东西。老三心一沉,就像一只秤砣“噗”地一声,落进水里。他的头低了下来,几乎要把头夹到裤裆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老太太在老三兄弟几个还小的时候就让他们记下的话。老三感觉自己亏欠了老太太,亏欠了老陈家列祖列宗,以后自己在老陈庄人前抬不起头了。老三想哭却哭不出来。也许是烟抽多了,他突然干呕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个干净。

老太太拾条长凳坐在院子里,黑着脸,一声不吭。

老三轻手轻脚走到桂芝身边,小小的伢儿已经包裹起来,搁在桂芝旁边,就像受了委屈的桂芝准备带回娘家的小包袱。桂芝侧身向着墙里躺着,老三不放心,抖抖嗦嗦打开娟子的包裹看了一眼,又迅速包了起来。安静下来的娟子见了老三突然又嘹亮地哭起来,哭得老三心慌意乱。包好后,老三又给娟子顶了件桂芝的厚褂子,抬脚往外走,桂芝听着老三的脚步声,“呜呜”地哭起来。

老三走到院子里,脚步迟疑了一下,老太太别了脸,不看老三。老三没有办法,只得牙一咬,连夜往老杨家奔。

事前,老三和老杨说好了,桂芝这胎来的要是丫头,就给老杨。公家人好孬就只有一胎,老杨两口子也说一个孩子太孤单,不好养,两个有个伴。养了男孩的人家多数有人半夜送了丫头来,等那边送的人抬脚走,这边就把街坊四邻都叫来,大肆宣扬说,不知谁送了个孩子来。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事前做好的局。

娟子就是这样送到老杨家的。之后,桂芝又怀了两个丫头,不过没等养成就中途给摘了,老三花钱请城里医生给照了“镜子”,一直照到有根,桂芝肚子才安顿下来。

老三在院子里一边劈柴一边合计着和娟子的照面。

要是娟子回来冷了脸,理也不理自己,径自进了房间,“砰”地关上房门,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老脸去求,说自己这些年也不易的。小姑娘心软,经不起说,说不准要不了两句就开开心心和自己回趟老陈庄。这个时候,老陈庄地里有瓜,塘里有鱼,树上的花开得正好,不会怠慢娟子的。

再说还有老杨,老杨是个信得过的人,老杨一定会想着法子让娟子妈去替自己给娟子排解排解。再倔的性子,总会听一个人劝的。想到娟子的倔,老三心里有些虚,娟子肯定会说是他们不要我的,怎么不把小芸姐送人?怎么不把有根弟送人?扔都扔了,现在回头找我做什么。

想到娟子会说到这一层,老三心里刀割一样。是该继续低声下气求娟子,还是羞红了脸,独自回老陈庄,老三一时没替自己想好。怎么低声下气求娟子,这些天,老三在心里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说干爸对不起你,那年月也是被逼得没路走,留你就不能有有根,农村不生个男娃怎么行,唾沫星就淹死了啊。你姑家为了养三胎,猪牵了,鸡鸭捉干净,屋子扒平了,一家人四处躲,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今个来不为别的,也不指望你认我,你奶……你干奶快没了,就指着你去叫声奶,不叫奶看看也成,你奶奶这辈子也不易。

娟子走到老三面前,圆睁着眼睛盯着老三,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姓陈,我姓杨!

老三在自己的想像中看见了娟子催逼的目光,精气神突然就萎了。

他叹了口气。

老杨见老三在院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就从茶炉旁探过头发话,老三,瞎叨咕啥呢?累了,就歇会吧。

老三抬头笑笑,依旧埋头劈柴,好像他一早就是为着老杨院子里这堆木疙瘩来的。这些榆木疙瘩特别难对付,老三拿出自卫反击战中攻克敌人碉堡的心来劈,往手心里唾了口唾沫,抡起斧子使劲斫树桩,树桩黏着斧子在老三脚边滚,老三调换了角度,抡圆了斧子,就是劈不开。

老杨说,眼看看都中午了,这娟子娘儿俩怎么还不回来做饭,老杨说着就要打娟子妈手机,老三死活不让。老三说,早上吃得迟,不饿,就让她们娘儿俩好好逛逛。咱爷们有烟瘾,女人有眼瘾,上了街不买看看也是好的。上次,桂枝傻呵呵地跟我逛了一天街,她看啥都说好,最后啥也没买还乐得和捡了金豆子一般。

中午将近十二点,娟子妈才回来。她见了老三,愣了一下,脸上寡寡的。不过,倒没有丢脸色给老三看,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说,老三兄弟你来啦,桂枝咋没来转转呢?

老三脸上也笑着,心里感觉娟子妈这客气里夹杂着生分。

娟子妈附在老杨耳旁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说得老杨变了脸色,娟子妈说娟子在街上遇到一帮同学,她被同学拉去参加小城网站给敬老院孤寡老人送温暖活动了。

不是给你说今个老三来,怎么还叫娟子去敬老院送温暖?老太太早晚的事,等不及。老杨毛了,声音都高了起来。

自家丫头你还不知道啊,性子倔得九条牛拉不回来,我留就能留住她了?孩子大了,自己会拿主意。娟子妈到底也没有忍得住火爆性子,她立着眉毛,狠狠抢白了老杨一顿。

抢白完,娟子妈竟哭了,哭得抽抽搭搭的,哭了一阵子,她扭身去厨房,只听得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阵乱响。

搁在平时,娟子妈绝对不敢这样耍横的,顶多不真不假逞几句嘴,要是再蹬鼻子上脸多说一句,老杨就会竖起眼睛。老杨牛眼睛一竖,娟子妈便泄了气,不敢吱声了。

今天碍着老三的面子,老杨忍住了,他埋头烧炉子,由着娟子妈数落。

老三在院子里,干搓着两只大手,前思后想,感觉无趣,拔腿就要走。老杨一把薅住他说,老三,好歹吃了饭再说,到晚娟子总要回来吧,读了这些年的书,她总该明白些事理吧。

老三走也走不了,留也留不是,一脸的尴尬,他只好又在院子里坐下来。天越发地热起来,远处树上的鸣蝉,“知了知了”地叫着。眼前的这些榆木疙瘩让老三突然想起早上那只落到井里的铁皮桶,寻思着回家如何才能把它给捞出来。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对着先前没有劈开的那个榆木疙瘩,抡圆斧子使劲斫了下去,一时使偏了劲,树桩没劈开,一斧子全在脚上,任是老三穿的是皮鞋,也被斧子砍破了,血一下涌了出来,老三低嗥了一声,受了伤的野兽一般,疼得在院子里打转。

老杨听得动静,一蹦子跑了过来,他一把按住老三的脚,说,老三,你这是怎么说的?眼看麦子下来了,你却伤了脚,不白落桂枝说嘛。

老三不搭腔,龇着牙,强忍着疼,脸上豆大的汗珠往外渗。

娟子妈也跑了过来,倒底是女人,肠子软,见不得血,她见老三疼成那样,脸色煞白,拎锅铲子的手抖得不听使唤。老杨冲她吼了起来,木头啊?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柜子里把那瓶云南白药拿出来。

娟子妈“哦”了一声,扭身快步去屋里拿云南白药。

老杨小心翼翼地剥去了老三的鞋袜,把一整瓶云南白药几乎都按在了老三的脚上。老杨也学着他的样儿龇着牙说,老三,你的脚咋还那么臭,晚上,叫桂芝怎么和你睡。

老三说,老哥哥,我都疼成这样了,你还打趣我。

旁边,娟子妈“噗嗤”一下笑了,她说,都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思说笑。这些年,真没见那么你们俩这样好的。要什么老婆啊?就你们俩过,谁也别嫌谁臭。

说着,她蹲下身子帮着把老三的裤管往上挽,防止裤管沾了血。她见老三腿上的伤疤,愣了一下,问,是枪伤的吧?

老杨扯下脖子上的毛巾仔细扎好了老三的脚,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塞进老三的嘴里。说,是枪伤,老三左肩还有一处,当年不是老三替我挡那一枪,我早见了阎王。他缓了一下说,娟子她妈,你给娟子打个电话吧,就说她干爸的脚伤了,我让她回家。

老三赶紧制止,说,老杨,算了,别为难伢子了。说起来,当年是我对不住伢子,现在要伢子回老陈庄,没脸没皮的事,贪心了,不怪伢子和娟子妈憋屈。

兴许是烟抽猛了,老杨咳嗽起来,一口气没过来,憋得脸通红,过了半天,才缓过来,他说,娟子妈,我知道你心里寻思着啥,老三什么人,我心里亮堂着呢。你把心搁肚里,今天,当着老三的面,我和你保证,他不会来认走女儿的。如果真能带着,说明我们待她还不够尽心。你现在就给娟子打电话,我倒要看她回来不回来,回来了,才是我老杨的伢子,是个知道好歹的伢子。培养了她这些年,读了一屋子的书,如果连这个弯都拐不过来,也是我白疼了她一场。

老三拉着娟子妈的手说,老嫂子,我们处几十年了,我知道你心善,要不怎么把娟子送到你手里呢。如今,老太太就想看一眼娟子,看一眼心就安了。老太太走的安心,我这做儿子的心就安了……老太太这辈子不易的。

娟子妈心也被他们两个说松动了,犹豫了一会,从兜里陶出手机,往厨房里打电话去了。

老杨看着娟子妈的背影,脸上有了笑,他说,老三,你放宽心吧,娟子一会就回来,我养的伢子我心里有数。现在我们得去医院清洗一下,发了炎,可不是玩的。

老三说什么都不肯去,说不碍事,破点皮,费那事做什么,要是在地里做活,或是被镰刀割破了,抓把灰堰下就没事了,不比城里人那么娇气。

老杨一把薅了老三,按在摩托车上,说,拐出巷子,对面就是天康医院,花两个小钱,人少受罪。咱们老哥俩都是劳碌命,一家子都指靠着我们撑着呢,病不起。包好了,回头我们好好喝一杯,这回我可真泡了好东西进去,你再试试它的劲道,保证回去桂芝杀你的心都有了。

老三大笑,一拳过去,说,你个老不正经的,整天就知道捣鼓这个。

老杨没防着老三捶他,一个趔趄,赶紧扶稳摩托车,说,老三,老哥哥逗你玩呢,整天哭丧着个脸,活什么劲呢?

老杨正要发动摩托车,老三挂在腰间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走进新时代》,声音大得和开了小喇叭一般。老杨咂吧着嘴,吆,老三,现在手机可不是什么稀罕物,城里连捡垃圾的都有,不用这样显摆吧。

老三知道老杨甭管有的没的就喜欢打趣自己,便不再搭理老杨。他掏出手机一看,是桂芝打来的电话,心像被人用钩子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老三抖着手接起了电话。街面上闹哄哄的,老三提着嗓门,“喂”了几声,随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了。

老杨从没见过老三这架势,慌了神地问,老三,你这又是咋的啦?

老三哭得急火攻心,哭得嗓子都哑了。

他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老杨啊,老太太走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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