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2016-07-19孙振峰
孙振峰
他已人到中年。这次出差,他选择的交通工具是老式的绿皮火车。
隆冬时节,这趟将长达二十二个小时的长途旅行给他更多的,是一丝悠悠的怀旧感。那种儿时对火车的向往以及因此对遥远的外面世界的渴望,从来就没有在他的心里头失去过。绿皮火车,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从铁轨上消失。这感觉,就像对一个美好季节心存眷恋但又对其无可挽回一样。
火车似乎也保持了老派风格,一再晚点。他夜里十一点半进站,火车晚点一个小时后广播里依然传来再次晚点的播报,除了叹息、等待,他毫无办法。候车室里的日光灯如同等待的客人一样执着,白色的灯光晃在人们神情漠然的脸上。
除了看报和偶尔查看外面的大雪停了没有,他不时观看来往的旅客以消磨时间。几个年轻女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大腿上却是肉色、黑色的长筒丝袜,踩着长筒皮靴。他不由地、也有点不好意思地多看了几眼。
他认为,这些女人不畏严寒如此地装扮,无非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除了给自己的男人悦目,那就是寻找一点自信。但他觉得矛盾和荒诞的是,假如一个男人长时间地以渴求的眼光,甚至是抽丝剥茧般的眼光盯视着某位女人,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高兴还是恼怒。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拿捏好分寸——他其实一直这样为自己和其他男人们困惑着。
深夜一点半终于上了火车,他有一个软卧的上铺。进入包厢没一会火车启动了,伴随着从月台上射进车窗里的橘色灯光,他看见包厢里已经有三个人在卧铺上睡着。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借着昏暗的光线扫了那几个人几眼。
两个下铺分别是两个女人。他对面的上铺似乎是位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发出不小的鼾声。因为有暖气,加之空间狭小,车厢里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混乱的气息。谈不上喜欢,他觉得这就是一种奇特,一种他暗暗称奇的人生境遇——一个随意的时刻,一个狭窄的空间,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被牢牢地固定在几张小床上,相隔不过几尺,却要在一段时间里必须待在一起。他认为这就是一种命运的安排,而这些人也只能服从这种命运的安排。
他发现,对面下铺上的一个女人正蜷缩在卧铺上静静地熟睡。她将那床薄薄的被子抱在胸前,侧卧着身体。由于大部分被子被她裹在胸前,只有一点被子搭在她的腰间。列车刚刚启动,月台上的灯光透过窗帘忽明忽暗地照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她那富有柔软曲线的腰身。他断定,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因为昏暗,他看不清这个女人的容貌。临睡前,他侧卧在床铺边——不能说他是刻意如此,因为他就是那样舒服地卧着,极为方便地凝视着这个黑暗中的女人。那朦胧中枕上的一蓬头发,给了他无限的遐想。他希望她是个年轻漂亮、满头秀发的女人。随着列车富有节奏的震动声,他渐渐进入梦乡。
醒来已是早上九点,看过手机时间后,他侧身看了一眼车厢下部。这时,昨夜他关注过的那个女人正在床铺上梳头。她穿着V字领白色紧身棉毛衫,黑色裹腿的筒裤,脚上套着丝袜。此刻她正蜷着双腿,一手端着一面小镜子,一手拿着梳子在梳理头发。
如他所愿,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虽然他不好意思地盯看这个女人,但是他通过一般旅客理所当然的对车厢环境和窗外风景的查看,借着余光,他感觉到这个女人自然散发出的魅力。
女人在不紧不慢地梳理头发,那是一头浓密漂亮的大波浪披肩长发。她仔细梳着,同时对着小镜左右上下检视着自己的面容,表情淡定自然。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如此轻慢甚至是慵懒的梳妆举动,充满了女性的魅力。他想,她也有点搔首弄姿,因为毕竟有好几个陌生人就在她的眼前。
他穿上一件羊绒衫爬下床铺,落地时对已在下铺坐着的一对中年男女问好致意,他认为这是一对夫妻,男人就是昨夜鼾声很大的那位。但他因为内心的暗喜和浅浅的羞愧,没好意思和那位漂亮的女人打招呼。等他洗漱完毕回到车厢时,那位年轻女人不在。而那一对中年男女显然是因为他刚才的拉门,才刚变回正襟危坐的模样。他发现,这两个人并不是他开始时设想的是一对夫妻。因为他们那种“偷嘴”过后极力掩饰的神情,与一对中年夫妻应有的坦然很不相符。
为了打破尴尬,他问男人:“你好。你到哪儿去?”
“啊,去襄樊……大概下午两点钟到。”男人一边说一边向他递烟。而边上的女人在一边娇嗔道:“哎哟——车厢这么小,又有暖气,你少抽点烟!”她的神情口气像个恋爱中的年轻姑娘,尽管她并不年轻。
虽然接过烟,但他没有点火。他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和他们随便聊了几句。据男人说,他俩是去襄樊做业务培训的。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开门进来,手里拿着几个刚洗过的桃子。他立即起身对女人点头致意,让开床铺。女人没说话,她褪去火车上的简易拖鞋,又蜷在铺上,随即拿出了手机。
事实上,他很想和这个女人说话。她最多不过三十二三岁,身材柔软苗条、胸部丰满。一双有些失神的大眼睛,嘴唇潮湿红润。她的面部有些苍白,颈部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岁月的皱痕。他感觉她就像那已经怒放过的花朵,正在进入凋谢的阶段。又像那熟透了的、多汁的桃子,如果再不享用,就会可惜地烂掉一样。他想对她说话,可一时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就像是一道无法打开的闸口,话语被他羞怯的心理死死地挡在那道闸门之后。他只能爬回了上铺躺下。
女人低头玩着手机,手机不时发出“滴滴”声,那是手机QQ聊天的声音。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女人的神情是淡然地微笑。偶尔,他的手机也有短信消息的声音,但那都是些业务类的“温馨提示”——如“湖北人民欢迎您!”处于无聊,他也打开了自己的手机QQ,可那上面没有什么有关自己的消息。他坐起身,拿出一本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阅读。这是他出门时随手拿的一本书,实际上他并不擅长睿智深奥的哲学原理,也从未在任何学术领域内有一丁点的建树。他只是想阅读一点所谓的深层次书籍,可能的话,也希望自己有点层次罢了。然而这本书他已经看了半年,还没有看完三分之一呢。
这时,黑格尔的法哲学精髓更是无法吸引他。他虽端着书,可心思全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他猜测这个女人的年龄,猜测她的职业身份,猜测她坐这趟列车的目的。而他最为感兴趣的猜测是,这个女人是不是一个放浪的、非哲学思辨的女人——换一句大白话就是,这个女人是不是一个容易被人——比如自己,上手的人!若在平时,他可能不会也不敢有这么多的胡思乱想。在熟悉的人眼中,他是个中年知识分子,衣冠楚楚。然而人们就是这样,一旦离开自己的环境和土壤,他们更会伪装自己,使自己变成一名“绅士”。而且在特殊的时候,他们会不自觉地暴露出自己最卑劣的本性。
女人或许因为长久地低头玩手机,抬起头换了个姿势,又高高地举起手机继续按着。这举动使得他心生波澜。因为女人昂着头,几乎是面对着他。他觉得这个女人也在观察他,虽然她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可不时游动的眼光一定也在扫瞄自己。他认为这很奇妙。他和她一高一低地对坐着,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看手机。而他的心思完全在这个女人身上,他按捺不住一种窃喜——他认为女人可能也在向他发出某种问询的信号。但他不能确定,也许包厢里的人都会对其他人有着一种正常的探寻姿态,毕竟在这一段时间里,几个人注定要待在一起。
中午时,那对中年男女去餐车吃饭,车厢里只剩他和她,他觉得说话的机会来了。他一边爬下床铺,一边朝车窗外装模作样地瞭望,同时说:“快到武汉了吧?”他的话语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的,他希望女人能接住他的话茬,他在试探她。听到他说话,女人也朝窗外扫了几眼,但她没说话,她悠悠地在吃桃子。
“该去吃午饭了,你去吗?”那对男女不在车厢,他的“贼胆”大了。
“等会再去——”女人捏着桃子在空中摆了一下手。
回到车厢,他听见那个男人在打手机,一个小时后他们将下车,他在联系人到车站接他们。
躺在铺上,他不禁高兴起来。男人的电话,意味着他和那个年轻女人将会在剩下的时间里被这个狭小神秘的空间所包围。那个漂亮女人柔软的身段和丰满的胸部吸引着他。他渴望有一种尝试,莫名的。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尝试和努力会是什么结果,但这种尝试的渴望使他激动。
萍水相逢,而且注定到一个时刻就必须下车、必须分离。这似乎被命运刻意安排好的进程,对他来说有着某种无奈的宿命般的哀叹感。时间短暂,甚至刻不容缓。他的心怦然而动。这不单是因为这个已经熟透了的女人对他充满了诱惑力,更是他觉得这种生命中的一个独特的瞬间即将稍纵即逝。生活的意义对众生而言,就是一趟稀里糊涂的单程列车。人们在恍惚及冷漠中,失去多少奇妙的途中美景。就像这趟绿皮火车,等到人们知道去体味旅程中的美景和感受的时候,他们却已离终点不远了。他担心自己由于羞怯和犹豫不敢靠近这个女人,最终导致这一瞬间如同泡影般破灭。
他不知该如何把握分寸,不知该如何向她献殷勤,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他胡思乱想着,似乎又焕发了青春。他盼望着那对男女尽快下车,可又担心那两个人下车后,包厢里又会再上其他旅客。那样,他鼓了半天的勇气可能会灰飞烟灭……此刻,他躺在铺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顶,内心杂糅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他忐忑不安着。
那对中年男女终于下车,他感觉自在了许多。列车终于启动,一段时间过去,并没有新旅客来到这个包厢。他不禁庆幸起来,因为他要尝试,也可以说,他要“表演”。
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下铺,和她对面。她依然在摆弄着手机。
“你到哪里下呀?重庆吗?”他故作随意地问道。
“我到达州的。”她停下摆弄手机,眨着一双大眼睛答道,似乎并不排斥他的搭讪。
在他看来这是一双曾经清纯美丽的眼睛,而今却因为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打磨变得有些失神黯淡。虽然她是个城市人的穿着打扮,但他初步断定,她可能来自山区。
“哦,我到重庆,比你后下车。你从哪儿上车的?”他说道。
她说的上车地点竟然离他的城市很近,他颇为兴奋,马上和她聊起那个偏于一隅安静的城市。而她对他的城市也知道一些,因为地域上有些共同点,他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
作为一种印证,他想知道她是不是来自山区,问道:“你是达州人吗?”
“不是,我家在……”不知为什么,她竟然十分坦然地告诉他,她的家在达州的某个县、某个乡、某个村。“那里都是山。要坐县里的班车,还有十几里的山路才能到家……到时候我弟弟骑摩托车接我。”
“我喜欢你们的山区。我坐过三峡的轮船,看过江边的高山云雾缭绕,山腰上还有白色的房子。还看到小姑娘在江边背竹篓……”他来自平原丘陵地带,成年之前没见过大山,对山区有着一种理想化的美好想像。
“我们家那边就是这样。村子人不多,住的很分散,看不到什么人……不过,我真的不喜欢农村——山里很穷,家里的房子去年才翻盖,以前漏风漏雨,在屋里高跟鞋踩到泥里都难拔出来。现在我也不习惯了……”
她的回答令他有些意外,但她的话语是朴实直白的。他意识到,就像许多衣食无忧的人向往田园生活一样,也有许多人在困苦中却在梦想着走出大山。他对山区生活那种理想化的好感,面对她的现实未免略显苍白单薄。
他放松了,开始随意地在她对面的卧铺上坐躺。他们聊得很多,人们往往会这样——虽然素不相识,却在一个意外的场合及偶然的时间点中,会彼此聊得很深;而面对自己熟悉或认识的人,他们往往却缄口不言。因为他们知道,等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各奔东西。那些刚刚说过的内心话,就像一阵烟被风吹散在空气中一样——人们大概都需要有宣泄和一吐为快的时候,而结论并不重要。
她三十二岁,十六岁初中毕业离开家乡到上海打工,在饭店做服务员。最光鲜的日子里,成为饭店的迎宾员,不再端盘子。第二年她就“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孩已经十五岁,在老家随自己的父母生活,快初中毕业了。婚后没两年她就离婚,目前在那个小城里住了有五六年时间,和她人合租房子,做服装门市生意。之所以来到那个小城,是因为认识了一个男人,但两人并未结婚。这次回家就是看望父母、孩子,给家里捎点年货。“我特意提前一些回家看看,要是过年前回家,坐车非常麻烦!这样过年就不再回家了。”
“服装生意好吗?”他问。
“还凑合——”说着,她从身边的一个背包中拿出一件在他看来奇特、短促而又时尚的黑色衣服,那上面满是长毛,就像一条黑狗的皮毛一样。
“这是我准备带给弟媳妇的,你看怎样?买的话要多少钱?”
对女式服装,他十分外行。他礼貌性地用手抓了两把黑毛,胡乱说道:“不错,挺漂亮的。这衣服恐怕要三百多吧——”
“你也真敢说。这衣服店里挂价七百多,就是熟人,最低也要五百。”她对他的“衣盲症”以一种科普工作者的口气解释道。
他又摸了摸衣服上的黑毛,发现衣服上还有不少小而圆的装饰亮片,问道:“这衣服有人买吗?”他觉得这种衣服过于张扬。
“有啊。夜总会里的小姐来买的最多……”面对一个对女性服装一窍不通的人,她似乎对她的商业秘密也不那么在乎。
他想起来了,那些街头和夜总会里年轻妖艳的女人的确常穿这种时尚、夸张并且闪闪发亮的衣服。他感觉她对那种有些见不得人的娱乐行业颇为了解。
“你是做什么的?”她问。
“哦。我去重庆做业务的,文化传媒方面的……”他没有她坦然淡定,撒了个谎。
“我还以为你是法院的呢。上午你看的书上有个什么‘法。”她未置可否,微笑道。
原来她也关注过他——他想起早已被他扔在一边的黑格尔——他有些自喜。
这时她来了一个电话,这是个男人关心问候她旅途行程的电话。电话中他们有些轻佻的玩笑,显然男人说了一些肉麻的思恋话语,而她也显得较为热情,表示过几天就回去,到时候直接坐飞机回去——好像,那边的男人思恋难耐,而她也归心似箭似的。在他看来,他们的话语有些逢场作戏的成分,有几分类似娱乐场所里的“临时夫妻”卿卿我我的味道。
通话结束,他说:“你回来下飞机,那里离你们那还有百把公里,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吧,送你回去。”这话无所谓真假,也可以说有些“阴谋”的成分在内。因为,如果她真的答应他去机场接她,那他也是准备去的。在他看来,她还不失诚实,如有可能,他希望他们可以成为男女朋友以调剂生活的情趣。
“哼,我有男人接的!”她快速干脆地轻声说道,有着些许体现自身价值的味道。
“你们住在一起吗?”听到如此回答,他不禁有些嫉妒。从刚才的聊天中她得知,她是和另一位女人合租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
“不,他上班,有家……他下班以后我从来不打他电话的……”她的回答大方而又无所谓。如此的个人隐私,在她说来,就像她的眼神一样有着一丝淡漠的味道。
她的回答,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们聊了很多。通过她坦然的自述,他甚至能勾勒出她至今的生活简历。一个四川山区的清纯少女,她早已习惯背着竹篓在寂静的深山中行走。家庭困难艰苦,她像大多数的少年人一样向往走出大山,走向城市。她单纯的内心渴望着光怪陆离、纷繁复杂的世界。她希望通过去城市打工的方式,体验新的生活、去挣钱,好让自己、父母和弟弟生活得好一点。在这些久在贫困山区的孩子们看来,去城市打工几乎没有他们所不能承受的艰苦,任何的艰难总比山中的无望的清苦要好受的多,何况,城市中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
虽然并不高雅,但她的确是一小朵自然天成、刚刚吐露芬芳的山花。加之朴实坦诚,她终于无需打杂、端盘子,成为了一名身穿旗袍的迎宾员。在她看来,这是一种成功,是一种令其他山妹子羡慕的光荣的事情。很自然,接着她又有了爱情。还有什么比既有收入可以接济家里,紧接着又有了爱情更让她高兴的事呢?毕竟那里是上海,哪怕她的“白马王子”其实是个油嘴滑舌的无赖,但他那最拙劣的花言巧语也能让单纯的她陶醉并委身于他。随后,就像老套的电影情节一样,她有了“爱情的结晶”——一个女儿;又接着,“王子”抛弃了她……
她说她不愿去找孩子的爸爸要抚养费,孩子出生后不久,她就将其送回老家。“当时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他自己吃饭都成问题,找他有什么用?女儿的生活费、上学钱全部是我寄回家的……男人可信吗?”她轻叹道。
她最后的一句话,既像是发表了一个定论,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困惑,还像是对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一时语塞。
也许她有理由对他发问。因为她说过“喜欢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的话。而他带着眼镜,在外人眼里有些儒雅,更何况上午他还在看哲学呢。
他的确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深奥的人生哲学问题。“男人可信吗?”——不,他想说那些猎艳的男人都不可信!可问题是,单纯并抱有美好幻想的女人怎么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个卑劣的猎艳的人呢?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他开始时的主动和礼貌,其实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猎艳心理的。就是现在,他仍然在暗忖能不能在分别前搂住她浑圆苗条的腰肢。
“你很善良能干,没准哪天你会发财的!”他岔开话题,开玩笑道。
“发什么财啊?按揭的一套小房子不知道哪天才能还完钱,老家房子去年翻盖也是我拿的大部分钱……上个月我们那有一次小地震,人家都觉得不得了的,要我讲,都震完才好呢!”
他一时又是无语。看起来,她对生活有着一种挫败感。虽然话语是无所谓的轻描淡写,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对生活几近绝望的悲哀。她在电话里和那头的男人有说有笑,其实她内心无比清楚,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各有所图罢了。
他想,从她第一个男人到现在电话里的男人,这期间她一定还有过不少让她伤心的男人。他甚至怀疑,在她二十多岁依然美丽动人的阶段,可能会因为单纯、无知或是好奇,为了钱,会被他人引诱步入龌龊的娱乐场所。也有可能,她会有情人,会被人保养。
在他看来,因为阅历久了,她有着一些随波逐流的风尘感,眼光淡漠失神。虽然笑起来依然有几分美丽,但细细的鱼尾纹已经爬上了眼角。青春接近尾声,如何多赚钱,在物质上更充裕,是她最迫切的要求。但她良心未泯。她关心父亲抽烟过多,给家人带衣服,给孩子带礼物。虽然她声称“真的不喜欢农村”,可她依然在回家的路上。她已向命运和城市“投降”,并怀疑男人和爱情。
天色已晚,绿皮车早已驶入山区,不时穿越隧道。每次穿越,他都有很强的封闭感,感觉压抑。这种压抑,更使他想做点什么。在这狭小的空间,面对成熟柔软的她,他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列车永不停歇般富有节奏感的“哐当”声,就像他暗自迫切的心跳——那是将要终了的、甚至是某种即将绝望的宣示声——再有两三个小时她就要下车了,届时,就那么礼貌地对她说一声“再见”吗?
他请她吃东西,她也请他吃桃子。但他忐忑不安,有些焦虑。为掩饰自己内心那种迫切心理的尴尬,他几次跑到车厢过道里吸烟。他面对的是人生旅途中机遇难得的“老虎”——“女人是老虎”,而这机遇转瞬即逝。他觉得这不仅是因为她尚且是个不错的美女,而是这次奇特的机遇是如此的难得。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她是只“老虎”,倒不如说这次机遇才是“老虎”。因为同样的环境,若换成另一位可人的美女,他也会兴奋和紧张不安的。他下定决心,无论怎样,无论会出现什么场面,他要对那只“老虎”——她或是机遇——闭上眼,狠狠地投出他的“长矛”!他拧灭了烟头。
回到车厢,他看见她靠躺在床铺上,那张小小的白色薄被被她窝卷着垫在脑后。他向她要手机号码,她犹豫一下,只是告诉了她的QQ号。接着是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他在犹豫、挣扎,心在狂跳,脸部神经因为紧张变得有些抽搐。那神情就像一只紧张不安、企图猎杀一条响尾蛇时的黄鼬。
说“脸皮厚”不大确切,他完全可以说是“厚颜无耻”,他说:“我能坐到你这边吗……”他的话因为企图偷情的羞怯感显得十分的不流利,话语很轻,后半句几乎是含在自己嘴中的。她在看手机屏幕,听到他的话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不等她说话表态,他一扭身就坐到了她的身边。令他欣喜的是,她并没有厌恶和排斥的表现,甚至可能是基于礼貌或是某种默契的配合,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并收起了双腿。而他的手已经“准确”地放到了她那修长的大腿上。
“其实我真喜欢你们的山村,空气好,安静……你人也很善良。”不能说这是花言巧语。他的确和许多人一样,有些自然主义的情怀,他的话发自内心,对她善良的本性也是确信的。只是此时,说这话是个过渡的技巧,他不想表现得像个猴急的少年一样。
“你有情人吗?”她问。这时她不再接他的话茬,突然,也像是随意地问起了他的感情生活。
“以前有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
“为什么呢?”
“她后来为了事业发展,去了南方,就散了。不过联系还是有的……”他有些叹息地说道。这种叹息并不真实,他在掩饰、搪塞,就像他的回答同样不真实一样。而且,中年时的老于世故,使得他也不能确定她的话是否全部真实。
“哈哈!到重庆干脆找一个情人吧,那里美女多……”她调侃道。
“那太远了。干脆你跟我到重庆玩几天再回家吧。”他也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与此同时,他感到她的话语有着一丝隐晦但又巧妙的诱惑的意思,他几乎确信她在娱乐场所做过事。
玩笑中,他并未停着。他的手已经抚向她的腰肢,他甚至从她手中拿下手机端详屏幕内容。终于,如同之前所想,他搂住了她那富有弹性的腰肢。她没有任何拒绝的动作,似乎在看他终究要怎样。
他放平了她,随即压住了她。然而,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表情淡漠,没有抗拒,没有惊慌,没有兴奋,没有羞涩。当他刚压住她时,他感觉到她的双臂在他的后背有一个轻轻环抱的动作,他觉得她在一定程度上在配合他。他想吻她红润的双唇,但她左右扭头回避着。同时,她轻声地叹口气,说道:“你和其他男人一个样……”
本来他要解开她的衣扣,可他犹豫了,进而住手了,开始时如火的激情和躁动不知何故竟然冰消瓦解。一会,他略显尴尬地坐了起来,同时也扶起了她。
他实在无法准确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停手了。就是因为她的那句“你和其他男人一个样”吗?不,似乎不是这样——是因为她的表现,表明她可能是个被男人们摧残、蹂躏的老实人,自己心生同情了吗?是因为她那么艰难,甚至是绝望,可依然没有抛弃自己贫困山区的亲人,而表现出的善良,使得自己不忍心继续残忍地“糟蹋”她吗?是因为担心她是个风尘女子,身染疾病害怕自己被染上吗?是担心她表现出的温柔善良仅仅只是个圈套,自己会上当受骗吗?……这些念头纷繁复杂,如同电光般在他的头脑里闪现、混杂。他很丧气,情绪很低落。
不过有一点他似乎刚刚明白,原来,“老虎”不是她,也不是什么难得的“机遇”,自己也不是什么“猎手”——真正的“老虎”原来不过是自己最潜在的欲念。
夜里十一点,她到站了。车外飘着雪花。此前他帮她拿下行李箱,进行整理。他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并再次问她是否愿意直接去重庆游玩两天。这一次,他是真诚的。可她还是背起了包,微笑道:“到站了,还是回家吧……”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