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 繁华落寞 斯人憔悴
2016-07-18■丨木子
■丨 木 子
苏青: 繁华落寞 斯人憔悴
■丨 木 子
很多人知道苏青,是通过张爱玲的一句话:“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苏青,与张爱玲一起被称作上海滩上最耀眼的两颗文坛双子星,经过时间的褪洗,在尘封的旧纸堆中,再次呈现风华。
一
王安忆曾说:张爱玲是掩起来看的,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我们好像看得见她似的。
她是穿行在旧上海街上的寻常女子,脸上总带着看透一切的清醒,心里却纠结着不明白的茫然。就这样,闲庭信步于老上海林荫大道,驻足于灯火辉煌的百货店前。
苏青(1914—1982年),名和仪,出生在浙江鄞县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抗战胜利后笔名改用冯允庄。因父亲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她从小便被寄养在外婆家。那时,除了外公,家里是清一色的女性,在这里,她收获了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背叛的成长经验。
她第一次看见外婆哭是因为外公与一个唱戏的女子好上了,外婆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吱声。几番思量后,外婆接受了三从四德,为保贤惠让外公把女子接进了家门。
苏青的母亲曾是师范大学的学生,父亲虽然没有纳妾,但玩、嫖的种种劣迹,气得她母亲灰了心,绝了望,最后索性放弃不管了,尽心尽力做个良母。
苏青的童年就是在溢满女性慈爱和柔情的浓烈关怀中,塑造出热情、率真,丝毫不掩饰的个性。
二
1933年,苏青考入“国立中央大学”(现在的南京大学)外文系,只是,她和自己的外婆、母亲一样,读了一年就辍学结婚了。
过早的婚姻再次成为这个家庭悲剧的宿命,无论她有过多少丰富人生的间接经验,到了她这里,那些曾经亲眼目睹、让人黯然伤心的情景如今都转换成了她的切肤感受,那些刺痛过外婆、母亲、姐姐的利刺又开始扎伤自己。
那一天,在死去活来的疼痛中苏青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可是女儿的出生并没有给她带来祝福、宽慰,婆婆冷言、小姑子嘲讽,她躺在病床上,不敢睁眼,惭愧得仿佛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情。此后,连生三胎都是女孩,夫家把她当作了罪人。
儿子出生时,上海被战争笼罩,生活开始变得拮据。丈夫李钦后频频出轨。让她最难过的是,他们总为经济上的事吵闹。
如果不是那一巴掌,她也许仍然是李家忍辱负重的小媳妇。
那一次,苏青实在难为无米之炊,于是向丈夫要钱买米,争执几句后,李钦后扬手一巴掌给她打了过去,并甩下恶狠狠的一句话::“你也是知识分子,可以自己去赚钱啊!”她五内俱焚。就是这一巴掌,让这个家族一代代女子绵延下来的酸楚,在这里最终爆发成了叛逆。
“离婚吧!彼此好过。”十年之后,终于有一天苏青昂然对那个自己叫丈夫的男人说。
从此,她成了卖字为生的作家。
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产女》,寄给当时很有名的杂志《论语》,编辑被真挚的语言和感人的情节打动,刊登上了杂志,自此,苏青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走上了与文字结缘的道路。
在苏青的文字里,很少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清雅脱俗的飘逸,或是奋进高亢的激情,她说的道的都是每个人身边的事,什么家长里短,什么柴米油盐。她始终保持着现实的洞察力,人生多么现实,浪漫和美丽不是没有,只是掺杂在世俗的疲惫里,便不再那样令人神往。
三
十年的婚姻,转瞬成空。“就是最美丽的花也会褪掉颜色,一层层扬上人生的尘埃,灰暗了陈旧了,渐渐失去以前的鲜明和活力,花儿有开必有谢,唯有果子才是真实的。”这样的话,是苏青疗伤的唯一方式。
结婚十年后,苏青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段不算太长的婚姻除了留给她四个孩子外,还有《结婚十年》这本畅销中国半个世纪的长篇小说,这是从不幸婚姻中萃取出的一颗珍珠。张爱玲说她“唤醒了古往今来无所不在的妻性和母性”,“伟大的单纯”,那些“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
苏青的全盛时代,《结婚十年》成为当年最红火的畅销书。1948年之前,一共再版了36次。长期压抑胸中的委屈终于吐出,她一飞冲天,成为上海文坛炙手可热的女作家,和张爱玲并称为“孤岛时期荒芜文坛上并列的奇葩”。
有人这样评价苏青:她爱热闹,不甘寂寞,写什么都写得热热闹闹,下笔如话家常,一点都不做作。那些弄堂里的起居,夹着脂粉气,也带着酱油味;阳台望出的街景,能触摸到女人间的私房话,交心又隔着肚皮。苏青的字里行间都是穿衣吃饭的事,她快人快语,却没有风月,只是些过日子的实惠。正是这些每天的琐碎,构成了生活最朴实的日子,无论天南地北,任时光荏苒。
苏青文字中的生活,不能说精致,也无雅趣,带点世俗,更多的是精打细算。为了一个铜板可以和鱼贩子讨价还价,她把旮旯里的每一处细节都积攒起来,小孩长牙、出麻疹,夫妻为生活小事斗嘴、和好等等,在文字中都变成乐趣让她慢慢享用,读者常常会不由自主进入书中,跟着那些人物的角色,去体会软弱、庸俗、狭隘、嫌隙、善良还有希冀,仿佛就是身边许许多多的妇人,她们甘心把锋芒藏起,在家庭和婚姻中消磨自己,只为一家团圆,儿女平安。
女人爱读苏青的文字,因为里面还蕴含着许多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道理,苏青撕下了温柔的面纱,把残酷又真实的关系呈现出来。
“女人与男人不同:男人是地位愈高,学问愈好,金钱愈多,则娶亲的机会也与此成正比例;而女人却必须成反比例。因为在性与爱的方面,男人比女人忠实,男人只爱女人的青春美貌,而与其他的一切无关。”
“西施是经过吴王夫差的宠爱才成名的,不然只凭她一个老死苎萝村的乡下女子,还配这许多历代诗人替她歌颂吟咏吗?”
四
靠文字和才气,苏青赢得了一份独立生活和人格,但她的情感远不如在文坛上那样幸运,因为担心孩子受委屈,她选择了单身。她的担子很重(她离婚后有两个孩子在她身边由她一人抚养),她不得不做许多传统文人不屑的事,如亲自与出版社讨价还价,甚至自己背着书去卖。为保护自己的经济权利,她甚至受到同时代许多文人的抨击中伤。他们看来,苏青锱铢必较,不免显得小家子气,有失清高。可是谁能体会一个单身女文人过分谦让和不计得失是要靠经济和人脉支撑起的,而这两者对苏青都是稀缺资源。
苏青写了一生家长里短的世故,却依旧是个单纯的女子,她始终没有明白,所谓夫唱妇随、海枯石烂的背后,都包含着无数做作的表演,而在人生舞台上,那些活得滋润的人,演技都不算太差。可惜这个纯粹的女子,曾在大家族中遭遇的种种不幸并没有把她训练得八面玲珑,她用俗世的单纯和坦白与那个年代死磕,最后粉身碎骨。
张爱玲选择离开,成了粉丝们永远的怀念,张爱玲也与旧上海一同被定格,而苏青选择留下,穿上了女式人民装,却始终是老上海旗袍的风韵。
特殊年代苦了这位擅长写青衫红粉的女作家。家被炒,人被斗,工作也被辞退。1975年退休时,退休本上写着:
原工资61.5元,按七折计算,实发退休费43.19元。
她原本住在市区,与邻居共用厨房、卫生间,因为过去的历史,她总受欺负,无奈之下,与郊区一家调换住房,以求安宁。
五
晚年,苏青与离婚的小女儿、小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相依为命。
那时苏青身患多种疾病,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唯与抗战前《女生》杂志主编王伊蔚有所交情。她在致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病危时,她想看一眼自己的《结婚十年》,却无法寻见,女婿高价复印了一册,算是给了安慰。
1982年12月7日,苏青大口吐血,不久就走完了自己六十九个春秋。
她被平静地火化,据说,当时灵堂里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前来送行的亲友也只有四五个,全部的送葬时间仅七八分钟。骨灰三年后被一位亲属带出国,魂魄远行他乡。
苏青的一生直率不矫情,她总带着小女人锱铢必较的现实,并且坦率说真话。只是遗憾生活没有因为她的单纯而一路绿灯,一个单纯坦白的女子,最终也单纯坦白地离开。
上海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