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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君则胜

2016-07-15橘文泠

飞魔幻A 2016年7期
关键词:神谕神明

橘文泠

(一)

受到神谕召唤时,朱方其实不太高兴。

在此诸神所居的方界之中,胜遇一族的驻地是最为偏僻的,自得其乐与世无争,不似其他神明那样热衷于插手人间的纷乱——说来也巧,族中也从未有谁接到过神谕。

所谓神谕其实是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特定者的面前,据说神谕的产生是因为凡人有所求,而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力量便会安排相应的神明前往应求。

回头看看还年幼的小弟,朱方满脸不悦地瞪着眼前的神谕,道:“我去去就回来,别淘气啊。”

他这么对小弟说,这可不是哄骗,凡人寿数短暂,去应一个神谕,所费时间于神明不过瞬息。

幼弟皱着小脸点头,朱方叹口气,转身走进神谕的白光里。

光的那一头,却是水下。碧蓝色的池水,阳光在上方闪耀着,映着少年纤细的身形,灵活得宛若游鱼一般来到他面前。不,说是宛若游鱼也不确切,因为少年应是双腿的部位确实是一条鱼尾。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地——隗国,昔年有水中古神应神谕降临此国,悦王女之貌与之欢会交合,自此隗国王族便得了一线神明的血统,入水后双腿便化为鱼尾。

当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线血统越发淡薄,真没想到如今隗国之中还能诞生这样的王族。他玩味地看着少年的脸,还稚嫩,面对他时眼中有深深的恐惧,却又露出一丝倔强的骄傲来。有点像小弟呢,朱方想到。

随同少年一起浮上水面,却见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岸边,看见他们后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如潮水般涌来,忽然不知是谁最先高喊了一声:“少君寻神而归,确为我隗域正统!少君千秋!”

“少君千秋!”人群齐刷刷地跪倒,倒也壮观。

他半靠在岸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随后少年自水中上岸,鱼尾双分化足,少年环视了一圈跪拜的人群,最后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问道:“尊神如何称呼?”

“朱方。”他仰首,微微而笑。

幽深广大的宫室内,当所有臣工王族都退走后,年少的君王立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抖的身躯泄露了他体内不可名状的恐惧。

也是应该恐惧啊,一路上已经将经过听得七七八八的朱方想——尚在襁褓时便没了父母,日前一直仰赖的长兄又忽然遇刺身亡,跟着便有质疑的声音说是少君年幼稚弱,不足以守护隗域。最终逼得少年潜入遇神池,当众证明自己依然拥有王族神秘难测的力量,能够像先祖一样召神护佑隗域安宁。多么危险,如果他没有回应神谕而来的话。

“灵输,”他低头轻呼少年的名字,“召我前来,究竟所求为何呢?固守王权?开疆拓土?”

“不需要……”年少的君王抬起头来,“尊神只要留在这里就好了。”

他默然无语,异于常人的目力搜寻到了隐在暗处的画像,寥寥数笔,玄衣高冠,凡人的身姿却有着和他相似的面貌。那是少年的兄长。他终于知道神谕选择自己的原因了,眼前年少的凡人向方界所求的很简单,那就是希望曾经一直守护自己的兄长,能够再次回来。

(二)

不过人既然下了黄泉,到了鬼伯手里,自然是不能再返回现世了。于是朱方只好安心住下,灵输尊崇他待他好,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都奉上。一日宫人捧了新装来让他挑,他挑了火红的一身,腰间襟口还缀着羽片。穿戴停当时灵输恰好回来,少年看到他便笑起来,说:“朱方,你真是好看。”

其实灵输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只不过被国之重任压得喘不过气,从来都紧着眉头。

灵输还说:“这身衣饰,倒与你的原身相似得很。”

他的原身,形如翟鸟而赤羽。他只让灵输见过一次,而那次灵输也化出鱼尾来,蓝绿色的鳞片在月下闪闪发光。“若是孤真能化成一尾鱼便好了,”少年有些委屈地说,“那便可以放下一切,于五湖四海中畅游,多自在。”

会说出这样的话,足见灵输的某些时候还是那么天真。这样的天真,若无强劲的实力守护,无须多久就会夭折于尘埃。他想,大约不能很快返回方界了。

其实守护灵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面对繁重的国务,少年虽然稚弱但还是毫无怨言地一肩挑起。在长久的时间里灵输一直严守最初的诺言,从未向他求取过任何一件事。所以他只要看着灵输就行了。

但是灵输对他无所求,不代表别人对灵输就无所求。在成年之前的这些年里灵输从未掀起过任何一场征战,这不仅让惯于征服的隗域贵族不满,也在实际上削弱了隗域对诸多属国的威慑力。

终于,当戎国堂而皇之地宣布脱离隗域的庇护时,贵族们的不满达到了顶点,他们聚集在王宫门前,要求灵输立刻给予戎国以惩戒。灵输被他们逼得无法,只得宣诏说他将再一次潜入遇神池,祈求神明降下启示。

朱方不明白灵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也没有提出反对,只是在灵输潜入水中的时候感到了瞬间的不悦。这次来的神明会是哪个?管他是谁,总要分个先来后到,他才是灵输最尊崇的那一个。

所有人等啊等,这一次耗时太久了,以至于当灵输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朱方听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声音。然而灵输是独自回来的。

“神明已给出启示,”即将成年的灵输身长玉立,眉宇间的威严已不能和当初同日而语。众人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地低头,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开战。”

就如同要应和他的话语一般,遇神池中疯狂地长出了亭亭的荷叶,妖冶的蓝莲自水中探出,盛开于明月银辉之下。这被人们视为神明所降的征兆。于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朱方……”这夜灵输独饮至醉,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这里来,像年少时一样赖在他身边,抓着他漆黑的长发问,“你奉孤之召而来,你会为孤做任何事,对吗?”

他笑了起来,伸手蒙住了灵输的眼睛。灵输,终于有求于他了。

(三)

他们这一族,名为胜遇。和其他神明不同,这个名字并非自此族诞生之初就被赋予的,而是在方界与魔域曾经的一场大战中所得的。此族凡遇战则无不胜,就名胜遇吧,那赐予万物生机的古神如是说。之后很多年,方界太平无事,胜遇一族不再战斗。但他们依然善战。

踏上战场的时候朱方未系甲胄,而是穿着那身赤红羽衣,骑着白马立于万军之前,戎国的兵将指着他哈哈大笑,取笑他俊美的面貌和轻盈的身姿。但片刻后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当他策马冲入敌阵,赤色的翎羽如同箭矢般插入戎国人的咽喉,他所到之处,只见一片血光。腥风弥漫于天地。

当战事以隗域压倒性的胜利为结束时,戎国国君的头颅已被他提在手中。他将之献在灵输的王座前。

诸国,再一次臣服于隗域,五体投地,再无二心。贡品与各种奉承之辞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而来,朱方不在意这些,但灵输高兴,他自然也就高兴。直到这一年,东崖送来了白鹿。

通体雪白的雄鹿,巨大的鹿角如同一棵小树般枝杈交错。“朱方,你觉得好吗?”灵输问他。

“不好。”

他从来不喜欢鹿,更不喜欢此刻侧坐在鹿背上的那个少女——灵输分明是在看她,东崖的王女,据说就是她步入林间,只用轻言细语就降服了这头白鹿。

纵是无有灵智的禽兽,也倾倒于季玥的容颜。东崖的人如是称颂,此于那少女的美貌而言还嫌不足。即便是在方界,也少有能胜过她绝丽殊容的。所以灵输倾心于她,也是理所应当。

可朱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灵输不该如此相信一个外族人,娶她为妻,让她待在他的身边,对她言听计从。他心里不悦,便一次又一次地出战,稍闻哪国有所怨言时,他便大肆征讨,然后周身浴血地归来,看到的却是灵输与季玥越发地痴缠。他能感到心中那种嗜血之欲在蠢蠢欲动,只是渴求的是谁的鲜血?为何杀再多的人也消弭不了这份渴求。

“尊神可是觉得季玥碍眼吗?”第一个斗胆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侍奉白鹿的鹿奴,一个有着明亮双眸的少女。她说,季玥在东崖时曾修行过媚术,灵输定然是中了她的术法才如此迷恋于她,她说:“只要杀了施术之人,这种迷恋自然会消除。”

不过他又不傻,朱方问:“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贱奴的族人尽数为东崖王所杀,东崖的痛苦就是我的欢乐。”鹿奴露出一个微笑。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朱方都记得那个笑容,记得少女眼中的狡狯与残忍,但她说得对……又或者他希望她是对的。因为只要想到季玥流血的情景,他的嗜血之心就仿佛得到了抚慰。但在日复一日的犹豫中,这种抚慰渐渐变得不足。他开始从睡眠中惊醒,渴求着血腥的味道。季玥的血……

终于有一日,他从混沌中醒来,那股嗜血的欲望几乎要逼出他的原身,他的眼前蒙上了一片红雾,然后他听见灵输的声音——隗域的君王,今日正在千军万马之前犒劳征战中的有功之臣。他看到了灵输身边的季玥。随后的片刻里发生的事朱方便记不得了,等神智再度清明时,眼前是倒在血泊中的季玥,她流了那么多的血,甚至喷溅在他身上,那些白色的翎羽都被染成了赤红。

短暂的时间里,天地至静。然后灵输便嚎啕大哭起来——你兄长遇刺身亡的时候你也哭得这么伤心吗?朱方不忿地想。

“把他给孤锁起来!”灵输指着朱方尖叫道。铁链取来了,却没有人敢上前,最后隗域的君王抢过铁链自己扑了上来。他没有挣扎,只是细细品味着嗜血之心消失殆尽后的无力感,任由灵输将自己锁进了地牢。是灵输召他来此人世,所以他不会违逆灵输的任何愿望。

(四)

他被关了整整三十个昼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

他本是神明。

没有一个人来看他,直到这一夜,有奇怪的声音从外方传来,像是战场的号角巨鼓,然后他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鹿奴。

“那是什么声音?”他问。少女露出了陌生的笑容,她说:“那是东崖与其他三十国联合攻打隗域的声音,季玥的死,令得东崖上下一心……尊神居功至伟。”

他看向她,数年来第一次思绪如此清明,她说:“你不是一个奴隶。”

“我当然不是,”鹿奴起身俯看着他,“我才是东崖的王女。”不美丽,却精通各种神巫之秘的女子。

“季玥是神明赐予我东崖的,隗域气数已尽,却不知为何还有一个你。”鹿奴掩口笑道,“那夜我听见了神谕,只要你杀了她,只要你杀了她就行……”

他愤怒地暴起,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地挣脱困住手脚的凡铁。

他终于明白了鹿奴的未竟之言。杀死季玥后,他的神力便会消失……那个季玥,她的血难以清洗,她根本不是人,而是龙血木所化的幻象。沾染龙血木的汁液,会令胜遇一族丧失神力。

这是谁的阴谋,凡人无法使用这种阴谋,知道这个弱点的只有方界的神明。鹿奴笑着离开了,留下他独自在黑暗中咀嚼悔恨猜疑。号角与杀声越来越近,他却身陷囹圄,无计可施。

灵输再一次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并非又饮了酒,而是腿上受了箭伤,流血不止,君王扑到牢门前,哆嗦着手为他开锁解链。“走、朱方,跟我走!”灵输拽着他就踉跄着往外跑。

起初他以为灵输需要他上阵御敌,不禁惶恐如今神力缺失该如何是好,却不想走了一段之后发现两人正往遇神池行进,他反而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说:“灵输?”

“快走,我们去遇神池!”灵输双目血红,死死抓着他的手。

“可是隗域……”他看往杀声传来的方向。

“没用的,朱方。”灵输摇起头来,“没用的,隗域已经没救了,神明早就抛弃了我们。”说着他猛地拽起他就走。

灵输……都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他恍然惊觉,在人世停留了这些年,以前总听其他神明说浮生瞬息,却是到了此刻才有真实的感受。恍惚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遇神池边。蓝莲妖冶,这莲花终年不谢,众人以为神迹,只有他总觉得有一丝诡异的气息。“朱方……”灵输死死盯着脚下碧蓝的池水,喊着他的名字。他以为有不妥凑过去看,冷不防——被灵输推了下去。

一入水,便好似被什么东西拽着径直下沉,失了神力他在水中与常人无异,气息闭塞神智昏沉。可一片混沌中忽然听见灵输的声音——朱方,你看……

眼前出现的景色,仍是水下,却没有蓝莲虬接盘错的茎系,空无一物的水下,灵输正看着眼前裂开的缝隙,有光自里面透出来,照亮了灵输的脸。那张年轻的脸……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昔年灵输第二次入池祈神的情景。隗域将亡,朱方当归。从光隙中传来低沉的声音,是古神降下的神谕。否则,白翎染血之日,他必失神力,衰败而死。

灵输是对的,诸神已经遗弃了隗域,他们甚至想把他也要回去。

对不起……幻象中,灵输的声音传来,疲惫哀伤的,像是他如今的语气。

然后他就看到了现在的灵输,立于水边,腕上多了一个伤口,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滴入水中。

我不能让他们把你带走,朱方……所以那时我剐下鳞片让它们长成妖莲封住了那道光隙,我只是想留住你……我想看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样子,可是季玥……

灵输的面容满是伤心。如果知道就是她会令白翎染血,一开始我就会杀了她。可即便那样也没有用吧?对不起,我太想留住你了。鲜血滴入池水,他闻到了血腥,却仍然动弹不得。然而他却能感觉到神力在体内一点一点的增长,那是灵输血脉中神明的力量。只是这恢复太慢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输滴血,看着诸国的军士冲到池边——鹿奴的长刀,穿透了灵输的胸口。

那缓慢恢复的神力,忽然间如脱缰之马般暴涨起来,池水震动,蓝莲疯狂地扭动着细长的花茎……

神明是多令人恐惧,那毁天灭地的力量,生杀予夺的权力,他们又是多令人憎恨,今朝眷顾,明朝弃如敝履。诸神就不该插手人世之事,就不该降临于此凡地。他喃喃地诅咒着,诅咒诸神,诅咒那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神谕,也诅咒自己。之后,便是一片混沌。

隗域存在于世的最后一天,隗域之主灵输死于刀下,遇神池须臾间泛滥,大半叛军受没顶之灾,东崖王女亦在其列。尸骨成山。

后来,曾经的隗域王城变成了一整片大泽,人们传说有神明沉睡在水下,那神明人形时红绡羽衣,俊美无俦,但更多的时候形似赤羽的翟鸟。而每当其出现时便意味着洪水将至,有人曾看见神明化出原身在水中搜寻,便有传言道其喜食水中之鱼,后人便多以鱼炙来行祭祀。

但只有那独行于世的胜遇自己知道,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洪水覆盖大地,毫不在乎生灵涂炭,无非是希望终有一日,他所知道的少年,能够如愿化为一尾游鱼,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荡,然后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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