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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眸

2016-07-15舒安

飞魔幻A 2016年7期
关键词:眼睛

舒安

我十六岁那年,家破人亡,容貌尽毁,西冷驻颜师林冷为我驻颜,并将我收入门下为唯一的入室弟子,我自此成为一名驻颜师。

驻颜之术,起于东方,以驻颜师心血为之,方可容颜艳丽,永葆青春。

我虽然是一个驻颜师,却从未为哪个人驻过颜,日后漫漫余生,也当无人会找我驻颜,但幸好驻颜之术并非驻颜一条路可走,也幸好西冷这一辈里最好的驻颜师韩柏陪在我身边,我可不必为了生计发愁。

我和韩柏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我还未从柳安同我们讲的故事中回过神来,只是握着冷英阁病中为宋铅画的小像出神。我曾去过宋家废墟,依然对过往没有任何印象。

我到底是不是宋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和将来都只会是卓赛,驻颜师卓赛。

韩柏坐在马车上,瞟了一眼我手中握着的小像,问道:“你想做回宋铅吗?”

我垂着头看着画上的姑娘,那样精致又陌生的眉眼,许久摇头道:“我不想做宋铅了,我也做不回宋铅了。”

韩柏又问:“那阿赛你想报仇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想,或许只有哪一天我想起过往了,我才会知道我想不想报仇?而现在我没有宋铅一丁点的记忆,心里亦无半点仇恨。

【一】

我和韩柏离开长安城后,并不知晓要去哪里,只是驾着马车一路西行。在宛城中逗留的时候,恰逢落雨,韩柏看城中小桥流水,景致不错,遂又多逗留了一段时日。

我们住在城中一间小客栈的二楼,窗外就有流水。那几日落雨,我与韩柏就待在房间里看看书,下下棋,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一起喝喝小酒。

小雨初歇的那天,韩柏带我出去赏花,宛城好风光,城中几里海棠花连绵,雨后海棠花更加娇艳。我与韩柏坐在宛城最高的春风楼上,微微侧头就能看见楼下开的正好的海棠。韩柏扶着栏杆道:“西冷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的好风光?”

我将从街边小铺上买的笔墨纸砚拿出来,铺在桌上,闻言抬头道:“听柳安说,我从前算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那我猜想,我应当是能画画的。”我将袖口扎起来,道,“这样好的风景,既然西冷没有,那我就画下来作个纪念吧。”

韩柏凑过来,看着我提笔的手,道:“我真想知道,这样一双手会画出怎样的风光?”

我没有说话,看了看楼下的海棠,又看着我手中沾墨的笔,直到笔尖凝着的墨滴在纸上,我也未能下笔,许久终是摇头:“我已不是宋铅,今日也画不出画了。”

韩柏眼角带着笑意,将我手中的笔放回砚台边,道:“画画这门手艺于你于我其实也无多大用处,你若是想留下宛城海棠风光,那就请个画师来便是了。”说完,他唤来春风楼里的丫头,让去请位画师来画幅画。

其实,我也并非就是想要幅画,我只是好奇,从前的宋铅是个怎样的姑娘?

请来的画师是位年轻英俊的公子哥,穿一身墨绿色的长袍,身后背着画画的工具,他很好看,我却只注意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快要失去神采的感觉,长在这样一张脸上,略显突兀。他站在那里礼貌地询问:“在下陈玉,两位是想要一幅什么样的画?”

韩柏道:“楼下海棠开得正好,就请陈公子为我们画幅海棠吧。”

陈玉点头,走到桌边,开始铺他自己带来的笔墨纸砚。许多画师喜欢用自己的工具,这一点倒也没什么奇怪。

我见多了眉眼如画的少年公子,但是春风楼上迎着春风,望着海棠作画的陈玉依然是一道不得不看的风景,他坐在那里执笔作画,沉静而内敛。我想,这样的年轻人该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许?陈玉让我惊艳,他的画却更加令人惊艳,海棠栩栩如生,竟是难得一见的好画,就连见过无数名人字画的韩柏都感慨道:“公子的画当真是出神入化!”

陈玉闻言低头笑了笑,道:“公子谬赞。”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感觉陈玉那双有些暗淡的眼里竟有些哀意。

我们同陈玉一起离开春风楼,在下楼的时候,陈玉不知是脚下一滑还是怎么的,竟险些跌倒,我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公子小心。”

陈玉站在那里,许久才看向我,笑道:“多谢姑娘。”说完他扶着栏杆往楼下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韩柏回头看我:“阿赛,你怎么了?”

我沉默不语,看着陈玉走出春风楼的大门。门口不知何时站着的小姑娘见他出来,穿一身杏黄的衣裙,跟在他身后不知比画了些什么,而陈玉却好像对她有些不耐烦,快步离开。

韩柏过来拉我的手,道:“你不会喜欢上陈玉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慢慢往下走,许久淡淡道:“韩柏,我觉得陈玉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

【二】

韩柏将那幅海棠挂在我的房内,小二打水进来,瞧了一眼,询问道:“卓姑娘,这幅画可是出自陈玉的手笔?”

我有些讶然:“你怎么会知道?”

小二答道:“陈玉是宛城最好的画师,他虽出身清贫,却自幼天资聪颖,十岁那年所画的画已是上乘之作,所以大户人家都爱找他作画。”末了,却叹气道,“只是……”

“只是什么?”

小二看着墙上的海棠道:“只是陈玉罹患眼疾,那双眼睛怕是要坏了。”

对于一个画师来说,他的眼睛和手就是一切,如果失去了其中任何一个,那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我觉得陈玉是个好人,能画出那样好的画的人,不该失去画师最重要的东西。

那晚我敲开韩柏的房门,韩柏眯着眼睛看我,许久摸了摸我的头顶,道:“你若是想帮陈玉,明日我们就去陈家找他吧。”

我低头道:“可是要救陈玉的眼睛,就得牺牲另一个人的眼睛。”我看着韩柏,“现在我们手上并无一双眸子不是吗?”

驻颜师除却驻颜耗自己心血,其他皆是要以物换物的,而那些要替旁人换上的东西就是驻颜师所收的报酬,而近几年,却无人为韩柏奉上一双眼睛的精魄。

陈玉家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宅门口还有一棵大的桃花树。陈玉见到我们的时候,他有些惊讶:“是二位?是需要陈玉再画一幅画吗?”

我开口想要说话,韩柏拉住我的手道:“公子画技超群,家里应当有很多绝世佳作,不知可否能让我们两位欣赏一下?”

陈玉笑了笑,侧身让我们进去。陈家不大,穿过前院的长廊,我们来到陈玉的画室,画室里挂满了画,山水清秀,景致独特,韩柏道:“陈公子不愧是宛城最好的画师。”

陈玉站在门口,背对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他淡淡道:“陈玉一生无所求,只求妙手丹青。”

他的手是一双画画的好手,只是一双再好的手,看不见世间万物,看不见笔墨纸砚,也画不出一幅好画。

我站在桌边,看见挨着窗户的位置有一幅未展开的画轴,我问陈玉:“那幅画是什么?”

陈玉沉默了许久,方才答道:“一幅拙作,不上大雅之堂。”

我点头走到他身旁,看着陈玉的眼睛,道:“陈玉,听说你患了眼疾?”

陈玉微愣,笑了笑,道:“姑娘怎么会知道?”

我看了一眼韩柏,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能否告诉我们,或许我们能帮你。”

陈玉闻言笑了一声,绕过我走到屋内坐下,方才淡淡开口:“我从小眼睛就不大好使,请过大夫来看,说是从娘胎里带的,药石无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母亲生前也是双目失明,所以我自小就知道总有一天我的眼睛可能会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我才学画画,我想,这样才能留住我眼睛里看到过的东西。”

他说:“连大夫都医治不好的一双眼睛,两位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笑得疏离,“两位的一番好意,陈玉恐怕是要辜负了。”

韩柏道:“陈玉,我们是西冷来的驻颜师,我们可以救你的眼睛,只是这样需得有人为你献上一双眸子。”

陈玉皱眉:“什么意思?”

韩柏道:“找个健康人,抽取他眸子的精魄,然后通过秘术注入你的眼里,你的眼疾就会好。”

陈玉问:“那那个人会怎样?”

韩柏道:“他会失明。”

陈玉霍然起身,冷言道:“世间万物平等,若是要牺牲旁人的眼睛,那陈玉宁肯失明一辈子!”顿了顿,又道,“两位请回吧,陈玉断不会如此做!”

我和韩柏对视了一眼,许久道:“陈玉,你若是失明还怎样做一个好画师?”

陈玉抬头看着那幅卷起的画轴,静静道:“陈玉不愿将自己的欢愉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上,两位好意我心领了。”

我看出他的坚决,只好跟着韩柏离开,走出陈家宅门的时候,阳光正好。

【三】

苏鸢就是在我们离开陈家的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我们路过那棵桃花树旁,有人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过头去,就看见穿着杏黄长裙的姑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被看的有些发愣,想起那日春风楼外,跟在陈玉身后的姑娘,也是这样一身杏黄长裙。

她伸手冲我比画着什么,我问:“姑娘不会说话吗?”

她点头,只是指着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指着陈府的大门。我皱眉问道:“姑娘想表达些什么?我不是很懂。”

她有些着急,手势打得越发快,我依然不懂。身后的韩柏却开了口:“你是想说,你愿意将你的眼睛给陈玉,是不是?”

我闻言愣了愣,那姑娘却笑起来,点头冲韩柏竖起大拇指。

我们把她带回客栈,我询问她会不会写字,她点头,我便拿了纸笔给她。她写得一手好字,同我们写的第一句话是她的名字——苏鸢。

我看着她写的“苏鸢”两个字,就问:“你同陈玉是什么关系?”

苏鸢提笔写道:“我乃陈玉的未婚妻。”

我愣了愣,她又道:“我刚刚在房门外听见你们说的话,若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双眼睛,陈玉是不是就不会失明?”

我看着她写的一连串话,道:“可是陈玉已经明确拒绝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做出牺牲,你是他的未婚妻,他绝不会要你的眼睛。”

她道:“我不告诉他,你们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

苏鸢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却突然说不出话来。韩柏见我这样,伸手替她倒了杯茶,询问:“你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苏鸢道:“我喜欢他,我想给他世上最好的东西。”

“世上最好的东西并不是你的眼睛。”

苏鸢抿抿唇,写道:“我知道,可是这双眼睛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从小到大,他们都说我的这双眼睛最灵透。而且,陈玉现在很需要这双眼睛。”

韩柏看着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会失明?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苏鸢摇头,道:“我不在乎,妙手丹青是陈玉毕生所求,我不愿他失去自己的追求,我不愿他不开心。”

我看着那幅陈玉画的海棠,忽然想起陈玉那日眼里的哀戚,我说:“苏鸢,即便我们帮了你,你是陈玉的未婚妻,他终有一天会知道,那时候,你要陈玉如何自处?”

苏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想那样多,我只是想治陈玉的眼睛。”她忽然跪下来,眼神哀哀地看着我和韩柏。这样的眼神让我想起当日同我讲起那段故事的柳安。

韩柏道:“你又何必这样?即便我们摄取你眸子里的精魄,可若是陈玉不接受,你我又有什么办法?”他站到门口,背对着苏鸢道,“苏鸢,你已失去声音,又何苦要舍弃自己的眼睛?你还是回去吧。”

苏鸢急得直掉眼泪,她膝行过去,拉住韩柏的衣摆,流着泪,手语打得飞快,我虽然看不懂,但也明白她的决心。

韩柏垂着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哑女,门外的阳光照进来,将他的面容照得模模糊糊,许久我才听见他道:“好,苏鸢,我答应你。”

【四】

我们并没有即刻行事,苏鸢同我们讲,她要回陈家再看看陈玉的样子,她想为陈玉再做几次饭,再磨几次墨。

因为苏鸢,我们在宛城又待了一段时日。半月后的夜晚,苏鸢依旧穿着那身杏黄长裙来到我和韩柏的住处,她站在门口,眉眼弯弯,冲我们比画道:“你们可以取走我的眼睛了。”

我有些不忍,问:“苏鸢,你可想好了?”

苏鸢点头,没有半分犹豫。韩柏取走苏鸢眼里的精魄,放入驻颜师专用的永生瓶里。他借着月光细细看着手中的永生瓶,叹道:“这的确是举世无双的一双好眼睛。”

我没有说话,苏鸢坐在床头,闻言打着手语道:“这双眼睛若是能换在陈玉的身上,那方才是一双真正的好眼。”她现在已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望着虚空,那双眼空洞得厉害。

房间里静默了许久,苏鸢突然抬手,催促我们出去,我猜想她大概是着急着要我们去为陈玉换眼睛。

那晚夜色很好,我同韩柏一路无言。在陈玉府门外的那棵桃花树下,我却忽然不想进去了。韩柏看了看我,许久道:“阿赛,不若我们借着苏鸢的眼睛来看看她同陈玉的故事吧。”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韩柏拉着坐到了陈府的房檐上。韩柏使用术法催动永生瓶里苏鸢的眼睛,于是永生瓶里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我猜想那该是陈玉小时候的模样。

陈玉同苏鸢相遇与幼时,亦是微时。

八岁的陈玉,六岁的苏鸢。苏鸢出生于市井,母亲早亡,父亲嗜酒,又因她是个哑女,醉酒之时总是对苏鸢拳打脚踢,那并不是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或许唯一值得苏鸢回忆的,唯有那条长巷子里,每次在她哭泣的时候,都会跑来安慰她的陈玉。

陈玉自小学画,十岁成名,一幅画已是价值不菲,他有了足够的钱,可以换一个大点的宅子,亦可以支付苏鸢父亲的酒钱。苏鸢十二岁那年,父亲因为醉酒不慎跌入河中溺亡。苏鸢不会说话,只能看着父亲的遗体泪如滂沱。

陈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泪,他说:“阿鸢,你不要怕,还有我,你还有我。”

苏鸢搂着他的脖子,那个时候,她很想说话,可是,天生哑女,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玉出钱让人安葬了苏鸢父亲的尸骨,又将苏鸢接到自己家中,苏鸢的字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陈玉道:“阿鸢,你虽不会说话,但你只要学会了写字,你想要表达的东西就都可以写出来。”

苏鸢偏头想了想,欢喜地直点头。她学东西很认真,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她写给陈玉的第一句话就是:“陈玉,阿鸢喜欢你。”

陈玉站在房内看着苏鸢写的话,许久笑了一声:“阿鸢,你懂什么叫喜欢?”

苏鸢笑着摇头,但是她比画道:“陈玉,以后我想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那年她十五岁,喜穿一身杏黄的长裙子,明艳动人。陈玉看着她,许久才笑了笑,没有说话。

【五】

陈玉闲时总是喜欢为苏鸢画像,后来他替很多大户人家的小姐画过像,可是他常常觉得,他画女子画像,却只有苏鸢一人得心应手。后来,他就不在画人像,只画山水景物,飞禽走兽。

有一日他朋友王家公子王岑来家中做客,对苏鸢一见钟情,像陈玉讨要苏鸢,陈玉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只是看着院子里给花浇水的苏鸢出神。

王岑开始常常往陈家跑,总是跟在苏鸢身后,说一些他在外头遇见的事情,说一些坊间的传说,苏鸢听了,冲他打着手语,让他不要再跟着她,可是王岑只是冲着她笑。

陈玉远远看着,心里觉着难受,但从来都不说些什么。

王岑约苏鸢游湖,苏鸢不愿,站在陈玉身边,比画道:“我想去赏花,你带我去吧。”

陈玉看着她,许久才笑道:“湖光山色好风光,阿鸢,我也想去游湖,不若我们和王公子去游湖吧。”说完,他也不等苏鸢回答,兀自走了出去。苏鸢有些疑惑,最后还是随着他去了。

那段时日正是游湖赏荷的好日子,湖面上船只很多,许多人看见陈玉,都想要求陈玉一幅画,陈玉本已不再画人像,那日破天荒地竟应承了下来。一时之间,王家船上竟挤满了人,苏鸢想要挤进去到陈玉身旁,不知是谁不小心推了她一把。苏鸢失足掉下水,她张着口想要叫陈玉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陈玉发现不对劲,回身想要跳水去救的时候,却有人先他一步入水,那个人就是王岑。

年轻的画师忽然就停在了那里,静静地看着在湖水中扑腾的姑娘。苏鸢看见他没有动,手脚竟也停止了扑打,直到整个人都要没进水里。最后王岑救出她的时候,她的眼里不知是湖水还是什么,竟是一片水光,静静地看着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的陈玉。

苏鸢因此大病了一场,王岑时不时会来看她。有一日,王岑来的时候,陈玉将他拦在前院,他站在院子里,负手道:“王岑,你是真的,真的喜欢阿鸢?”

王岑点头:“阿鸢她是个好姑娘。”

陈玉道:“你王府乃大家,他们会同意你娶一个哑女为妻吗?”他皱着眉头,“她嫁给你,会不会受委屈?”

王岑道:“王家家风开明,我是真心喜欢阿鸢,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哑女,我若是能娶她,那我一定会待她好,王家也一定会待她好。”

陈玉眼神有些恍惚,他说:“那很好。”说完,他慢慢往内厅走,走了没几步,上台阶的时候,竟然摔倒在地,他趴在那里,许久没有什么动作。

王岑上前道:“陈兄,你……”说着就要伸手去扶他,陈玉却伸手阻止了他。陈玉慢慢起身,坐在台阶上,道:“你去看阿鸢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想而知,很久之前,陈玉的眼睛就已经时好时坏。

苏鸢病好之后,变得异常沉默起来,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那时候她总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在她落水的时候,陈玉为什么不救她?

后来她终于忍不住,跑去问陈玉,她异常激动,用手语比画了一连串。陈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被看得浑身发冷,手势渐渐停下来。陈玉道:“阿鸢,王岑不顾生死救你,你就嫁给他当报恩吧。”

苏鸢闻言,眼圈一红,拼命摇头,拉着陈玉的袖口不肯放开。陈玉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道:“阿鸢,我不要你了,你去找王岑吧。”

然后他慢慢走开,一步一步离开苏鸢的视线,只是他背着她缓缓掉下泪来,那大抵是,十岁成名之后,这个名动宛城的年轻画家第一次落泪。

【六】

苏鸢并没有离开陈府,依旧每天跟在陈玉身后,可是不管她比画什么,陈玉只会轻轻看她一眼,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

陈玉的父亲发现两个人不对劲,就找陈玉聊天,他问陈玉:“这些年来,你对阿鸢怎样,为父都看在眼里,可是阿鸢说,你要将她嫁给旁人,陈玉,为什么?”

陈玉当时坐在书房里整理画册,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沙哑着嗓子开口:“父亲,我的眼睛快要完全看不见了。”

父亲闻言一愣,叹道:“你有眼疾之事,阿鸢也是知道的,你这样做又是何必?”

“她只知我有眼疾,却从未有人告诉她,我的眼疾是永远也治不好的,我如果将她留在身边,”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笑得很涩然,突然问,“那么父亲,一个哑女,一个瞎子,要怎样才能生活在一起?”

他若真的成为一个瞎子,就看不见苏鸢的手语,看不见她写的字,开始时,也许一切都会如常,但是日子久了,谁都会厌倦,会出现争吵,发生纷争,他不愿同苏鸢变成这样。

如果阿鸢能够得到更好的归宿,那么为什么非要两个残破不堪的人在一起呢?这或许就是陈玉爱苏鸢的方式。

那晚,陈玉借着灯光看了许久苏鸢的画像,一身杏黄长裙,双眸盈盈如水,而后将它卷起,挂在靠着窗户的墙壁上,再也没有打开过。两个月后,王岑来陈家提亲,苏鸢闭门不见,谁都没有办法,就连陈玉也没法子,只得让王岑先回家。

夜里,苏鸢端着糕点来到陈玉的房间,陈玉不让她进门,冷言道:“我说过我不要你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王岑上门提亲,你不出门又能如何?这件事我同父亲就能替你做主。”

苏鸢将手中的糕点放在地上,打着手语道:“陈玉,我知道你是因为眼疾才要将我嫁给别人,你不要赶我走,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陈玉眼里带着哀意,冷笑道:“你怎么照顾我?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你照顾得了我一时,能照顾我一辈子吗?”

苏鸢点头:“只要你留下我,我就能照顾你一辈子。”

陈玉笑得越发欢快,只是眼角眼泪都要落下来,他拂袖道:“苏鸢,我不信你!”说完,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任凭门外的女子怎样拍打都没有开门。

那之后,陈玉对苏鸢越发冷淡,一天说的话屈指可数。苏鸢请了很多大夫来看陈玉的眼睛,个个都说药石无医。而且她比的手语大夫也看不懂,只是挥袖离开。

陈玉道:“你看,你还是很怕我真的瞎了吧?那样,你留在我身边,也是有负担的是不是?”苏鸢看着他摇头,她比画道:“我怕你不能再画画,你不画画了,一定会不开心。”

陈玉皱眉,许久一字一顿道:“苏鸢你别傻了,我从小时候就知道,我的这双眼睛永远治不好!否则,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看大夫?”

苏鸢一愣,哭着比画道:“陈玉,治不好也没关系,我会永远陪着你。”

陈玉闻言,咬牙离开。那是两个太固执的人,一个固执地要赶自己喜欢的姑娘离开,另一个又固执地想要留在爱的人身边。

王岑后来带着上好的聘礼又来陈府提过亲,这次苏鸢并没有闭门不见,她穿一身杏黄色的衣裙端端正正地站在大厅里。陈玉闻讯而来,他看着站在那里的姑娘,想,这傻姑娘总算想通了吗?王岑拉着苏鸢的手,欢喜道:“阿鸢,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苏鸢推开他的手,打着手语道:“你以后不用来了,我喜欢的人是陈玉,我一生只能是他的未婚妻,只想嫁给他一个人。”

王岑虽未全部都看明白,但也大致能够知道,这个故事里,陈玉分明是很重要的角色,他想,他早该知道,苏鸢那样拒绝他,心里应当是有一个怎样也放不下的人。

年轻的画师慢慢走到大厅里,淡淡道:“王岑,苏鸢如今还未想明白,你再等她一段时间吧。”

苏鸢着急,拼命打着手语,王岑看不懂,陈玉也并没有打算要翻译的意思,最后无奈,苏鸢只好拿出纸笔出来,写道:“感君千金意,愧无倾城色。”

她拿给王岑看,王岑愣了愣,许久道:“我懂了。”他柔声道,“阿鸢,你并非无倾城色,而是有一颗无人能撼动的真心罢了。”

末了,他对陈玉道:“陈玉,在我看来,你也是喜欢阿鸢的吧。”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十几年来,他们一步一步从市井小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可是他要瞎了,画不得画,看不见苏鸢的样子,日后漫漫余生,他们要怎样度过?

【七】

再之后,就是我同韩柏的到来。我坐在房檐上,觉得有些冷得慌,我紧紧靠着韩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韩柏问我:“我们还要替陈玉换上这双眼睛吗?”

我看着那棵桃花树,想起苏鸢最后的眼神,许久点头:“我们已然答应苏鸢,算起来,苏鸢应当是我们的客人,客人想要的,驻颜师理应让她如愿。”

韩柏眼神有些奇怪:“阿赛,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其实,我不是变了,只是我与苏鸢同为女人,我知晓苏鸢心中所想,亦知晓她心中的执念,一个女人若是要为一个爱的人做些什么,那她就一定会做的。

我们潜入陈玉房间的时候,陈玉还未睡,坐在案前盯着灯火出神。

见到我们进来,却也没有任何反应。我有些奇怪,走近了方才知晓,陈玉的那双眼睛已是彻底坏了,难怪苏鸢急着找我们来。

大抵是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问道:“阿鸢?是阿鸢吗?”

我有些难过:“不,我们不是苏鸢。”

他凝眉想了想,道:“是卓姑娘?我已说过,我请不起你们驻颜师,亦要不起你们驻颜师的帮助,两位深夜前来,究竟意欲何为?”

我上前一步道:“今日我们前来,是受人所托,为你换上一双好眼。”

“受人所托?”陈玉冷声道,“姑娘请回,在下不需要。”

我还想再开口,韩柏已经上前封了陈玉的穴道,回头对我道:“阿赛,你与他再说多少也无用,我们还是尽快为他将苏鸢眼里抽出的精魄注入他的眼里吧。”

韩柏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为陈玉弄好眼睛。这虽是以物换物,但也极费驻颜师的内力修为,我扶他在屋内休息。

按时辰算来,陈玉那双眼睛能够看见的时候,应正是天明破晓时分。

韩柏休息了会,我扶着他道:“我们先回客栈,告诉苏鸢,好让她安心。”

在出门时,韩柏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陈玉,缓缓道:“等他醒来的时候,就会知道,这是苏鸢眼睛的精魄。”

我默然不语,苏鸢不让我们告诉陈玉事情的真相,可是她不知道,在将她眼睛的精魄注入陈玉眼睛里,等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苏鸢过往眼里留下的记忆皆会重在陈玉眼前浮现一遍。如此一来,陈玉怎么会不知道,是苏鸢牺牲了自己的眼睛呢?

那个时候,其实我还在想,即便苏鸢失去了自己的眼睛,陈玉日后也会将她娶回家,尽心尽力照顾她,恩爱白头,那也何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可是后来的许多年,苏鸢成为我的噩梦,成为我和韩柏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因为在我和韩柏离开陈府的时候,在回去客栈的路上,在月色照耀下的宛城街道上,我们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苏鸢。她一路爬行而来,杏黄长裙皆被染成绯色,在她身后是一路蜿蜒血迹。

我吓得说不出来话,带着哭腔道:“苏鸢,苏鸢,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韩柏脸色惨白,抱着苏鸢道:“苏鸢,你……”

苏鸢抬着手指着陈府的方向,我知她是想问陈玉,于是哽着嗓子道:“我们已将你眼睛的精魄注入陈玉眼里,天一亮,他的眼睛就会恢复,会比从前更加明亮。”

她闻言扯着嘴角笑了笑,抬起带血的手在宛城的青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因她看不见,有些字都重叠在一起,我努力去辨识,许久方才辨识出来,她写的是:“我死后,不要将此事告知陈玉。”

我终于哭出声来:“苏鸢,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对于一个哑女来说,她却再也无法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我们将她带回客栈,方才知道,在我们离开客栈之后不久,苏鸢大概是担心陈玉,亦摸索着出了客栈。

夜黑风高,巷子里的乞丐道,街上的流氓见一个女瞎子一个人在夜里走着,就拉着她到巷子里欲行不轨,小姑娘性烈,抵死不从,那些流氓就用匕首刺伤了她。

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凭着记忆想要来到陈家,只可惜,她只走了那样一小段路程,就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尾声】

我常常想,大抵是我和韩柏害死了苏鸢。

陈玉一大早就来到客栈,我坐在客栈大堂,静静地看着他:“你的眼睛用得可好?”

陈玉拍桌道:“你们拿走了阿鸢的眼睛?卓姑娘,你们驻颜师的心血是不是冷的?”他带着恨意道,“阿鸢已经失去了声音,为什么还要拿走她的眼睛?”

我垂着头,道:“阿鸢所求,我们只是依言行事。”

陈玉问:“阿鸢呢?”

“她走了。”我起身道,“她走了,你不是不要她吗?她嫁人去了。”

陈玉愣住:“怎么会?阿鸢怎么会突然嫁人?”

我闭了闭眼,强笑道:“你果然还是了解阿鸢的,那我与你明说了吧,苏鸢她拜了位师父,跟着师父出去游荡去了。”我默了默,继续道,“她说等你不再赶她走了,她就回来。”

陈玉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我无言,准备上楼回房,就在这时,陈玉开口:“她去了哪里?”

我在楼梯口回头,许久终是道:“你若要找她,就一直往北走,哪一天你许就能追上她了。”

陈玉拱手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如同初见春风楼那日他离去的背影一样,只可惜他身后却再也没有那个喜欢穿杏黄长裙的姑娘了。

我与韩柏将苏鸢的尸骨安葬在宛城外的竹林里,那之后,我再也未曾忘记过苏鸢。我们离开宛城的时候,曾去过陈家,陈玉已经不在,听他父亲说是,他带着苏鸢的画像出城,一路向北去了。

苏鸢已死,我想,他一路向北,心里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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