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有耳,秋光炽盛
2016-07-15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
我是从十岁开始,开始怕起三哥李炽。
我怕他,倒不是因为他打过我或者骂过我,他是我们兄妹几个当中话最少,最沉默的一个。就是因为他太沉默了,所以他在我面前一坐,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最喜欢的人是二姐跟六哥,二姐对我最好了,母妃过世后,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都替我留着,她远嫁塞北的时候一直哭,我也哭,六哥也哭,我们三个哭成一团。李炽没有哭,他只是冷眼看着我们哭,仿佛这些眼泪是他见过的最滑稽的东西。从那天开始,这宫里只剩下我跟六哥两个相依为命,他比我好一些,他还有母亲,我孤苦伶仃。
我们都不是父皇钟爱的孩子。
一
十岁之前,我跟六哥都是二姐的小尾巴,她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比如,她念书的时候我们在台阶上游戏,她写字的时候我们就绕着书桌追逐嬉戏,她弹琴的时候我们就会坐得稍微远一点。我们都怕沈琴师,她很凶,仗着跟皇后娘娘有点亲戚关系,私下里总说我是土里生的野公主,骂我有娘生没娘养。
她第一次这么说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也只会笑嘻嘻地跑开,所以她骂我野公主,还骂我没骨头。她在别的宫里受了气,只能借我撒撒火,有时候说惯了嘴巴,当着六哥的面没个提防。六哥岂是好相与的,当即勃然色变,站起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踩着桌案跨过去,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他说:“贱婢,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妄议主子!”
事情闹到了皇后那儿,二姐想站出来给我们作证,被她娘一把拉住,硬生生拽到旁边去。六哥不卑不亢地立在堂下,十几岁的少年已有了松竹的风骨,面对父皇跟皇后的双堂会审,他将我一把拉到自己身后,下颌微扬,不卑不亢:“不关郁岚的事,人是我打的,父皇要是不信,我再打一遍给父皇看看。”
“好端端的,她教你二姐弹琴,你打她干吗?”
六哥笑了,睨了在旁瑟缩发抖的沈琴师一眼:“你说,我为什么打你?”
她瑟瑟地摇头,眼睛中分明闪烁着一层不敢声张的恨意,讷讷道:“奴婢不知。”
他便接着她的话道:“你既然还不知悔悟,那我就告诉你,既是教我二姐弹琴,何以用如此刑罚对待她,使她一个好好的姑娘手上全是伤?你到底是存了何种卑鄙的心思?”
“妾没有!”
“还敢顶嘴!”
二姐应声出列,向我们展示她刚刚才制造的所谓刑罚:手背上分布着形状各异的乌青。满堂之内的贵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相顿时大白,沈琴师明知是笔冤案,双膝还是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二姐、六哥随他们的生母回各自的寝宫,父皇将我独自留下,皇后招手引我至近前,一拉我的手自上而下细细打量,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怜了这孩子,是个没娘的,整日跟小六厮混,没有一点女孩子气。”父皇深以为然,皇后便接着道,“不如就让郁岚跟着炽儿一起念书。炽儿到底年长几岁,稳重一些。”
应声站起来的是李炽,他是我怕了十多年的三哥。他面容冷峻,不苟言笑,明明穿了一件碧色的长袍,周身仿佛含着一股冷凝之气。
他扫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他的眼神,那种豹类才有的阴郁,萦绕其中的是挥之不去的暗色调气息,总让人想起塞北的冷雪,或者连绵的雨季,那些湿答答的不清不楚的东西。
我乖乖地跟着他进尚书房,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天。他并不太愿意搭理我,我也不愿亲近他,上课的时候我们分别坐在书房两端,害得那太傅想授课都走不成直线,还得绕一大圈。
我的位置靠窗,下午最困的时候六哥总会偷偷溜过来看我,猫着腰伏在草丛里,学小猫咪咪地叫。我等太傅绕到李炽那边,便悄悄探身出去。他擒着一个荷叶包的热气腾腾的糕点,高高举起,满额头都是跑出来的汗,很着急地催我:“快快快,刚出炉的,咬一口。”
我张口咬下顶头最嫩最甜的一个尖儿,啊,好烫好烫,呼呼的吸气,以手作扇拼命地扇,不妨李炽就转头直接看过来,我迅速闭紧嘴巴,烫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脸颊滚烫,不敢声张。他目光冷如箭,嘴角却有一缕碍眼的讥笑。
二
我会记得那个下午。六哥骑射归来,溜到书房看我,太傅不胜暑气,笼着袖子低着头打着盹。我趴在窗台上跟六哥小声聊天,他跟我说他在南苑猎到了一只小鹿,双手一分,比了一个大概的长度,并且答应我烤鹿肉的那一天一定会请我去。
我笑:“一言为定,鹿皮要给我留着。”
“那必须的。”他龇牙咧嘴,忽然色变,看向我背后。
一点冷汗沿着他脸颊滑下脖颈,他讷讷道:“太子。”
我回头,李炽就立在我背后,颀长的身影洒落在我额头,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渊,闪烁着危险的气息。他靠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忽然加促的呼吸吹起了他鬓发几缕。他笑起来,俊美得动魄惊心,就见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野种。”
心中茫然地一震,仿佛回到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沈琴师看见坐在檐下独自玩耍的我,走过来,咬牙切齿道:“野种。”
六哥隔得远,没听太清楚,问我:“太子跟你说什么?”
我笑:“太子说我念书三心二意,要加把劲。”
六哥说:“那你乖乖的,哥不打扰你了,我留着鹿肉等你。”
他弯着腰,钻出了灌木林,一边跑一边挠,像个滑稽的猴子,蚊子太多,盯得他脸上脖子上都是包。我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正对上李炽的眼睛,他冷笑,我微笑。
我希望有人对我好。如果得不到,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一点点沉下脸,我转头去望窗外水边婆娑的树影,水中藻荇横行,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炸鹿肉、干煸鹿肉、烤鹿肉、熘鹿肉……此头小鹿不知遇何大劫,遭此毒手。我看了一眼满嘴都是油的六哥,嚷嚷道:“皮给我留着。”
“那还用说,”他将高足银杯里剩下两块鹿肉拨到我碗里,“都是鹿腿上最嫩的肉,多吃点,别尽跟吃猫食似的,回头饿着自己。”他絮絮叨叨,像个操心的父亲。
我希望有人对我好,虽然对我好的只有二姐跟六哥。只是想被爱,哪怕无人肯来。
他手足无措,看到我的吃相,渐渐安静了下来。六哥虚虚地搂着我,拍着我的肩,像哄一个小孩子,笑了:“这么好吃啊?汗都出来了。”他抽出干净的中单袖子,抹掉我脸上来源不明的水珠。我说好吃,我断断续续地告诉我的六哥。
鹿肉吃多了烧心,第二天我整张脸都烧得绯红,庄重如太傅,也惊悚地看了我几目,只是客气,忍着没问。
午间趴在书案上小憩,睡得昏昏沉沉满头大汗的时候,一只手贴上我额头,像是久旱的土地引入清亮的水流,舒服地只想让人叹息,我喃喃道:“六哥……”一滴冰冷的水珠溅上额头,心头一凛,猛地睁开眼,是李炽。他屈一膝,席地坐在我身边,见我醒来遂冷淡地抽回手,见我戒备地后退,只一哂:“很失望?”他嘴角微勾,是个不甚讨人喜欢的笑容,俯身过来,每说一字就缩短我们之间一寸的距离,“不是你的六哥。”
我转头,避开与他四目相对的结局,笑道:“太子玩笑了。”他双眼顿时一眯。
三
料峭的寒冬来得出其不意,父皇偶感风寒,顿时一病不起。我跟六哥一起过来请安,他见我进来,招手将我唤到近前,凝视我的浑浊的双眼蹦出一股莫名的光焰……皇后以绢拭泪,感慨道:“孩子们都长大了……”
那光焰渐次黯淡,终至湮灭。他侧过脸,似不欲多说什么,朝外挥了挥手。等候的六哥自然而然上来牵我,我们手拉手一起出殿。背后被人注视的感觉异常强烈,我忍不住回头,撞见李炽望来的冷淡眼神,皇后的声音轻而飘悠:“不是同母所生,兄妹俩感情倒是好……”
六哥拉紧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字:“跑!”
出了凝华殿,我们夺步狂奔,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我们只是需要,需要让这清凉柔和的冷风,吹起宫闱过早降临心头的灰尘,那些鬼魅一样的影子,那些不安而惊悚的怀疑。
“六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时候我问过他,他微微笑道,理由很简单:“我们是手足啊。”
这偌大的皇宫,这空旷的殿宇,我们已经一无所有,我们分明应有尽有。
父皇生病的这段时间,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对我最温柔的一段时光。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他会对我笑,关心我的起居。清醒的时候,他要我念书给他听,还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后伸出手来,点点我的额头。他的眼中有一种事关过往的柔软迷云,倒影下的波光粼粼,他喃喃道:“真像啊……”
一侧桌上煮水点茶的皇后的手意外一顿。父皇再次喃喃道:“真是像……”
阖宫静谧,烟气袅娜地自兽嘴溢出……女官们低头对视,无形的火光交错于目光相接的刹那……不动声色的唯有皇后一人,天衣无缝地继续手上的事情。
我一无所知,但也能感受到那秘密涌动的气息。父皇睡着以后我才走。
因父皇久病,忌燥,减少了服侍的宫人,因此凝华殿虽大却意外地空旷,风从树梢滑过,驿动得枝叶经久不息。我沿曲折的回廊独自离开,走过花圃,听见一射之隔的潇湘馆里发出异样的动静。像是一朵不合时宜的花,忽然急促地怦然绽放。
我走近,侧过虚掩的房门,经历几道遮掩的薄纱,悄无声息地靠近,心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节奏跳跃,竟成了花悄鸟静的此间最为隆重的声音……我终于看清,万千疑惑随之褪去,唯留空白在我脑海之间。出现在我视线尽头的是李炽。
他在吻一名女子,那来自西域小国的美人,如今我父皇刚纳的妃子。
这些年宫中罕有新进的年轻美人,这一位因此备受隆宠,不离父皇左右。据说姿容倾城,皇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了。有熟悉旧事的宫人无意间说起,她很像当年宫中最美的镇国公主。
细碎的呻吟即源于此,他感觉到光影的变化,徐徐抬起头,仍保持着拥吻她的姿势,然后眼神幽幽地看着我,嘴角衔着一个模糊残忍的笑意。
我一步步往后退,仍跟来时一样,近乎无闻,不曾惊动美人。
惊动的那人不曾为我惊动。他辗转深吻,目光不离我半寸。
一副奇异的画面逐渐衍生于我面前:春日枝头婉转鸟啼,柔和清风中有植物芬芳的湿气,万物勃勃而充满生机,不远处的树下,却悠然生长着象征死亡的曼陀罗。
我往后退,退到无须再退,然后转身夺步狂奔。
四
我病了几天,病得不轻不重,烧得不高不低。病好之后我以为不必再去尚书房,岂料六哥刚走,李炽亲自来我宫中。这一生我做过的最惊险刺激的梦,也不包括这一幕的发生。
黑暗中的感受空前强烈:他冰冷的手指拂过掉落在我面上的散发,沿着我的耳垂一路往下,肆无忌惮地滑过我散开的衣领……我不得已佯装惊醒,正对他的眼睛。“知道我来还装睡,怎么,是在生三哥的气吗?”
“太子玩笑了。”我毕恭毕敬地纠正。
他毫无愧疚地收回手,托起案上一盏滚烫的苦药,一勺勺调温,我努力对他笑:“劳您动手,郁岚不敢。”
他微微一笑,靠近我,随之倾近的还有他两袖间散发的龙涎香,他说话时喷出的暖气有波浪的纹路,推波助澜他和我之间暧昧的热度:“岚儿,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凑到我耳边,唇间或触及我耳垂,他喃喃低语,“我最喜欢……你恨我恨得要死,但又不得不冲我笑的样子。”
我照旧微笑:“太子的话,郁岚听不明白。”
出乎意料的刹那,他引臂揽住我的肩膀,力气极大,将我一把压向他怀中,坚实的胸膛像铁一样不可撼动,仿佛要将我揉进他躯壳,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
他闭上眼,痉挛似的落下第一个吻。
血色轰然涌上脸颊,热切的灵魂飞升云霄中。他的手控制住我的下颌,抬起,逐渐升温的吻终至灼热,沦为一团火。那碗碎裂于地的动静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
他轻嘶一声,放开我,引袖拭去嘴角几点血渍,低头看去,轻巧地笑:“属狗的啊?”
我不露痕迹地滑出他的怀抱,他身后的宫人俯首深跪,弯曲的脊梁隐隐地颤抖。
李炽捉住我的手,拉我到眼前,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却看不明白:“三哥的心,你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太子……”我没有哭,却一直在抖,迫得他不得不抓住我的胳膊,按住我的人,然后抬起我的下颌,眼中的热度几乎烙烫我的肌肤,他低低地,含着引诱的调子说:“叫三哥,岚儿,喊我一声三哥。”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除此,我再也找不到令他心智全失的理由。
直至突然出现的皇后的婢女,将他从我宫中请走。
片刻后,从凝华殿传来女子悲伤的哭音,高昂尖锐,如一只失怙的孤雁,从九天急速坠落:我的父皇薨逝在他四十六岁那一年。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叮嘱身边的宫人:“她要是回宫,无论何时,告诉我一声……”她是谁,他想别人告诉他什么,自他走后无人得知。
杨槐蓁蓁,春风如故,凝华宫悄然换了主人,旧事皆付尘土中。
六哥忧心忡忡地过来看我,皱着眉头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坐了很久,才轻声道:“郁岚,愿不愿跟六哥出宫居住?”
按照祖制,新帝登基,他的生母将晋为太妃,他理当带着母亲出宫去住为他建牙的府邸。
太子登基为帝,有无数琐事要他操心,有无数闲事羁绊他的眼睛,我出去,我想出去,即便不能,我也要出去。我无法忍受夜晚的来临,他如此顽强激烈地进入我的梦境。
当我惊醒时才发现,那不是梦而已。
“岚儿,抖什么,不认识我了吗?”他跪坐在我床头,只着一件贴身的白色中单,伸出手,冷色月光映亮他淡色的面容,他微笑的样子深深印进我的噩梦当中,他道,“三哥最近太忙,所以一直没能来看你,别生三哥的气。”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浑身气血逆流不息,我几乎崩溃:“你在发什么疯?”
他薄唇滑过我的耳垂,吐出的气息若即若离:“我早疯了……从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妹妹开始?”
我一凛然,他一用力,我跌坐在他怀里。我无力挣扎,连动都动不了,于是轻声道:“你胡说八道。”
“你早就知道,不是吗?”他望着我恶意地冷笑。
谣言不是没有形状,凌辱通常都有它的理由,从幼年开始即存在的阴霾,甚至不需要我多么投入地观察,感受足以说明一切问题……宫人的窃窃私语,后妃阻止他们的孩子跟我接近,这些年来,明明手足这么多,愿意亲近我的只有二姐跟六哥。
五
二姐暴毙的消息传来时,京都刚刚下完第一场雪,压折了我宫前一株素馨。没有人觉得震惊,噩耗只不过浅浅地吹过,带来的唯一回响是李炽开始积极谋划,远嫁我另外一位姐妹,来抚慰异族的心。
我悄悄哭了几天。几天后宫中流言四起,下一位远嫁的公主,将是最不被眷顾的我。
我很安静,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安静到太后都觉得有必要出面,来疏导下我的心情。她在福宁宫接见我,问我近日起居安排,身体状况,哪里觉得缺失,是否觉得不足……我一一应答,她忽然笑起来,注视我的目光恬淡安详:“你很像你的母亲,但是,她比你更加安静……”
隐约的答案近在咫尺,草蛇灰线连成一气,亟待我揭开:“太后娘娘认识我的母亲?”
“哦,没有,”她用茶盖撇去其上的茶沫,轻描淡写道,“我入宫的时候,镇国公主已经从宫里嫁走。”
“太后!”
心失律的刹那,我回头,依稀辨出立在门口的是大内总管,李炽身边的亲信孙益。他弯腰行拱手礼,语气恭谨,却无谦卑的意思:“陛下有事请公主过书房一聚。”
太后一怔,忽然笑了,看向我的目光恢复了她惯有的平淡无波:“去吧,皇上找你。”
等我觐见的书房静无人声,连侍奉的宫人都被屏退了,只有书房一隅垂下的鎏金香球无声地逸出轻烟,香气旖旎熟悉,不似他随身所用的龙涎香,倒像是我宫前素馨的香气。
有人从背后蒙住了我的眼,修长十指薄带寒意,与之相异的温热气息喷在我脖颈,轻巧的几声笑之后,洒下零碎的细吻。
沿耳垂,沿脸侧,沿额头,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是我不可抑制地战栗。
“真是奇怪的孩子,怕什么,三哥又不是要吃了你。”
你杀了我,你干脆就杀了我。
他扳过我的脸,面冲他,手指拂过我的嘴唇,温柔地低语:“给三哥笑一笑,岚儿,给三哥笑一笑。”
眼泪疯狂地滑下两腮,他将我拥入怀中,低声轻叹:“哭什么,三哥不会把你嫁到匈奴,三哥舍不得把你嫁得怎么远?留下来陪着三哥,好吗?”
我且泣且问,几乎歇斯底里:“陛下,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不语,只是握着我的肩渐渐用力,指尖略微发白:“你就这么讨厌三哥?”
“我的母亲,到底是谁?”
他恢复了平静,反问我:“知道了又怎样,这样你就能跟你的六哥远走高飞吗?”他忽地冷笑,“别痴心妄想,哪怕我哪天忽然死了,也是你陪着我下葬。”
“白日的时候六弟来找过我,他说,要带你出宫,去他府上居住,我说于礼有悖,给驳了回……他似乎很失望……现在还跪在凝华殿外,你要去见见他吗?哦,对了,见了他,跟他说什么,心里有数吗?岚儿。”
“好孩子,想一想,他是你的六哥,该怎么做,才不会害了他。”
六哥跪了很久,嘴唇因此干裂破皮,却还是跪在那里。我走上前去,不必回头,也知道李炽定在哪里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六哥脸上流露出愧对于我的神情,我努力对他微笑:“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
他叹息:“我也猜到三哥不会这么答应。”他仍叫他三哥,含着天生的崇敬之情,“但是我想,三哥登基,情势不同往日,你在宫中多少自在一些,我很放心。”
他不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三哥骂你,你且忍一忍,自家哥哥,说几句骂几句也没什么打紧。以后六哥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一惊:“你要去哪里?”
他似悲似喜,似欢似娱:“三哥任我为兵马大元帅,不日将启程前往西域。郁岚,从此往后,我们不必再嫁出任何一位姊妹。”
我依偎着我的六哥,低声仿若耳语:“带我走,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不怕,我不要再待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他略吃惊,但多年的默契并没有让他询问原因,只是搂搂我的肩,语气中有镇定人心的功效:“那好,等着哥。”
六
我等着他,戌时方过,正往亥时。按照他遣送入宫的奴婢的要求,我与她对调服饰,接应我的人会等在侧门。当我走出宫殿,纷迭的步履在回廊间响起,李炽协同孙益从月亮门外匆匆进来。魂飞魄散的一瞬间,我膝盖一软,低头的同时跪了下来。
他目不斜视,似乎并未察觉,与我擦肩而过走了一段路,忽然止步回头,叫我:“站住。”
耳畔嗡的一声巨响,陡然加快的心跳几乎盖过了我刻意压低的呼吸。
他问:“干什么去?”
凝重如永生的一刻,一片枯叶哭泣着从我面前旋落。身边的宫人代为回禀,他轻描淡写道:“那就早点回来,公主夜中多惊,省得她醒来身边没人伺候。”
万钧的恐惧从我心头卸去,清冷的月光也仿佛蕴有自由的气息。
我匆匆出来,在侧门对换了出宫的鱼符,散发重绾,捧了一捧雪水抹去脸上的妆容,然后登上出宫的马车,辘辘地向宫外驶去。在与自由一线之隔的朱雀门外,守门的禁卫将马车拦下,我安然静坐,并不十分惊慌,心想,夜间这样的巡查并不例外。
而帘子微微一动,被一双修长的手指撩起,清楚地露出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脸——李炽。他目光幽深,嘴角微抿,殊无笑意:“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这么绝情,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绝情。”
他伸手过来,捏住我的一条胳膊,然后只是略微用力,我往前跌去,被他拦腰抱起。他的力气大得骇人,连挣脱都不能,他的脸色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森冷的银。
他一言不发,疾步向前,抱着我上了步辇,终点是他的凝华殿。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从小到大,我见都没见过你几面,我跟你能有什么情?”
他跨入了寝殿,孙益躬身为他合拢身后正门,一并封锁的,还有我自以为能逃脱升天的心。
他垂目扫我一眼,笑了一笑:“怎么没有情?兄妹之情,或者……肌肤之亲。”话音刚落,他双手一松,我的背部触到某种柔软的面料,跌落在他的龙榻之上。支臂迅速撑起,我后退,逃离他身体洒落的阴影区域,冷斥:“你疯了吗?”
“我疯了……看到你跟小六走的时候!”
他单手扯落盘扣,随手一扔,大氅外衣像大鸟一样飘落,落于床边地上。我翻身将要下床,被他抓住了衣裙一角,骇然回头,他眼神近乎狂热,黝黑却锃亮,像是被火点着,那只手顺势扭住了我的腰,温度烫了我一下。
他的禁锢仿佛铜墙铁壁,密不透风,箍得我动也无法动弹。他缠抱着我,滚落床上,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我惊骇地抬手挡住眼睛,他旋即落下的吻清浅地触及我的手心,和着粗重的鼻息,他边吻边问:“我疯了,我早就疯了,看谁都像是你,仔细一看又都不是你……岚儿,三哥比小六差在哪里?你告诉三哥,三哥喜欢你的时候,比他不知道早了多久……”
又热又烫,喘息艰难,他的困势无法挣脱,越缠越紧,我蜷成小小一团,手背挡住眼睛,呜咽一声,才呛哭了起来。
我病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发热,身体仿佛被投入炼狱中,永世无法得到解脱,那是我生而为人的原罪。
眼前似有轻纱蔽面,影像模糊不清,唯有耳边持续的呼唤叫我岚儿,和着一声叹息:“当年你要我向先帝讨要这丫头,我还不明白,没料到你是存了这副心肠。”
“你父皇样样都好,偏有一样不成器的,你却学他。”说话的人是太后。
李炽轻描淡写:“我何曾像他?父亲嫁走自己的妹妹,几年之后反悔又将她召回,从此阖宫上下都不谈提及此事。我不像他,起码,郁岚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不会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太后叹道:“能留住倒也罢了,留不住她呢,你该如此自处?太投入地爱一个人,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会腹背受敌。”
他自负地一笑:“区区小事,母亲不必多虑。”
我模糊地侧身向内,像株枯败的草木,垂下了头颅。
高温在三天后渐渐退去,只是浑身松软无力。我见到入宫探望我的六哥,四下无人时,问及当夜为何不随马车离宫,我扭开头,轻声解释:“我改变主意了,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怕是受不了外面的风吹雨淋……我会在宫中日夜祈福,等待六哥凯旋……六哥……”
他安静地听着,目光在我脸上迂回,渐渐往下,沿着脖颈落到我手腕一圈碍眼的青痕,我立刻缩手用袖遮挡,忽觉忐忑不安,因此强笑道:“跟宫人玩耍游戏,不小心跌了一跤。”
“这样啊。”六哥冲我笑了笑。
七
六哥走后,我的宫室比从前更静,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无论去哪里都有人报给李炽听,渐渐地,我也懒得出去了。他经常过来,但也不久待,跟我说几句话,略坐一坐便走,那日临走之前他回头问我:“留下来陪着三哥,不好吗?”
我冷笑:“就算陛下疯了,太后也不会跟着陛下发疯。”
他不以为忤,一笑走之。当日下午六哥的母亲庄太妃到我宫中,甫见我,便跪下磕头,灰白的发髻在行动中松散开来,她涕泪横流,不住哀求:“公主娘娘,您大发慈悲劝劝我儿子,他才十九,一时糊涂,您劝劝他……”
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沉到谷底,喘息艰难:“六哥……举兵谋反?他为什么……”
“这孩子一时糊涂……”太妃如泣如诉,“公主,你们感情一向和睦,也唯有你的话,他或许才能听进一二,你帮老奴劝劝他……”
我呆呆地坐着,庄太妃的哭泣若隐若现,幽浮于四野。
我不知道她于何时离开,但我知道李炽何时进来,从地上将我扶起,语气寻常到仿佛谈及天气:“他勾结匈奴,在关外集结六万精兵,城内禁卫虽只有三万,但是全国勤王的兵力,远远高于他现在所拥有的人数,他若是举兵谋反,无异于以卵击石。”
黯然惊悟,才真正意会李炽那一笑之间的深意。他不能名正言顺地让一名公主消失,去做他的女人,起码,我的六哥不会轻易答应。六哥啊六哥,你知我如我知你,却也只能到这里。
我颓然:“你想怎样?”
“唉,小六真是不自量力,他赢了,未必能夺走你;他输了,还得赔上自己一条命。”
“你想我怎么做?”
“不,岚儿你还是不懂,我可以和他打这一仗,国中将士养兵多日,都翘首等待着一场战役。”
眼前的世界摇摇欲坠,几乎崩塌,我声嘶力竭地质问:“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岚儿,不要问我,是问你自己,你自己可以做什么?”
我可以做什么,才能改变六哥的心,让他以为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我能做什么?
我的六哥,从来温和如夜雨,向来无意的叮嘱隐含了这些年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拂,我过早失去了母亲,是六哥让我知道还有兄弟跟手足。
“陛下……”他侧目视我,声色不动,只是静静地看我,等我回应。
我没有他们皇室该有的节气,我想,曾为二姐授课的沈琴师说对了一件事,我欠缺一根傲骨,只要活下去,只要六哥也活下去。不管在哪里。
他的面色一点点缓和,听到我说:“取纸和笔来。”
书写那封长信的过程中李炽一直坐在我对面,面容如水平静,不见一点波澜。待我写完,侍奉的宫人将其呈到他面前,他却不接:“不用看了,岚儿,我信你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他命人将此信用火漆封缄,快马送往边关。信中我“如实”向六哥坦诚自己为何留在宫中,我编造了一个谎言,一个肖似我们父辈的爱情故事。
我放低姿态,向他呈出一点近乎讨好的微笑:“放过我六哥吧,别让我再怨恨你。”
“我曾经比你还恨我自己,”他看着我,目光中晕有一道温柔的波光,像是想起过去很久之前的事,“看到你跟小六走在一起,他牵着你的手,你转过头对他笑,我就站在距离你们一步之遥的地方,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我……那时候真是恨啊,恨自己竟然会对一个野种动心。”即便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是真的啊,很恨自己。”
他声音渐趋低微,仿佛说给自己听。
八
李炽每次过来,必会带来一些关于六哥的消息,比如他在大赦之下被贬为庶人,携母出城而居,这对漩涡中的我们来讲,已经算是相当平静的结局。
有时候,他仅仅只是为了刺痛我而已。
六哥成亲,娶一萧姓女子,婚礼的盛况是我从李炽口中得知,叙述的过程中他一直观察我的表情。我心中微微动容,谁都以为我跟六哥有超逾兄妹之情,可他们错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一株草也曾试图庇护过一朵花,那些风雨缔造的亲情,虽然身处风雨中的我们都曾不堪一击。我爱我的二姐跟六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在爱我这件事情上,做出过最大的努力,试过最绝望的途径。
李炽亲吻我的额头,声音瑟瑟,仿佛雨声穿廊而过:“岚儿,你终于无处可去。”齿颊间溢出喃喃轻语,“这一回,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你。”
郁岚公主在某次疾病中暴毙,一如当年我的母亲镇国公主。我在她“死”后不久被迎入我已交付半生的皇宫。我活了下去,像沈琴师预测的那样,没有骨气地、心甘情愿地继续,麻木地应对面前流逝的时光。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恨李炽,特别特别地恨,恨得心潮澎湃咬牙切齿,恨这个突然闯入的恶人,就会恶狠狠地在他肩头手臂胸口狠狠咬上几口。发泄之后,我又觉得害怕,不知所措怯生生地看着他,看得他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你倒是咬重一点,我还可以给你安个犯上的罪名,你光是咬不见血,我回头怎么跟御医解释?”
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可怜。
他跟我说六哥的妻子怀孕了,替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眼睛像六哥,嘴巴像他的妻子。说这话时他并不看我,只是望着某处出神。
我问:“六哥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他道:“李槐。”
“哪个槐?”
“槐树的槐。”
“我六哥怎么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白了我一眼,酸溜溜道:“你六哥你六哥,我怎么知道你六哥给他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
九
那是个晴朗的夏日,陛下领着娘娘去北苑划船,宽阔的庭院因此空无一人,阳光充满,明快的线条赋予了院中花朵更丰满的轮廓,侍花的奴婢在廊下偷懒打盹。
“陛下常跟娘娘提起的小六是谁啊?”
“这小六是当今陛下的六弟。”
“他不是……”
“所以叫你不该听的东西别长耳朵,不该说话的时候别长嘴巴。当年六王爷密谋造反,被勤王的军队斩于都城之下……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偏偏就咱们宫谁都不知道……”
“为什么陛下要瞒着娘娘?”
“谁知道呢?宫里的事,邪门的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