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城市悲伤
——读翟永明诗歌《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2016-07-14周明媛湖北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00
⊙周明媛[湖北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00]
被遗忘的城市悲伤
——读翟永明诗歌《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周明媛[湖北大学文学院, 武汉430000]
20世纪90年代,翟永明通过自己的探寻逐步走出80年的女性诗歌,实现自身创造力的突破与风格的转型,由自白话语下对女性内心世界的审视与探寻,转向叙事性话语下对社会现实生活的观照和对传统历史文化的反思。本文通过对其诗歌《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的文本细读,试图探究翟永明在世纪末的节点通过诗的语言表达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和对现代性的反思。
翟永明 《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文化反思
《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写于2000年11月,为诗人翟永明第一次在柏林看到威廉大教堂有感所作。诗人作为一名游览者看到的不仅是具有异域风情的历史建筑,还有建筑背后所承载的城市历史和创伤记忆。诗人将有意味的瞬间融于个人经验之中,在探寻人与城市的关系背后,揭示着传统与现代、遗忘与反思的主题。
由诗歌的题目进入诗歌文本,读者会发现某种常识上的矛盾,在现实意义中人类在战争中所受到的精神与肉体的创伤往往更加严重,而城市的结构和建筑都是可以通过重建恢复的,应该定义为轻伤,这首诗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带着这样的疑问下面对这首诗分段进行读解。
轻伤的人过来了/他们的白色纱布像他们的脸/他们的伤痕比战争缝合得好/轻伤的人过来了/担着心爱的东西/没有断气的部分/脱掉军服洗净全身/使用支票和信用卡
轻伤的人以裹着白色的纱布的形象,走入读者的视野,白色纱布下面是经战争留下的伤痕,这里出现了第一次比较,生活在城市中的他们的伤痕“比战争缝合得好”,与前文中的“轻伤”形成呼应,也成了揭示整首诗主题的关键,接下来的一句诗与前文形成复调,再次强调“轻伤”的人,紧接着的三行诗,轻伤的人不再只是静态的画面,而是以一系列的动作再次进入读者的视野,“担着”“脱掉”“洗净”“使用”这一系列的动作隐喻着城市中轻伤的人走出战争,走入现代生活的过程,此时战争的伤痕在他们身上已然消失,接下来视角突然转折:
一个重伤的城市血气翻涌/脉搏和体温在起落/比战争快/比恐惧慢/重伤的城市/扔掉了假腿和绷带/现在它已流出绿色分泌物/它已提供石材的万能之能/一个轻伤的人仰头/看那些美学上的建筑
“城市”这一关键词首次出现,这里的城市不再是冰冷的存在,而是具有脉搏和体温的生命,“比战争快比恐惧慢”形成一种对抗紧张的关系与效果,突显了战争给城市带来的重创,这四行对重伤的城市的陈述,与这首诗开篇的三行,构成了明显的对比,诗人将城市赋予“血气翻涌”的生命体征,在突显“重伤”的同时,读者不禁产生疑问,究竟重伤的是人还是城?这里的重伤究竟指涉着什么?接下来的四行诗如同前文,以一系列的动作“扔掉”“流出”“提供”交待了重伤的城市走出战争的过程,假腿与绷带下遮盖的伤口被解开的同时流出了“绿色的分泌物”,而“绿色的分泌物”往往意味着伤口的化脓与溃烂,暗示着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战争留下的重创同样是无法愈合、无法被遮蔽的。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走出战争的城市已然开始运用石材进行灾后重建,而外在为城市建筑的重建是无法抵消被轻视的城市生命的内部重创,紧接着主体称谓切换为轻伤的人,以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的反观视角观察城市,流着绿色分泌物的伤口与美学上的建筑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关联,经战争重创后的城市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外在的城市建筑与秩序的破坏,另一方面也是作为城市的生命、历史、象征等精神层面所承受的内部重创,这样的伤痕如今已被美学上的建筑所取代,这时轻伤的人再次出现,文本中出现了第二次强烈的对比,以城市中轻伤的人“看”经过重新整合的城市,这里的“看”同时也意味着“被看”,“看”与“被看”之间战争的伤痕似乎已被人们所遗忘,而城市的记忆是无法被遮蔽的。
六千颗炸弹砸下来/留下一个燃烧的军械所/六千颗弹着点/像六千只重伤之眼/匆忙地映照出/那几千个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和未婚男女的脸庞/他们的身上全是硫黄,或者沥青/他们的脚下是拆掉的钢架
这一节诗人将时间空间切换到战时的情景之中,用雨点般落下的炸弹由六千到一个的巨大落差反衬出战时情局的恶劣,经诗人人格化生命化的城市在炸弹与炮火中千疮百孔,“六千”“几千”这样的数量词揭示了战争规模之大,破坏力之强的特征,将“炸弹着点”比作“重伤之眼”,而这“重伤之眼”同时映照出人们的脸庞,通过对战争情境的叙述,很自然地涉及对人类与城市文明之间关系的思考,经受重创的城市以及城市文化通过这战争看到的是作为历史牺牲品的悲剧宿命,而人们作为战争的始作俑者同时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有妇之夫”“有夫之妇”“未婚男女”不是一系列随意选择的意象,这些意象共同指向婚姻与家庭,暗示着战争对婚姻家庭和社会关系的破坏,而这“重伤之眼”正是反思战争的关键所在。“他们”身处被肢解被毁灭的城市之中,“硫黄”“沥青”“钢架”这些城市建筑的组成部分,诗人将她碎片化呈现在“他们”的身上和脚下,喻示着城市作为人类权谋、利益争夺的风暴核心,被任意摧毁,人类亲手创造了城市,创造了人类文明,却不惜将它毁于一旦。
轻伤的人从此/拿着一本重伤的地图/他们分头去寻找那些/新的器皿大楼/薄形,轻形和尖形/这个城市的脑袋/如今尖锐锋利的伸出去/既容易被砍掉/也吓退了好些伤口
诗人将叙述的主体再次转向轻伤的人,“从此”将时空转向战后。接下来的三句,拿着地图的他们分头寻找新的城市建筑,重伤的历史已被印在地图册上,新与旧的对比是战争与和平的含蓄隐喻,和平时代下的人们开始建设新的城市、新的文化,而诗人在这里使用了“器皿大楼”一词作新时代的人们寻找的目标,这一“器皿大楼”具有“薄”“尖”“轻”的特征,用器皿巧妙地修辞新式的大楼,强调了现代建筑所关注的实用性和观赏性,而“薄”“轻”“尖”的建筑风格与厚重的、具有历史积淀的旧建筑之间形成了反差对比,体现了诗人对建筑艺术的独到见解和对建筑背后的文化意味的深刻探寻。建筑作为人类情感与文化的容器,这样的风格特征背后是对个性化、多元化的追求,对千篇一律、共性的反抗。在厚重的历史文化观念被遮蔽的情境下,在追求全面现代化的过程中,容易被砍掉的脑袋可以理解为城市文化内核的断层和外在为城市肌理的破坏暗示着脆弱的生命力。在如今高歌猛进的城市建设过程中,由建筑实体构筑的城市肌理,作为基于历史传统与文化积淀而遗留下来的固有建筑结构正在被不断改造,城市更迭变化的速度足以重塑一个崭新的城市面貌与物质环境,但是生息于此的人们却依然心仪于昔日的格局。上海的里弄、北京的胡同之所以有着长久的生命力,就是因为其城市肌理背后隐含的人文情结和它所涵盖的文化脉络,是于其间生衍不息的人们对一种生活模式的眷恋。所谓新的“器皿大楼”和美学上的建筑是否能够体现一座城市原有的传统精神文化内核,是否能够传承城市的人文价值,仍然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诗歌的最后一句再次出现了“伤口”的意象,“伤口”作为理解整首诗的关键,在第二部分中“流出绿色分泌物”的伤口喻示着城市的内部重创是无法愈合的,诗人在最后将新城市的面貌与伤口对立起来,形成一种无法共存的对抗与紧张关系。战争留下的伤口也被这新的城市面孔所吓退,“吓退”隐喻着退场与消解,一方面可以被理解为现代建筑与战争遗迹的共存危机;另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城市的文化记忆被现代文明所吞噬,被活在新时代的人们选择性遗忘。
上世纪90年代翟永明的诗歌风格更多地加入了分析观察的成分和叙事性特征,总的来看《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这首诗,在前两节诗人将轻伤的人与重伤的城市的面貌分别呈现给读者,后两节将人与城市置于战争的情境之中,时空由战时转向战后,诗人以其内在的连贯的思路,叙述视角的频繁转换分析了城市与人的内在关系以及这背后被遮蔽的文化创伤,通过诗人思辨性的想象将城市赋予生命并将其对象化,探索被遗忘的城市创伤背后的隐喻意味。在写于同时期的《潜水艇的悲伤》同样以拟人化的表述,使与战争相关联的潜水艇成为写作这一行为的喻体,分析写作行为的现状——已由战争的工具沦为“战争的纪念碑”与“坟墓”,点出悲伤的情绪与心境。
无论是《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还是《潜水艇的悲伤》,翟永明在世纪末的节点尝试通过诗的语言表达对这个时代的思考。上世纪90年代以来,写作由社会生活的中心逐渐走向世俗化,纯文学的创作更是难逃边缘化的宿命,“潜水艇的悲伤”不再只是写作的悲伤,更是时代的悲伤,这背后的文化反思正是人们需要关注的重要议题。中国人对历史的反思与审视往往有意识地选择忽略一些重要内容,这使得对历史的反思缺乏应有的客观与深刻。21世纪有不少学者相继提出儒学的复苏、国学的重振以及传统文化的腾飞,目前国家已将文化建设提升到综合国力竞争的战略高度予以重视。但是,正所谓人类最可怕的历史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教训中吸取教训,当今实现真正意义上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传播的复兴,尤当重视理性反思这一首要环节。
[1]翟永明.翟永明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文中有关诗歌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2]罗振亚.“复调”意向与“交流”诗学:论翟永明的诗[J].当代作家评论,2006(3).
[3]颜红.突破风格化的双重尝试——论翟永明90年代的诗歌风格转型[J].诗探索,2006(1).
[4]吴燕.翟永明诗歌研究综述[J].语文学刊,2015(3).
作者:周明媛,湖北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