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与救赎
——本雅明文艺理论初探
2016-07-14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089
⊙张 雯[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9]
故事与救赎
——本雅明文艺理论初探
⊙张雯[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100089]
本文围绕《讲故事的人》中的核心概念“记忆”和“经验”,聚焦本雅明针对“故事”在人类叙述发展中的衰退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对比小说、史诗和电影的不同叙事特征,结合本雅明的寓言式批评思想与弥赛亚历史观,探讨其救赎美学的实现可能。在机械复制时代,如何重新把握记忆与经验的再现,发挥“故事”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救赎”作用是值得当代学者思考的问题。
《讲故事的人》 记忆经验救赎
在《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想录》一文中,本雅明犀利地指出,“故事”作为与人类记忆和经验相伴共生的叙述模式受到来自工业时代全方位的轰炸。对现代人来说,“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已被丢弃到尘封的故纸堆中,故事所传递的集体经验与手工业时代的价值支离破碎;随着小说这一文字叙述形式的兴起,与故事紧密相连的口耳相传的记忆传统在其阴影下垂死挣扎。以新闻报道为代表的现代媒体催生出的怀疑论与对“意义”不知餍足的追求极大削弱了“故事”所负载的救赎力量。
本雅明对“故事”的特别关注离不开他的政治诉求与哲学思考。在《启迪——本雅明文集》的序言中,张旭东将其称为“现代性的文化批评家”;他对资本主义种种症候的观察和思考是为了解决如何在“传统、集体、记忆、价值和语言统统被打碎的时代重建个人和历史的关系”①。在什么意义上使现代性问题与其背后的政治经济运动产生关联从而恢复手工业时代的“史诗性智慧”并“为批判的历史意识找到观念和风格形式”②。要找到这个形式,首先必须明确本雅明批判的对象。
作为“欧洲最后一位知识分子”,生于19世纪末卒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本雅明一生辗转于多个城市,游走在哲学家、神学家、文学批评家等多重身份之间;他是生活在纳粹德国的犹太人,也是观察巴黎城市的忧郁的德国人;犹太民族的流浪情结和犹太教末日审判的世界观深深植根在本雅明的思想和文字之中。“弥赛亚”在《旧约》中指救世主,是将犹太人民从流离失所的痛苦命运中解救出来的人,在他的带领下,犹太人民将在应许之地重建圣殿,建立上帝之城。然而本雅明并非弥赛亚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犹太神学家;他运用弥赛亚理念观照马克思揭示的社会运动发展的规律,指出异化的人救赎自己的力量就孕育在人类历史之中。在他的哲学体系中,弥赛亚并不意味着遥远的乌托邦,而是与人类生存共始终的不可消解的正义之力。
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从保罗·克利的《新天使》中提炼出的“历史的天使”的形象体现出其独特的历史观——进步是这样一种风暴,它从天堂而来,将历史天使吹向其“背对着的未来,在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③。本雅明认为,统治者脚踏被征服者的累累白骨,手握缴获的战利品,自以为将文化财富尽数收入囊中,殊不知文化财富是祖辈积累所得,偶像一旦打碎、神庙一经拆毁便再也无法重获诸神的荣耀。历史的天使象征着维系个人与历史的纽带,历史唯物主义者则亲手斩断了这条纽带,他们“把同历史保持一种格格不入的关系视为自己的使命”④。在本雅明看来,新兴的革命力量必须认识到自身的文化基因,及其与之同源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基因编码,从而在改变经济基础的同时维持人类精神文明的完整性和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说,本雅明认为上层建筑不仅是统治阶级的代言人,同时也包含着大量人类集体的智慧、传统和持续发展的力量,这些文化基因并未跟随覆灭的时代与阶级一同消失,而是自成经纬编织进了文明的肌理之中。本雅明所批判的不仅是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和商品对价值的褫夺,更是打着“进步”的旗号企图割裂文明传承的历史观倾向,而这无疑是现代性最大的危机。认识到这一点,本雅明得出结论:弥赛亚的来临与历史的进步毫无关系,相反,弥赛亚降临之时将把被历史遗弃的所有坍塌的文明和破碎的偶像修复完整,人类历史的终结之时也就是人类回到与上帝和真理共存的伊甸园之日。在本雅明看来,现代文明当中最有可能具备弥赛亚救赎力量的就是“故事”,即便它的形式与意义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通过现存的“故事”的“残骸”,艺术家的预言能力被唤醒,从而找到再现“史诗性智慧”的可能。
在《发达资本主义的抒情诗人》中,本雅明对经验的定义是:“记忆中累积的潜意识材料的汇聚。”⑤这一观点本雅明在对普鲁斯特的评论当中做了更为清晰的阐释,他将“潜意识材料”归类为一种“非意愿记忆”的获取。“意愿记忆”更接近于康德概念中的“经验性知识”,是一种与启蒙时代的工具理性和科学理性紧密相连的知识经验。而本雅明所呼唤的“经验”则无限向史诗、神话和诗歌所反映的“真实经验”靠拢,这种经验往往被现实生活所掩盖,而资本主义社会则显示出完全将其抛弃的倾向。在综合了柏格森、弗洛伊德对时间和记忆的概念基础上,本雅明认为“经验来自于一种无意识的瞬间呈现”⑥,他引用雷克的观点对记忆和回忆加以区分,以进一步论证“非意愿记忆”对经验的获取产生的重要影响:“回忆功能是印象的保护者;记忆却会使它瓦解。回忆本质上是保存性的,而记忆是消解的。”⑦而普鲁斯特的伟大在于他发现了记忆的不可靠,转而向“记忆的碎片”中寻找“真实的经验”,因为“只有那种尚未有意识地清晰地经验过的东西才能成为非意愿记忆的组成部分”并且“只有在人用经验的方式越来越无法同化周围世界的材料时”⑧,人才能把握住属于自己的经验。
回到《讲故事的人》的批评框架当中我们不难发现,本雅明认为小说反映的是“持续记忆”留存的印象;而故事则是“短期记忆”的产物;小说“致力于讲述一个英雄,一次冒险,一场战役”,而故事描述的是“散漫的事端”⑨;两者在史诗当中实现了融合,既有宏大连贯的叙事又不乏琐碎细节的交代。史诗的记忆是一张故事结成的网,环环相扣;支撑叙事的是无数个隐含的作者和读者,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而不需要搭建任何复杂的情节和逻辑铺陈,这种叙事传统尤以东方叙事为典型。
在《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给国王讲故事以延续生命是故事的开端也是讲故事最基本的动机,而故事得以绵延不断的动力则是听者对新故事的好奇。在每一个故事的结尾山鲁佐德都会对国王说:“这个故事讲完了,但是和下一个故事相比,那就算不上精彩和稀奇了。”而国王紧接着问:“那怎样的故事才算得上精彩和稀奇呢?”⑩《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大多取材于阿拉伯民间传说与口耳相传的寓言轶事;正是口头叙述的传统使得这样一番简单的对话成为讲述新故事的契机——山鲁佐德有着说不完的故事,而国王在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中得到了“教训”,意识到自己的杀戮十分残忍,他的关注点从开始对山鲁佐德的杀机转向了故事本身,他迫切地想知道故事中每个人物的命运和结局,而山鲁佐德抓住了国王的好奇心理,巧妙地在故事中穿插更多的人物和故事,就如同母亲用来打发孩子的睡前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所不同的是后者是为了打消听者对故事内容的好奇,这个讲不完的故事只是不停地重复相同的内容;而山鲁佐德为了增加自己活命的砝码必须时刻创造出新的情节和人物来吸引国王;她讲故事的这个行为本身对国王而言又包含一种教化的意味,国王最终放弃了杀她的想法并为自己曾经的残酷悔过,山鲁佐德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不仅通过讲故事延续了生命,更为国王生下三个孩子并最终成为王后。
《一千零一夜》的真正内核就是一个教化人向善的故事,而教化的力量又来自彼此穿插的故事本身。可以说,本雅明在这个文本中发现了故事的救赎力量。这种力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深深植根于民间口耳相传的记忆传统。正如本雅明所说,故事最大的特点在于意义的留白和阐释的空间,而这些意义上的不确定和空白被一个又一个转述故事的人加以填补又创造出了新的发展走向和阐释可能,这才是故事之所以“讲不完”的根本原因。这一特点在与小说和新闻的对比中更加凸显。新闻标题通常包括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六要素,很难想象一则凶杀案的新闻在结尾写着“未完待续”。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知识获取方式的改变,大数据和搜索引擎几乎可以迅速地对任何问题给出答案,虽然准确性有待商榷,但是这种即时即地给予反馈的模式已经彻底改变了人们的认知习惯。人们更加注重结果而非过程,记忆和经验从未像在数字化时代的今天这样受到如此之大的质疑和挑战。
在手工业时代,一件工艺品的价值取决于能工巧匠的手艺,而以传授手艺、经验为目的的学徒制也随之蓬勃发展起来。“师傅”是“本事”的唯一来源,正是因为经验的封闭性与唯一性,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经验的传授都是有相应代价的。刘备三顾茅庐终得诸葛亮出山,黄石公几次三番考验张良才传授《素书》,孙悟空需领会菩提老祖敲头三下的暗示才得以修习七十二般变化。在武侠故事中,秘籍宝典人人趋之若鹜更成为掀起江湖血雨腥风的关键,得到秘籍的人无不想将其据为己有,从而独步武林称雄天下。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手工业时代经验的价值源自其自身的权威性和不可复制性。从未有人质疑过《九阴真经》的真假,狡诈如欧阳锋也还是按照黄蓉编造的伪《九阴真经》修炼直到走火入魔,可见在故事的世界中“经验”完全取决于记忆,其真实性难以在当下得到验证,或者说也无须验证,因为“经验”的特殊性决定了它必须是小众的,是属于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的,得到秘籍的人必须将其他知情的人消灭以完全占有“经验”。而这种情形在机械复制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
首先,大机器生产消解了“经验”(手艺技术)的权威性和唯一性,机器比人类的感官更加精准,其所制造的产品误差几乎为零;同时知识和技能也很难为少数人所私有,文字强大的记录功能逐渐取代了口头传承;在这样的冲击下,“经验”的地位急剧下降,传统的师徒关系也几乎一并消失了;其次,由于机器的介入,“时间不足惜的时代一去不复返”⑪。曾经一位工匠穷其一生只为打磨一块璞玉,而商品社会生产的目的是为消费服务,所有的生产者都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制造更多的产品以获利,大众成为利益的增长点,小众则几乎意味着死亡;第三,在技术革新特别是出现了摄影术之后,人类的“意愿记忆”被空前地扩大了,人们充斥在信息和复制品的海洋中,面对个人经验更多的是猜测和质疑。人们越来越多地利用影像来表达体验,反而放弃了最直接的身体感受和在记忆中唤起经验的能力。
本雅明认为“当越来越多的艺术品为了被复制而创造……再去询问何为‘真品’变得毫无意义”⑫。电影对现实的再现不是本着“真实还原”的原则,正相反,这种再现模式与通过“回忆”获取经验的过程类似,是经过意识选择、再加工之后的表现。电影所呈现的内容和观众的视线之间永远隔着摄影机的镜头,而镜头语言无疑为机械复制时代的“讲故事的人”提供了一套全新的叙事语汇。人们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将机器带来的威胁转化成了一种以接受视觉冲击为目的的娱乐活动。没有一种艺术形式像电影一样如此大规模地、从根本上改变了艺术与大众之间的互动关系。正如本雅明所说,电影将大众放到了批评家的位置上,“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
当本雅明站在机械复制时代回望前工业时代的故事,他所看到的不只是讲故事的方式、叙事的手法发生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的角色互换。当大众突破了阶级、历史的局限进入电影院的观众席,他们早已不再是对山鲁佐德的故事感到好奇的国王,也不再是享受劳动之余闲暇时光的手艺人,他们以绝对的姿态进入了故事,他们渴望更强烈的参与感与临场感。从这个角度上说,今天人们对故事仍有期待,真正的问题不是故事这种叙事艺术的衰退而是满足人们期待的故事的内容生产远远落后于大众对故事的消费。从广告营销到心灵鸡汤,故事无处不在。而本雅明对我们的启迪在于当讲故事的人可以方便地利用机械复制、CGI、3D等技术作弊的时候,怎样坚守故事本真的内核从而释放出其中的救赎力量,使心灵和身体受到现代性危机冲击的个体再次感受到与“真理”融合的可能。
①②③④⑨⑪[德]汉娜·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9页,第10页,第267页,第269页,第109页,第104页。
⑤⑥⑦⑧⑫[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修订译本),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42页,第146页,第144页,第145页,第240页。
⑩《一千零一夜》(足译本),李唯中译,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
作者:张雯,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论与文化研究。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