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分析视角下《城堡》的叙事迷宫
2016-07-14黄鲲鹏孟雅琴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
⊙黄鲲鹏 孟雅琴[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 100875]
形式分析视角下《城堡》的叙事迷宫
⊙黄鲲鹏孟雅琴[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100875]
故事是小说传达意义的主要载体,但其目的却大于故事。小说情节的起点、发展动力、目标都不应单纯用故事的标准去限定,有时,小说荒诞的形式和无逻辑的叙事都可以达成文学的意义。对于卡夫卡的《城堡》而言,叙事起点是回避现实逻辑的、不稳固的,叙事的过程是不断迷失又不断回归主线的,由此分别构成了它整体的荒诞和细节的充实与真实。在现实与荒诞之间,人性的自然形态成了沟通二者的纽带,在文本的客观分析上也成了由叙事起点到叙事目标的发展动力。在这样一类作品中,叙事特征的意义是大于故事本身的。
《城堡》 卡夫卡叙事迷宫荒诞
奥地利作家弗兰茨·卡夫卡被尊为现代派文学的鼻祖,其代表作长篇小说《城堡》曾被人称作一部“迷宫似的令人晕头转向的小说”①,这样的评价与它特殊的叙事手段息息相关。总体上,卡夫卡在叙事过程中似乎迷失了方向,不断地偏离主题,使得《城堡》的情节歧路丛生,从而形成了一个叙事的“迷宫”。这种叙事于故事而言无疑是失败的,但是对文学而言,故事本身并不是唯一的意义,一切的意义都可以在“路上”发现、产生。从这一点出发,以“迷宫”形式呈现的《城堡》,与文学的“诗”性本质是不矛盾的。
一、叙事起点的逻辑与叙事动力
小说不同于现实生活中实际发生的事件,它有自己的一套不同于现实的逻辑,只需自我圆满即可。具体表现在叙事手段上有两种:第一,完全抛弃现实的固有逻辑,以新的视角构建世界;第二,以非现实的逻辑开端,而后又继续使用现实逻辑发展故事情节。《城堡》属于第二种情况。
《城堡》讲述的是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为进入城堡而徒然努力的故事。对于这一作品,评论家历来关注K所作努力的徒然和他与城堡关系的寓意,并有许多完全不同的解读,但很少有人关注其形式上的特征,即叙事起点的无逻辑性和叙事本身的真实性,《城堡》的荒诞正得益于这二者的配合。
小说在开篇写道,K于某天夜里抵达村子,并在一家客栈落脚,而正当他在极度疲困中入睡时却被人叫醒,要求出示伯爵大人批准其在村里居住或过夜的许可,否则他必须马上离开,由此展开了一番争论。而从未聘请过土地测量员的城堡官方却给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复:K已被城堡聘请为土地测量员。
在这一系列事件的叙述中,作者留下的许多信息都是令人极其费解的,而且在之后的文本中,也并未显露任何要做出说明的意图。这些信息中最重要的就是主人公K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合理地得到解释,那所有的分析都将是可疑的。关于K的身份,小说开头的描写异常悖谬:K自明身份说自己是受聘的土地测量员,并在之后得到了城堡官方的承认,从这一点看,读者是没有任何理由怀疑K在说谎的;但之后K的一段心理活动又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如果他们以为用承认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这种确实棋高一着的做法就能永远使他惊慌失措,那他们就错了;这使他感到有一点不寒而栗,仅此而已。”从这一描述来看,K明显是早就做好了与城堡对抗、博弈的准备,那K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他对城堡究竟了解多少?他又为何感到不寒而栗?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K像是一个带着秘密任务的特工,受命来到村子展开针对城堡的一系列计划。但这仅仅只是根据现实逻辑所做的感性推测,是客观的表象,毕竟,文本已经明确交代了K的身份是土地测量员,并给出了多方的证明,尽管这些叙述都十分可疑,但这依然是进入《城堡》世界所必须接受的前提。最终,不论是这种猜测还是文本中的信息,都是难以断定真伪的,K的真实身份只能存疑,无法追究。而问题是,K的身份直接联系着小说的叙事基点,即K来到城堡村并想要进入城堡这一事实。K为什么非要进入城堡不可?他又为什么会产生这一动机?这两个问题单凭土地测量员这一身份是无法合理解释的,如果勉强作解释,就只能归结到K个人倔强的好奇心上,但这一点同样是没有任何支撑的,小说中没有关于K的这一特质的表现;相反,K似乎对多数事物并没有太多兴趣。于是,小说的叙事就从这一基础上展开并向前推进了,这便形成了《城堡》叙事起点的无逻辑性。
《城堡》的开端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卡夫卡刻意避免了中规中矩、严密缜实的开局方式,这样的荒诞是符合卡夫卡对世界的看法的。而之后的故事,除了城堡的特殊存在,其他的一切又一直都以现实逻辑向前发展,有着大量真实的细节描写,似乎又在时刻提醒读者,这一切的荒诞其实就是真实。换个角度讲,即读者所谓的真实,其实质就是如此的荒诞。所谓“砖石历历屋虚悬”:“卡夫卡用真实的细节构建了一座怪诞的迷宫”②。这样的构成有着十足的现代性,而现实与荒诞在《城堡》中并非机械的黏合,作者做了巧妙的设计,于二者之间找到了一条纽带——人性。
开篇时,K并未表现出很强烈地进入城堡的意愿,但是随着他停留时间的延长,这种意愿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了。K为何非要进入城堡以及这个意愿何时产生是作者没有交代的,但K为进入城堡所做的近乎疯狂且徒劳无功的努力却是小说最主要且最重要的内容。进入城堡这一想法的源起不可追溯,但是它不断强化的过程却是非常明晰的。也许进入城堡只是K的一时兴起,或者认为这是作为雇员理所当然应该被允许的事,但官方的明确反对使得故事得以展开:这一想法的出现可能只是偶然,但出现之后其源头就被慢慢遗忘而其本身却被越来越强大的阻力所强化;之后,意向越强烈,就会发现阻力越强大,由此就激起更强烈的意愿。在叙事阻力的勾勒下,人性成了真正的叙事动力,其轮廓开始变得清晰生动起来——想得却不可得的时候,正是人心最真实最复杂的时候。
所以,所谓真实的细节只是人性在特定环境下的自然选择与发展,所谓荒诞的整体叙事也正是再真实不过的人的生存的困境(人性在现实生活中的外在轨迹与形态)。
二、芝诺悖论与没有终点的叙事链条
在西方哲学科技史上存在着许多著名的悖论,芝诺悖论便是其中一例。芝诺指出,一个人从A点走到B点,要先走完全程的1/2,再走完剩下路程的1/2,再走完剩下总程的1/2……如此,将永远不能到达B点。这一悖论的形式与《城堡》的叙事样式相同,K以城堡为终点,但是他没有能力直接获得许可,因此一系列的中间环节被制造出来(借助克拉姆、埃朗格等人),但是官方在一开始就做出了判决——K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进入城堡——他所做的一切注定徒然无功,尽管这些目标一一达成,他将可能无限接近城堡,但他始终是不被允许进入的。有意思的是,作者为了让K进入城堡而展开叙事,但《城堡》这部小说却并不以进程叙事见长,有的情节甚至游离于主题之外,当然也并非脱离了叙事目标,而是在通往目标的路上沉溺于某一地点或环节,这时作者就有过分投入的嫌疑。而随着类似情况越来越多的出现,叙事的主线逐渐被涂抹得庞大模糊了起来。
在作者的构想中,叙事目标是不可能达成的,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既然如此,小说叙事的节点便可以无限地分割下去,正如芝诺利用二分法切分出的无数的点一样,作者可以一直不断地向K投放新的希望,克拉姆之后还可以有更多的官员出场,弗丽达之后依然可以有弗丽达第二、弗丽达第三……如此,尽管K的活动时间像芝诺悖论所涉及的时间问题一样受到限定(芝诺悖论是限定了时间的:假设运动者的速率不变,那他运动至A、B两点的中点时所用的时间是走完全程时间的一半,之后被二分的一段用时又是这个时间的一半,以此类推),有一定的长度,但小说的叙事依然可以无限地发展下去,正如确定的时间内芝诺的路程依然可以无限二分下去一样。从形式上看,所有的叙事都可以如此,但事实上,不论是《城堡》还是其他任何小说都不可能将情节无限地衍生下去,之所以用这样的分析来评论它,是因为迷失在叙事中途的这些情节具有特殊的价值,作者在这些歧路中寻找并呈现着文学的意义——对世界(甚至是其荒诞)的兴致,即“诗”性解释。故事关心完整而可消费的起承转合,而小说中的文学笔触更在意自己留下的每一处细节,从某种意义上说,叙事(形式)是小说文学性的最主要体现。
如上所述,阅读《城堡》这样一部小说时,读者获得的如入“迷宫似的晕头转向的感觉”根源于叙事的不断迷失:叙事者在前往目标的路上流连忘返,对路边的一切兴致盎然,并且对经历过的所有都念念不忘。在这样的过程中,叙事目标被不断地遗忘又记起,小说的内涵也在遗忘的那段时间内变得更加丰富而深刻,于再次忆起的瞬间获得继续向前推进的动力。这种叙事使得小说的结构形成了明显的分节,而且节与节之间通过回溯、重述形成一定的重合、互证。环环相扣中,每一环都被加强,形成了一条严密坚实的链条。
大量的对话是《城堡》偏离叙事主线的表现,这种形式类似于访谈报告。作者一直在特定的节点安排一场长对话,通过人物之口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做复述、澄清或者评价。这些类似访谈的对话有着巨大的作用,作者在通过对话切换视角,寻找叙述者,发出不同的声音。主人公一边在急迫地像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一边又能从容地坐下来与人慢慢聊上一整晚,这正是叙事目标被短时遗忘的体现:整体说来,进入城堡的目标一直未被K遗忘,但从细节着眼,这并不是叙事者唯一的目标,甚至细节本身也是叙事者的目标,因此而被特别关注,着墨颇多,描写也很投入。于是,小说的叙事就这样在走走停停并不时退回几步填补先前单一叙述的过程中一节节地生长起来了。
总之,对于小说而言,故事并不是唯一的目标。首先,文学叙事的起点可以忽略甚至新造逻辑,荒诞也可以产出意义;其次,叙事的重要性在叙事本身的充实丰满,叙事者在由叙事基点通往叙事目标的路上不断迷失,关注似乎无关的事物,会造成小说情节走向歧路,但小说的形式意义也在这一过程中体现并充实,这也是文学性的重要体现。
①高年生:《城堡——一个迷宫似的故事》,见[奥地利]弗兰茨·卡夫卡:《〈城堡〉前言》,高年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②徐慧:《试析〈城堡〉的叙事特征》,《文学教育》2010年第1期,第101页。
作者:黄鲲鹏,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孟雅琴,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2013级在读本科生。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