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苗语ȶiu33的语法分析
——兼与 ɬiə11对比
2016-07-12李一如,黄树先,2
李 一 如 ,黄 树 先 ,2
(1.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武汉 430074;2.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黔东苗语②中的ȶiu33语符,语法身份复杂,词义不易确定,句法位置灵活,经常与 ɬiə11(张永祥等1999)③等介词构成多种结构,在句中充当各种语法成分。
石德富(2006:84、203)记述:diub前缀,里:diub vangl村里。例如:
石德富(2006)把diub(即tiu33)翻译为“里”,不够确切,具体分析如下论述。
未见单篇论文或论著对ȶiu33语符进行分析研究,在燕宝(1993)整理译注的《苗族古歌》一书中,ȶiu33语符的出现频率却极高,ȶiu33语符出现的位置也极为灵活,该书把ȶiu33译作量词“个”或介词“里”,但未做相关讨论。
ȶiu33语符在黔东苗语的自然交流话语中也很普遍,出现的频率也很高,该语符与量词 tɛ11、lɛ33,介词ȶio44、ɬiə11等可以组成各种类型的结构,充当不同的句子成分。例如:燕宝(1993)整理译注的《苗族古歌》中,ȶiu33语符出现的语句如下:
ȶiu33语符的分布环境可概括为:(1)置于处所名词前,作为一个具有冠词性质的修饰、限制的指示语符;(2)置于第三人称代词nen51后,专门修饰第三人称代词nen51,结合组成词组或词组充当句子的主语成分或话题。
除古歌语料外,ȶiu33语符在自然交流话语中出现的频率也很高,其分布也灵活。但在一些词或词组中ȶiu33语符却只能被限制出现在单音节的处所名词前,如:ȶiu33qᴀ33、 ȶiu33ɣɑŋ55、ȶiu33tsɑŋ44、ȶiu33ɕɑŋ55、ȶiu33ki35、ȶiu33ɣɑŋ31、ȶiu33ku31、ȶiu33po33、ȶiu33pi11、ȶiu33lᴀ13、ȶiu33li55、ȶiu33fɑŋ33、ȶiu33ki31……在这些结构或词组里,ȶiu33语符的词义已虚化,失去确切的词义。
因此,很难从语料或语言事实判定ȶiu33语符的语法地位和词义,需做具体的比较分析。
一 语法地位及词义分析
(一)ȶiu3语符的语法地位。从苗语自然交流话语和文献中看出,ȶiu33语符可与处所词、方位词等构成一些词组或介宾结构,并充当句子的状语,如表1:
表1
表1的结构可归纳为如下表达式:S+Prep+ȶiu33+LN/DN+V。ȶiu33语符位于介词后,位于处所词或方位词②前。
ȶiu33语符也可与量词等结合成特殊的量词结构,且可以组成句子的系表结构,如表2;
① 此处所引语料,原书的ȶiu33均被译为量词“个”。本文译为具有修饰与冠词性质的“那”或“这”。原书为苗文,本文转为国际音标。
② 一些教材或论文把处所词或方位词划为名词中一个小类,本文暂称“处所词或方位词”。
表2
表 2的句子结构可归纳为如下表达式:S+ȶio13+tɛ11+ȶiu33+LN。ȶiu33语符可以和量词结合,位于量词后,处于处所词或方位词前;其词义可理解为“那/这”。
ȶiu33语符有与介词ɬiə11等相似或类同的地方,或者说ȶiu33语符与介词ɬiə11的语法地位或句子功能相似,但不能翻译出确切的汉语意思,即不能用一个对应的汉语词去对译ȶiu33。
据张永祥、曹翠云(1999),ɬiə11可与介词ȶio44等结合构成不同的结构,而ȶiu33也同样与介词tio44、ɬiə11等结合构成一些特殊的结构。如:
但ȶiu33语符与多音节的处所词、方位词等结合成的结构,不能置于句首充当主语或话题,而只能居于句中充当状语或修饰(定)语。
如果与ȶiu33结合并处于其后的是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等,就可以置于句首充当句子的主语或话题。如:
与ȶiu33语符所组成的词或词组,能够充当句子的语法成分,但ȶiu33语符却只能作为一个词汇化了的构词成分,或以语素/词缀的身份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等构成词或词组,ȶiu33语符已经失去自身独立的语法角色,其词义也已虚化,并且这个结构去除ȶiu33语符,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就不能自由地充当句子成分。由此,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等构成的词或词组中,ȶiu33语符已经语法化为一个粘着语素或词缀,且是必不可少的成分。
然而,ȶiu33语符未变为粘着语素前,它和哪些词类相似,或者说具有哪类词的性质?根据布龙菲尔德(1997/1933:194)关于语素和词的观点,黔东苗语ȶiu33语符在自然交流话语或文献(古歌)中,ȶiu33语符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结合,其位置是固定的,且也只能粘附在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前,ȶiu33语符就是粘附形式;而在另外的情况中,ȶiu33语符出现的位置是不固定的,可以自由灵活,在这种语境中的ȶiu33语符就是自由形式。但这种“形式”到底是语素,还是词?
据布龙菲尔德(1997/1933:195)关于语素的意见,黔东苗语ȶiu33语符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结合时,位置固定,作为粘附形式的ȶiu33语符就是语素。而ȶiu33语符在自由形式的位置时,是否可以升级为自由运用的词?
布龙菲尔德(1997/1933)把词定义成“最小的自由形式”,而“自由形式”的实质是指单独成句,即能够成为一句话(uttrence)。据此,黔东苗语ȶiu33语符是语素,同时亦是词。
(二)ȶiu33词的词义分析。从以上苗语实际交流话语看,结合ȶiu33词的词义或语境意义也很难确切识读和概括出来。如下面例句:
此处ȶiu33词的词义可作“那……范围”讲,“范围”可涉指时间或空间,并具有远指之含义,并具有“强调”的蕴涵意味,隐含特指。苗族古歌的例句中的ȶiu33,也体现这种蕴涵义。但在ȶiu33qᴀ33、 ȶiu33ɣɑŋ55、ȶiu33tsɑŋ44、ȶiu33ɕɑŋ55、ȶiu33ki35、ȶiu33ɣɑŋ31、ȶiu33ku31、ȶiu33po33、ȶiu33pi11、ȶiu33lᴀ13、ȶiu33li55、ȶiu33fɑŋ33、ȶiu33ki31、ȶiu33bi11等词组中,ȶiu33词的词义已经不能被准确识读和翻译,它的词义已经虚化,语法功能也已经被衍生为构词语素或标记,并被强制置于单音节的处所名词或方位词前,成为组词的前缀或处所格标记。
从黔东苗语的实际交流话语和文献例句来分析ȶiu33词的词义和语境意义,当ȶiu33语符作为实词的时候,其词义应为“那/这……范围”,并具有远指(时间和空间)之含义,附有“强调”的蕴涵意味,它是一个具有冠词性质且具修饰、限制功能范畴的特指词;但当固化为构词语素,一直到最后只能作为成词标记或格标记时,其词义就丧失以致褪化了(石德富2003、2014)。
二 词汇(语法)化发展及固化
ȶiu33词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能够结合成结构或词组,并能够充当句子成分,具有特殊的语法功能范畴。在一些词组中,ȶiu33词已经虚化为一个构词的粘着语素,而不再呈现出独立的“词”单位身份,且作为粘着语素的ȶiu33粘附于词中(词缀),失去确切的词义,成为一个词缀或处所格标记。
ȶiu33语素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结合成词组时,这些能够与ȶiu33语素结合的单音节处所词或方位词能够周遍,而且能够平行遍举。如表3:
表3
如果用量词去替换ȶiu33组合构成词组时,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即量词与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组合时会出现不同搭配,要相互选择,不是每一个量词均能够与所有的处所词组合;反之,也不是所有的处所词或方位词都能与同一个量词组合。从表4中组成的结构或词组进行分析:
表4
表4中的量词lɛ33/tɕo55等,与处所词或方位词组合时,是有选择的,是受到一种语义对应或相关搭配规则的控制(李一如 2015:158),如量词 lɛ33能够且只能与 ɕɑŋ55、ɣɑŋ31、li55、lᴀ13、po33等结合,而不能与 qᴀ33、ki31、tsɑŋ24、ki35、fɑŋ33、ɣɑŋ51等结合,而量词 tɕo55能够与 qᴀ33、ki31、tsɑŋ24、ki35、fɑŋ33、ɣɑŋ55等结合,也能够与 ɕɑŋ55结合,但却不能与 ɣɑŋ31、li55、lᴀ13、po33等结合,如:
黔东苗语ȶiu33具有冠词的性质,或者说应该作为一类冠词,与相应的单音节的处所词或方位词组合,充当句子成分,罗安源(1980:35)的调查支持这个观点。而黔东苗语是否存在冠词有待讨论,从现有语料看,ȶiu33语符先是作为一个与ɬiə11具有类似功能范畴的词,可以自由运用,而经过与其他词类如处所词或方位词等结合,逐渐衍化为冠词性质的语素,最后走向粘着语素,只能出现在单音节处所词或方位词前作为一种词缀,其词义也逐渐虚化或丧失。此类苗语的词义丧失或褪变的现象是很常见的(石德富2003、2014),ȶiu33语符走向词缀或语法标记的过程也应该如此,这与田野调查的证据相印证。如:
但受访者在实际话语中已很少用到如下句子:
受访的苗语母语人均可直接如下说,而几乎省掉tiu33语符或词:
以田野调查实例来考证ȶiu33的词源,黔东南州剑河县革东镇大稿午村的语料可以证实ȶiu33的词源事实。大稿午村的苗语实际话语中,应该出现ȶiu33语符/词的结构或词组,ȶiu33语符的位置均被ȶioŋ33词替换,如下:ȶioŋ33qᴀ33、ȶioŋ33ɣɑŋ55、ȶioŋ33tsɑŋ44、ȶioŋ33ɕɑŋ55、ȶioŋ33ki35、ȶioŋ33ɣɑŋ31、ȶioŋ33ku31、ȶioŋ33po33、ȶioŋ33pi11、ȶioŋ33lᴀ13、ȶioŋ33li55、ȶioŋ33fɑŋ33、ȶioŋ33ki31、ȶioŋ33bi11。
根据大稿午村的苗语观察,所有ȶiu33语符应该出现的位置均被ȶioŋ33词替换,而ȶioŋ33词的词义为“在…范围/中/里”,如ȶioŋ33ɣɑŋ55“在山岭上”、ȶioŋ33ɣɑŋ31“在寨中/里”、ȶioŋ33fɑŋ33“在村中/里”等等,ȶioŋ33词的词义在这些词组中不具有确指,而在“qᴀ33ȶioŋ33ɣɑŋ31、qᴀ33ȶioŋ33li55、qᴀ33ȶioŋ33ʦɛ35”等中,“ȶioŋ33”前加了前缀“qᴀ33”就变成了特指,词义为“在……中间”,必须为“最中间”③此处语料和解释是今旦先生提供。。但tiu33语符与ȶioŋ33词是否为同一词源,或是相同功能范畴的两个词?从下面的对应变化词例展开分析,如:
toŋ55→təu55(铜) ȶioŋ55→ȶiu55(门) mhoŋ33→mhu33(苗族/苗绣)
这种对应说明了一种变化过程:oŋ→(ə)u,带鼻韵尾的韵腹弱化并使舌位提升,这种变化在黔东苗语各方言均存在,且变化的对应性非常整齐,这些语言事实证明:ȶiu33语符来自ȶioŋ33词,且反映出从ȶioŋ33到ȶiu33的变化规律的整齐对应性,这是语言历史变化的语音对应规律。这可以有力地证明:ȶiu33来自于ȶioŋ33,以上语义分析也印证了这种韵尾变化及虚化过程。
这些语言事实说明:ȶiu33正在经历一个词汇(语法化)的过程,从一个具有冠词性质的实词虚化为一个语素/构词成分,逐渐走向词缀或构词标记④ȶiu33即使演变为词缀后,也与苗语常用词缀qᴀ33、ᴀ33等有别,如苗语有ȶiu33 li55词组,却没有*qᴀ33 li55、*ᴀ33 li55等。,最终虚化为词的一个处所格标记或地理标记。用演变表达式为:
该衍变过程说明ȶiu33语符从一个具有实义的指示代词变为一个处所格标记或地理标记的衍化过程,而很少被人注意到ȶiu33的存在及其演变过程,究其原因,董秀芳(2004)的观点有一定说服力:“一是对历史上已经完成的语法化过程关注较多,但是对于共时状态下还在进行或刚刚开始的语法化关注较少;二是对于实词虚化注意较多,但对于虚词的进一步语法化未予注意。”再者,在苗语的自然交流话语和相关文献中,没有发现ȶiu33作为动词的语法范畴标记或助词被运用,而只观察到其作为指示代词或与量词tɛ11、lɛ33,介词 tio44、ɬiə11等可以组成各种类型的结构,由此认为,ȶiu33原应为一个独立的词,本文的分析和论证也印证这个观点。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先后得到贵州民族出版社研究员今旦先生、中央民族大学石德富副教授、中国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李云兵研究员的特别指教,谨致谢忱!文中不足概由作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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