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核心词“耳”及其双音化发展
2016-07-12龙丹
龙 丹
(中南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长沙 410083)
“耳”是身体部位的核心词之一。“耳”语义场因其相对比较稳定,学术界的关注度并不高,仅在各种关于核心词研究的论著中被提及(黄树先2012a、2012b等)。我们认为越是常用词中比较稳定的,就越应该首先弄清楚其语义的发展轨迹。中古是汉语词汇的重要转折期,我们选取了魏晋时期①本文考察的魏晋文献主要有:《三国志》(包括注文所征引的魏晋典籍)、《华阳国志》、《法显传》、《抱朴子内篇》、《搜神记》、《肘后备急方》、《尔雅》及《方言》两书的郭璞注文;汉译佛经为《菩萨本缘经》、《大明度经》、《六度集经》、《生经》、《普曜经》、《中阿含经》、《长阿含经》、《出曜经》,均出自《大正新修大藏经》。② 魏晋文献中古语词“馘”也有少许用例,但因其属于特定语境的特殊用法,未列入本语义场。“馘”也作“聝”。最初指古代战争中割取所杀敌人或俘虏的耳朵用来计数献功,又可以作名词,指所割下的耳朵。《诗·鲁颂·泮水》:“矫矫虎臣,在泮献馘。”郑玄笺:“馘,所格者之左耳。”魏晋时期,表示“耳朵”义的“馘”主要见于《三国志》,有3例。如《三国志•吴志•三嗣主传》:“威棱则夷羿震荡,兵交则丑虏授馘,遂扫清宗祊,蒸禋皇祖。”“耳朵”义的“馘”魏晋时期使用范围不广,且数量少,应属古语词的遗留。③ 译经来自日本1934年的《大正新修大藏经》,出处依卷数、册数、页数、栏数的顺序记录;下同。的一些代表文献,对“耳”在本时期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并对“耳”语义场稳定的原因、“耳”的双音化过程进行了探讨。
(一)魏晋“耳”语义场的使用情况。魏晋文献中,“耳”语义场活跃的词仅有“耳”一个词②,在我们考察的文献里共出现516例,其中佛经文献291例,《肘后备急方》107例,《三国志》60例,《抱朴子内篇》31例,《搜神记》12例。在口语和书面语中使用都非常广泛,例如:
1) 吴时,将军朱桓得一婢,每夜卧后,头辄飞去,或从狗窦,或从天窗中出入,以耳为翼。(《搜神记》卷十二,306条)
2) 臣闻五音令人耳不聪,五色令人目不明,此无益于政,有损于事者也。(《三国志•吴书•潘浚陆凯传》)
3) 如是耳鼻舌身意知法,不着好法不恶恶法。(《中阿含经》卷54,T01/p0769c③)
“耳”在魏晋文献中的用例主要集中在佛经文献和《肘后备急方》中。《肘后备急方》中有专门介绍治疗耳病的药方,如“治卒耳聋诸病方”、“治耳为百虫杂物所入方”。佛经文献中的“耳”多出现在列举场合,如例3)。另外,佛经文献中还有“天耳”这一比较特殊的用法,共27例,其他文献中未见。《长阿含经》(卷8,T01/p0047b):“以天耳闻梵志居士有如是论。”《汉语大词典》中“天耳”即“佛教谓色界诸天人之耳,能闻六道众生之言语及一切声响。”
魏晋时期,“耳”的最大变化就是词语组合能力增强。“耳”可以和其他许多词一起组合使用,这些词主要有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代词。与先秦比较,魏晋时期“耳”和名词的搭配形式更丰富。先秦“耳”和名词的搭配形式主要有“犬耳、牛耳、马耳、彘耳、耳目、口耳、耳外、耳后、右耳、耳力”等10种,魏晋发展到27种,尤其是与耳朵部位有关的搭配形式更丰富了,如“耳根、耳旁、耳内、耳中、耳前”等,而与动词、形容词、数词的搭配情况则和先秦基本相近。
(二)“耳”语义场相对比较稳定的原因。从汉语词汇的历时演变来看,“耳”语义场是相对比较稳定的,除了“耳”之外,像“血、角、尾、心、舌、肝”等语义场的代表词也是变化很少的。究其原因,主要与这些身体词的特征有关,它直接影响人们对这些身体部位词的关注程度。我们选取了“心、耳、肝、头”这四个词进行了语义特征和语义变化的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词语义特征和语义变化之间的关系,如表1。
“心、耳、肝、头”语义特征和语义变化的关系 表1
一般而言,外部的或者活动能力强的身体部位,其相关名词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在历时演变中被替换或语义转变的可能性较大,如“头”语义场,首先是“首”替代“元”,然后又经历了“头”对“首”的替换。其他如“眼、脚”等词也是属于这种类型。相反,内部的或者活动能力比较差的身体部位,人们对这类名词的关注度则较低,在历时演变中被替换或语义发生明显转变的可能性较小,如“肝”就一直比较稳定,其他如“心、舌”等也是属于这一类。
(三)“耳”的双音节化。“耳”语义场虽然比较稳定,但“耳”也经历了一个双音化的过程。为了探寻“耳”双音化的历时演变概况,我们对魏晋以后的文献进行了抽样调查,选取的语料有南北朝《世说新语》、唐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五代南唐《祖堂集》、宋《五灯会元》、全元杂剧、明《西游记》和清《红楼梦》,调查结果如表2。
魏晋以后“耳朵”的使用情况 表2
结果显示,宋代以前,“耳朵”一词较少见,《世说新语》、《敦煌变文》、《祖堂集》中均未见“耳朵”一词,表示“耳朵”义仍然用“耳”,其中《世说新语》3例,《敦煌变文集新书》70例,《祖堂集》61例。例如:
4) 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世说新语·排调》)
5) 经年不道干戈字,满耳唯闻丝竹声。(《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6) 洞山曰:“作摩生说罕有?”对云:“有眼不曾见,有耳不曾闻,岂不是罕有?”(《祖堂集》卷五)
五代时,开始出现“耳朵”这一双音形式,五代徐仲雅《闲居》残句:“屋面尽生人耳朵,篱头多是老翁须。”到宋代,“耳朵”用例逐渐增多,如《五灯会元》中,“耳”共出现258例,其中表示人体部位的“耳”143例,除单用外,主要出现在“眼耳、耳聋、掩耳(偷铃)、耳门、耳根、耳边、穿耳、耳目、耳畔、塞耳(偷铃)、侧耳、双耳、耳际”等组合形式中。《五灯会元》中“耳朵”就有11例。例如:
7) 波罗提即说偈曰:“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五灯会元》卷第一)
8) 师曰:“国师恁么道,大似掩耳偷铃。何故?说有说无,尽是野干鸣。诸人要识师子吼么?咄!”(《五灯会元》卷第十六)
9) 师下禅床,扭僧耳朵。僧负痛作声。(《五灯会元》卷第十三)
从用例比和“耳”的组合形式多样化的特点来看,《五灯会元》时期表示“耳朵”义主要还是以“耳”为主,“耳朵”这一双音化的新词还处在萌芽阶段。
全元杂剧中“耳朵”有36例,但元杂剧属于较复杂的语料。蒋绍愚(1994)就曾指出宾白不能作为元代的语言资料,而且明人对曲文也有所改动。所以,以元杂剧为研究元代语言的资料时,应依据《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蒋绍愚 1994:20)。根据我们对《元刊杂剧三十种》的调查,“耳朵”未见用例。另外,全元散曲中也有“耳朵”的用例(10例)。因此,我们认为将元代确定为“耳”双音化的发展期更合适。
明清小说中“耳朵”一词广泛使用,单用时,“耳朵”这一双音形式更占优势。明《西游记》中“耳朵”73例,清《红楼梦》“耳朵”出现11例,《西游记》中“耳”共182例,其中用为“耳朵”义的有145例,《红楼梦》中“耳”共出现91例,表示“耳朵”义的有71例。值得注意的是,《西游记》中既有“长嘴大耳”(11例),也有“长嘴大耳朵”(7例)。可见,此时的双音化形式“耳朵”虽然用例大幅增加,但仍处在和“耳”的竞争阶段。不过,总的来说,明清时期“耳朵”一词的使用已经比较普遍了,进入了成熟期。
“耳”双音化的过程是漫长而清晰的。五代时,“耳朵”这一双音化形式初露端倪,经过宋代的萌芽期及元代的发展期后,明代进入了成熟期。
此外,名词“耳”还可以发展出动词“听,割耳朵”等意思,还可以拿来表示形状相似的东西,如“木耳;器物的耳子”等。这些语义的发展,均有类型学的意义,许多自然语言都有类似的发展①白保罗(1972/1984)认为藏缅语族里表器官义的名词“耳”和动词“听”有同源关系。黄树先(2012a)也谈到了“耳与听;耳与木耳;耳与穗”在类型学上的意义;也运用词义比较法对“耳”进行了专门的讨论(黄树先2012b)。。
黄树先 2012a 《比较词义探索》,巴蜀书社。
黄树先 2012b 《汉语身体词探索》,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蒋绍愚 1994 《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大学出版社。
白保罗 Sino-Tibetan: A Conspectu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2.(《汉藏语言概论》,乐赛月、罗美珍译,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