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焩”、“烤”音义考

2016-07-12

语言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牛肉红楼梦汉语

朱 炜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4)

汉语历史语言学的研究资料,主要是汉语的历史文献,而相关的非汉语文献,包括中国其他民族和域外其他国家的历史文献,也不容忽视。这些资料的形式有借词、译音、对音、意译、域外方言等,可以统称为汉外译借。汉外的“外”,指的是汉语之外,而不仅仅是指外国语。汉外译借往往能解决一些单靠汉语语料无法解决的问题。

1923年,胡适发表了他翻译的俄国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的论文《音译梵书与中国古音》,力倡利用梵汉对音来研究汉语古音音值(钢和泰1923)。接着,汪荣宝发表《歌戈鱼虞模古读考》一文作为响应,文中说:“夫古之声音既不可得而闻,而文字又不足以相印证,则欲解此疑问者,惟有从他国之记音文字中求其与中国古音有关者而取为旁证而已。”(汪荣宝1923)文章利用各种域外译音考定上古汉语歌部和鱼部的元音是a,从而引发了汉语古音研究的一场大讨论。

通过这场大讨论,译音在汉语史研究上的无可替代的学术价值被学术界所认识和认可,很多学者开始利用各种汉外译借的语料进行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研究资料从梵文逐渐扩大到藏文、八思巴文、西夏文、蒙文、满文……以及域外的日文、越南文、泰文、缅文等,也包括韩语古代文字谚文,但研究的领域,主要是语音。

近年来,这种研究取向发生了变化,开始有学者利用汉外译借资料进行古代汉语语法和词汇的研究。例如,假设要判断汉译佛经中有一个语辞是否具有某项语法功能,由于正如汉字不能显示音值,汉字也不能显示语法功能,学者只能从上下文语境来观察分析,往往会各执一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而如果能有此经的梵文原本两相比勘,对应的梵文源词确实就是这种语法意义,这就是汉语译词已具备此项语法功能的很好的证据。同理,汉外译借也可以为研究古代汉语的词汇提供宝贵的资料,本文利用古代朝鲜《老乞大》、《朴通事》中使用谚文对汉语注音释义的材料探讨在汉语文献中音义不明的近代汉语词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老乞大》、《朴通事》是朝鲜古代用汉文书写的两种汉语教科书,元末明初即已流行。朝鲜著名语言学家崔世珍在《四声通解》(1517)的自序中说:“夫始肆华语者,先读《老乞大》、《朴通事》二书。”可见两书在朝鲜的汉语教学中的重要地位。两书的作者已不可考,原本也已失传。崔世珍在16世纪初用谚文将两书翻译注释为《翻译老乞大》和《翻译朴通事》,是现存最早的本子。崔世珍还编撰了相关的词汇集《老朴集览》,其中包括《老乞大集览》和《朴通事集览》,是两书的专书词典。在此基础上,朝鲜历代汉语学家根据不同时期的汉语口语语音的变化又不断订正和修补,现存于世的有《老乞大谚解》(郑太和1670)和《朴通事谚解》(边暹、朴世华等1677)、《老乞大新释谚解》(边宪1763)和《朴通事新释谚解》(金昌祚等1765)、《重刊老乞大谚解》(李洙等1795)。上述七种本子下文统称为谚译《老乞大》、《朴通事》。

《老乞大》记述几个高丽商人和一个姓王的中国辽阳人结伴去北京等地做买卖的过程,《朴通事》叙述春天三十位朋友在一个名园里举行赏花筵席,席间有两位中国文人拜会高丽秀才。两书采用会话的形式介绍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涉及旅行、买卖、契约、医药、饮食、宴会、农业、手工业、词讼、宗教、游艺、景物等诸多内容,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翻译老乞大》(上卷4b-6b)说:“你是高丽人,学他汉儿文书怎么?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我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地面里行的,过的新义州,汉儿地面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别人将咱们做甚么人看?”可见谚译《老乞大》、《朴通事》是一种实用会话教材,反映中国当时汉语口语,具有很高的语料学术价值。

谚译《老乞大》、《朴通事》七种本子体例大体一致,正文每个汉字下都有左右(本文引文为前后)两个谚文注音,左音来自朝鲜《四声通考》(申叔舟1455年前)记录的汉语“俗音”,右音是编译当时的汉语实际读音“今俗音”,每个句子下圈号“○”后有谚文串讲注释。此外,《翻译》系列和《新释》系列的汉字注音还有声点标注声调;《朴通事谚解》除了句子注释以外,还引用了《朴通事集览》对部分词语的详细解释。这些谚文注音和释义都是研究近代汉语的宝贵材料。但是,以往国内的相关研究,讨论语法和词汇时主要使用汉文部分的材料,使用谚文的主要是利用谚文注音讨论汉语语音,很少有人注意到谚文注释中对汉语词语的解释,其原因可能是阅读谚文的语言障碍。本文尝试综合利用谚译《老乞大》、《朴通事》中的谚文注音、句子注释、词语解释、口语文本等不同性质的材料,考证在中国文献中记载缺损的汉语词语“焩”和“烤”的读音和语义。引文后括注书名、卷次和页码,页码后的a、b表示上、下面,谚文转写使用国际音标,并删去与本文讨论无关的谚文部分,免于乱目,以便阅读。所谓“谚文”是古代朝鲜文字,与现代韩文不完全相同。

据我们耳目所及,“焩”字在中国文献中未见用例。另外,我们还查检了有代表性的大型汉语工具书,包括古代收字最多的《集韵》、《康熙字典》,当代大型辞书《中文大辞典》、《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第二版),以及号称收录汉字最多的《中华字海》(第二版),仅《中文大辞典》和《汉语大字典》收录了“焩”字,但都是转抄古代字书,并没有书证。

韩国学者的相关研究有张淑英()编著的《〈翻译朴通事〉上注释》(2008),朴成勋编著的《〈翻译朴通事〉辞典》(2010)和《〈朴通事谚解〉辞典》(2012),王霞、柳在元、崔宰荣等编著的《译注〈朴通事谚解〉》(2012),但他们对“焩”的解释也可商榷。

“焩”字见《朴通事》“赏花筵席”一节,共二见:

1) 怎么摆?……前面一遭,烧鹅,白煠鸡,川炒猪肉,鸽 子弹,爊烂䠙 蹄,蒸鲜鱼,焩,牛肉,炮炒猪肚。〇(《翻译朴通事》卷上4a-5a)

2) 怎么摆?……前面一遭,烧鹅,白煠鸡,川炒猪肉,鸽 子弹,爊烂䠙 蹄,蒸鲜鱼,焩,牛肉,炮炒猪肚。〇(《朴通事谚解》卷上4a-5a)

上面两例圈号后的句子注释是“焩牛肉”的谚文解释。

这一道八个菜都是荤,可见“焩”与烧、白煠、川炒、 、爊、蒸、炮炒一样,是一种烹调肉食的方法。

《中文大辞典》:“焩,《篇海》音凭。ㄆ-ㄥ,píng。火貌。”《汉语大字典》应该覆查过《篇海》,订正为:“焩,《改倂四声篇海》引《川篇》音凭。火貌。”1)、2)两例“焩”俱见于“焩牛肉”。显然《川篇》“火貌”是“焩”的原义,用于“焩牛肉”不完全贴切。

据例1)、2),“焩”左音、右音都是[pəŋ]。《中文大辞典》和《汉语大字典》据《川篇》直音“凭”定今音为 píng,在对《川篇》的语音系统缺乏研究的情况下,这种折合不一定可靠。“焩”是一个晚起的形声字,从声旁“朋”看,应该依谚文注音定今音为beng。

“焩牛肉”例1)谚文注释意思是:

牛 肉(朴成勋2010:53) 动词名词化词尾

例2)“焩牛肉”的谚文注释的意思是:

(朴成勋2012:117) 动词定语时制词尾 牛 肉

动词“”在《朝汉大词典》的解释是:“烤、灸。(肉)(宾语助词)(烤)/烤肉。”(刘沛霖2007:198)(括号中的汉语解释是笔者所加,下同。)从所举朝汉例词“/烤肉”可见朴成勋将《朴通事》的翻译为,显然是认为“焩牛肉”就是“烤牛肉”。

另外,例1)“焩牛肉”郑丞惠等(2011:24)翻译为“(烤过的)(牛肉)”,张淑英(2008:22)翻译为“(牛肉)(烤过的)(东西)”;例2)的“焩牛肉”王霞等(2012:8)翻译为“(牛肉)(烤的)”,观点都与朴成勋相同。

但是,如果参比下例,就会发现这种解释有问题。

3)一共只要办八桌席面……四大九寸盘,用烧割的,烧鹅,烧鸭,烧牛肉,烧羊肉。这四 㨾 先上,然后再上四大椀,四中椀,都要学那南方做法纔好吃哩。四大椀内呢,是海蔘顿鸭子,鱼翅炒肉,鳆鱼顿肉,火腿参鱼;四中椀内呢,顿烂肘子,栗子炒鸡,螃蟹羹,脍三鲜。共十二盘椀。〇(《朴通事新释谚解》卷一4a-4b)

例3)显然是对例1)、2)的修订扩展,例3)“烧牛肉”与例2)“焩牛肉”的谚文注释都是“”,可见“焩牛肉”应该是“烧牛肉”。将“焩牛肉”解释为“烤牛肉”是以今律古,用今日社会的流行食物去简单地推定古代宴席上多有讲究的菜品。

《朴通事集览》(卷上2b)曰:“焩,《音义》:‘焩,音,平声。’《质问》云:‘牛肉细切,用椒盐焩①焩,原讹作“焑”(王霞等2012:13)。食。’《质问》又云:‘以水和酱成汤,放入锅内,烧至滚沸,方下细切的牛肉,再加椒醋葱花盛供,故曰焩。’”可见“焩”是酱汤生汆肉片/丝,有点像今日的火锅,但火锅是一片一片地涮,而“焩”是一股脑儿下锅。“焩”,并非烧烤。

“烤”是一个晚出的俗字。齐白石1946年为北京“烤肉宛”题写匾额时,文中夹注:“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齐白石所谓“诸书无烤”,应该是说查检《康熙字典》之类的常见工具书无“烤”字。可见当时坊间“烤”有音无字,否则齐白石不会写不出字,查检诸书无果而临时自造形声字“烤”。朱德熙为此做过专门考证,云:“‘烤’字《说文》所无。《广韵》、《集韵》并有‘燺’字,苦浩切,音考,注云:‘火干’。《集韵》或省作‘熇’,当即‘烤’字。‘燺’又见《龙龛手鉴》,苦老反,火干也。”按:朱德熙所说,《广韵》、《集韵》在“三十二晧”,《龙龛手鉴》在“上声·火部第四”。马南邨(邓拓)不同意朱德熙的看法,进一步提出“《说文》中也有‘熇’字”,并引用段玉裁注:“火热也。《大雅•板》传曰:‘熇熇然,炽盛也。’《易》:‘家人嗃嗃’,郑云:‘苦 之意。’是‘嗃’卽‘熇’字也。《释文》曰:‘刘作熇熇。’”从而认为“‘熇’字的出处应该追溯到《诗经•大雅•板》八章中。”(马南邨1963)

按,邓拓此说不确,“熇”和“燺”并不是一个字。《说文解字•火部》:“熇,火热也。从火,高声。《诗》曰:‘多将熇熇。’”大徐本徐铉注曰:“高非声,当从嗃省。”并引唐孙愐《唐韵》反切注音“火屋切”,段玉裁注也是“火屋切”;小徐本南唐朱翱注音“火酷反”。《广韵•一屋》呼木切:“熇,热皃。”又《二沃》火酷切:“熇,热也。”呼木切即火屋切”为晓母屋韵,火酷切即火酷反,为晓母沃韵。《说文》所引“《诗》曰:‘多将熇熇。’”见《大雅•板》,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熇熇,徐(邈)许酷反,沈(重)又许各反,炽盛也,《说文》云:火也。”许酷反即火酷切或火酷反,许各反即《广韵•十九铎》呵各切:“熇,热皃。”为晓母铎韵。段注所引“《易》:‘家人嗃嗃’”,见《周易•家人•九三》,《释文》:“嗃嗃,呼落反,又呼学反。郑(玄)云:‘苦热之意。’刘(表)作‘熇熇’。”为段注所本。呼落反即《广韵•十九铎》呵各切:“嗃,严厉皃。《易》云:‘家人嗃嗃。’”为晓母铎韵,与许各反或呵各切之“熇”同音;呼学反为晓母觉韵,也是晓母入声字,所以刘表才能假“熇”作“嗃”,郑玄才能说“嗃”是“苦热之意”,徐铉才能提出“‘(熇)’高非声,当从嗃省”。段玉裁才能说“‘嗃’即‘熇’字”。从以上讨论,可见“燺”为溪母皓韵上声字(kǎo),是一个动词,而“熇(嗃)”为晓母入声(hè)字,是形容词,两者音义都不相同。《集韵•三十二晧》:“燺、熇,燥也。或省。”此“熇”是“燺”的简省或体,读音仍是“苦浩切”,与晓母入声的“熇”只是字形相同。邓拓未经讨论,用简省形成的同形字(形同音义不同)作为媒介,将“熇”和“燺”系联成异体字(音义同形不同),不免轻率,朱德熙“‘烤’字《说文》所无”的说法更为稳妥。

“燺”的声符“稾(稿)”较冷僻,后世多用省体“熇”,下文讨论的就是这个“熇(燺)”。游修龄(2008)指出“熇”用作烘烤食物最早见于《齐民要术》卷八“八和韲第七十三”引汉《食经·作芥酱法》。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熇”共四见,都出自《食经》:

4) 《食经》作芥酱法:熟捣芥子,细筛取屑,着瓯里,蟹眼汤洗之。澄去上清,后(复)洗之。如此三过,而去其苦。微火上搅之,少熇,覆瓯瓦上,以灰围瓯边。一宿即成。以薄酢解,厚薄任意。(《齐民要术》卷八“八和韲第七十三”,16b-17a)

5) 《食经》曰:乐安令徐肃藏瓜法:取越瓜细者,不操拭,勿使近水,盐之令咸。十日许,出,拭之,小阴干熇之,仍内着盆中。(《齐民要术》卷九“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29a-29b)

6) 《食经》曰:藏蕨法:先洗蕨,把着器中,蕨一行,盐一行,薄粥沃之。一法:以薄灰淹之,一宿,出,蟹眼汤瀹之。出熇,内糟中,可至蕨时。(《齐民要术》卷九“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35b)

7) 《食经》藏杨梅法:择佳完者一石,以盐一升淹之。盐入肉中,仍出,曝令干熇。取杬皮二斤,煮取汁渍之,不加蜜渍。梅色如初,美好,可堪数岁。(《齐民要术》卷十“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杨梅二九”,14a)

例 4)即游修龄所举之例。其引文省去“细筛取屑,着瓯里,蟹眼汤洗之。澄去上清,复洗之。如此三过,而去其苦。”几句,所以给人印象确实是“‘熇’用作烘烤食物”,但如通览全文,就可以知道其实“熇”是将洗过三遍的湿芥末用小火烘干,即《广韵》“火干”之意。而且“少熇”是略微烘干,如烧烤过干则不得成酱了。例5)腌制咸瓜以便久藏,“小阴干熇之”指阴干。例6)热水浸蕨后“出熇”,指出水使干。例7)盐腌杨梅“曝令干熇”是日晒。例5)、7)“干熇”同义连文,“熇”就是“干”。后三例“熇”都不用火,用《集韵》“燥也”的解释更为准确。可见《食经》中“熇”并不是火烤食物。

游修龄指《食经》为汉代作品,但从语言风格上看,《齐民要术》所引《食经》绝非汉代人所作。《汉书•艺文志》并无《食经》,至《隋书•经籍志》医方家方才著录《食经》五家,其中有《崔氏食经》,《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记为崔浩撰。朱祖延《北魏佚书考》在“子部•医方类”中对《齐民要术》所引《食经》的性质进行了详细的讨论,指出魏晋南北朝以前以《食经》为名的只有《神农食经》,其内容主要与食禁、食养有关,而《齐民要术》所引《食经》内容以食品酿造烹调和四时祭祀品制作为主体,与崔浩《食经叙》所述相符。(朱祖延 1985:131-138)。所以,此书显然不是汉代著作,而应该就是北魏崔浩所撰《食经》。高文铸进一步论证了朱祖延的观点,并考定崔浩《食经》书成于前秦或后燕时期,具体为334-396年(高文铸1993)。另外,缪启愉(1998:588)提出《食经》出自南朝人手笔,可备一说。无论是朱说还是缪说,《食经》都是南北朝时所出,与《齐民要术》和《切韵》成书时间相隔不远。

《广韵》虽然成书于宋代,但是仍属隋唐《切韵》系韵书。今天能见到的数十种唐五代韵书中,存皓韵者有四种,仅《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P2011)》卅晧“苦老反”有“熇”,但是是“槁”的异体:“槁,枯,亦作熇。”其他《笺注本切韵(S2071)》、《笺注本切韵(P3693)》、宋濂跋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三种卅晧“苦浩反”都不收“熇”字。可见《广韵》的“熇”是一个晚出的后加字。据《魏书》卷三十五崔浩本传所载浩著《食经叙》,《食经》实际作者为其母卢氏:“少不习业书,乃占授为九篇。”《北史》卷二十一记载相同。卢氏口授文字具有浓厚的口语色彩,语意晦涩,叙述简阙、前后不贯,句子颠倒,文法失误,遣词不切,再加上俗语讹字比比皆是,学者多有指摘,可见不仅述者未曾读书,录者文化也不高。可以推想,文中“熇”读苦浩切是“燺”的俗写,用作“使干”是俗语,所以文士不用,韵书不录,同时也因为《齐民要术》引用了《食经》这些佚文,才保存了作为“烤”的本字的“熇”的早期书证。

“烤”取代“熇”是更晚的事,《汉语大词典》提供了《红楼梦》第四十二回的用例,解释是“用火烘干或烘熟”。按,《红楼梦》里“烤”凡五见:

8) 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红楼梦》第三十九回)

9) 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红楼梦》第四十二回)

10) 麝月答应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11)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红楼梦》第五十四回)

例 9)即《汉语大词典》所引的书证,前一个“烤”是用火烘热粗磁盘子,第二个“烤”是将抹在盘底的姜汁子和酱烘干。例8)、11)是烤火取暖,例10)是将药烘热烤软。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烤”由“燥”或“火干”引申出“烘热”的意思,与《汉语大词典》的解释不尽相合,但不是“用火烘熟”。

游修龄(2008)覆查过《汉语大词典》的引文,说:“这段引文把‘烤’的使用提前到清初,表明清初时已经使用‘烤’字。遗憾的是我收藏的一部清道光十二年(1832)精校全图、铅印评注本《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同一段文字中,不作‘烤’,而作‘烘’字。我又查阅了几种迟于1832年印刷的《红楼梦》,则都作‘烤’字,《汉语大词典》大概根据的是较迟的版本。” 为此我们调查了《红楼梦》的各个重要版本,上述四段文本中五个“烤”字,各脂砚斋评本都作“烤”,程高刻印本也基本上都是“烤”,只有8)《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抽些烤火”作“抽些烧火”。按三十九回这段文字是讲刘姥姥编出些话来哄贾母高兴,说旧年冬天大雪,那日起早听外头柴草响,想着必定有人偷柴草来了,巴着窗户眼儿瞧,不是她村庄上的人,贾母打断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从上下文意看,应以“烤火”为是,“烧”是讹字。除此之外,所有本子四段文本“烤”字都不作“烘”。游修龄所说的“道光十二年精校全图、铅印评注本《红楼梦》”应该是民国排印本,可能是民国十八年(1929)上海文明书局印行,丛书名看,显然属于程高刻本系统。值得注意的是,《汉语大词典》所引《红楼梦》第四二回:“﹝粗磁盘子﹞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游修龄文中引用时后面多出“众人听了,都道:原来如此。”一句,应该是游修龄从手边《红楼梦》抄出误增的。这一句,除了程乙本(1792)的文字是如此,其他版本都是“众人听说,都道:这就是了。”这是游修龄所查为程高本的有力证据。这四段文字都在前八十回,程伟元、高鹗印本不仅补写了后四十回,对前八十回的文字也多有修改,已非曹雪芹书原貌。因此,我们有充分把握说《红楼梦》确实已经使用“烤”字,有的版本“烤”作“烘”或“烧”是后人所改,不是《汉语大词典》根据的是较迟的版本,而是游修龄所据的是误本。

《红楼梦》成书在清乾隆年间,与此同时,谚译《老乞大》、《朴通事》中也已出现“烤”字,共三见:

12) 盆上添些炭火,挠破了这疮,把那药搽上,向火烤,一会便不痒痒了。〇(《朴通事新释谚解》卷三11b-12b)

13) 这烧饼,一半冷一半热。热的留下我吃,这冷的伱拿去,火盆上烤,热了来。〇(《重刊老乞大谚解》卷上56b)

14) 如今正是腊月,天气冷阿!拾来的马粪好拿来,熰些火,烤,烤,手脚。〇(《重刊老乞大谚解》卷下34b)

三例“烤”左音、右音都是[kʰao],今音 kao。

例12)“烤”的是搽上药的疮,例14)“烤”的是手脚,无疑“烤”是向火烘热;例13)“烤”的是半边冷烧饼,虽然是食品,但烧饼已是熟的,是将冷的烘热而并不是将生的烤熟。另外,《朴通事谚解》卷下7b中与例12)相同的内容文字是“火里炙,这般时便好了”,这里“炙”即“炙手可热”之“炙”;《翻译老乞大》卷上62a和《老乞大谚解》卷上56a与例13)相同的内容文字是“炉里热着来”;《翻译老乞大》卷下35b和《老乞大谚解》卷下32a与例14)相同的内容文字是“熰着些火,热手脚”,与“烤”对应的就是“热”。

例12)“向火烤一会便不痒痒了”的谚文注释的意思是:

例13)“火盆上烤热了来”的谚文注释的意思是:

例14)“烤烤手脚”的谚文注释的意思是:

谚文注释,与上文我们根据文本上下文语境和版本异文分析的看法完全相同。谚译《老乞大》、《朴通事》的这些材料和《红楼梦》可以互相印证,说明当时已经有“烤”字,特别是其谚文注音更坐实这些“烤”就是今日“烤肉宛”的“烤”,但当时“烤”主要用于“烘热”,“烘热”显然是由“烘干”引申出来的。

周士琦(1995、1997)提出“《红楼梦》有名为《乾隆抄本白廿回红楼梦稿》的手抄本写于1784年,也就是说‘烤’字在那时即已出现,《汉语大词典》所引《红楼梦》中用‘烤’字的书证应在1784年。而笔者有幸发现了比《红楼梦》还要早26年的用‘烤’字的书证,见于清代潘荣陛讲北京民俗的《帝京岁时纪胜》,该书写于乾隆二十三年,即1758年。更妙的是该书中的‘烤’字见于‘烤羊肉’一语之中。”周士琦以《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定《红楼梦》的时间是有问题的,现存《红楼梦》最早的本子是甲戌本,此手抄本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正文中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字样,指明所据底本年代,所以称为“甲戌本”。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比《帝京岁时纪胜》要早,《红楼梦》成书则更早。周士琦所说“烤羊肉”一语,见《帝京岁时纪胜•八月》“彩兔”条:“京师以黄沙土作白玉兔,饰以五彩妆颜,千奇百状,集聚天街月下,市而易之。灯火荧辉,游人络绎,焦包(爆)炉炙,浑酒罇筛,烤羊肉,热烧刀,此又为游人之酌具也。”书中所载一年十二个月中名目纷繁的食物时品中再无“烤”字,可见“烤羊肉”是一种当时北京民间只在中秋夜才有的时令佐酒菜,并不像今日这样流行。因此,同一时期的其他文献,包括《红楼梦》,和谚译《老乞大》、《朴通事》“烤”都没有烘熟食物的用法。

综上所述,“焩”字音 beng,不读 píng。谚译《老乞大》、《朴通事》中的“焩牛肉”指酱汤生汆牛肉,不是烤牛肉。“烤”是一个晚起的俗字,其本字是“燺”,本义是“火干”。“燺”的省体“熇”与从火从高的“熇”是同形字,音义都不相同。《齐民要术》所引北魏崔浩《食经》中有“燺”的省体“熇”的用例,意义是“使干”,不一定非要用火。“烤”最早见于《红楼梦》,也见于《朴通事新释谚解》和《重刊老乞大谚解》,主要用作“烘热”。“烤”用于烘熟食物最早见于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的“烤羊肉”一语,但行用不广,也未被当时的工具书所采录,直到民国期间也不为人知。齐白石自造“烤”字,与文献中的“烤”相同,纯属偶合。

本文的研究还说明谚译《老乞大》、《朴通事》的谚文注音和释义对于近代汉语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应该引起学者的重视。

钢和泰 1923 音译梵书与中国古音,北京大学《国学季刊》1卷1号。

高文铸 1993 北魏·崔浩《食经》考,《中华医史杂志》第1期。

刘沛霖 2007 《朝汉大词典》,商务印书馆。

马南邨 1963 “烤”字考,《燕山夜话》(五集),北京出版社。

缪启愉 1998 《齐民要术校释》(第二版),中国农业出版社。

朴成勋 2010 《〈翻译朴通事〉辞典》,(韩)太学社出版社。

朴成勋 2012 《〈朴通事谚解〉辞典》,(韩)太学社出版社。

汪荣宝 1923 歌戈鱼虞模古读考,北京大学《国学季刊》1卷2号。

王霞、柳在元、崔宰荣 2012 《译注〈朴通事谚解〉》,(韩)学古房出版社。

游修龄 2008 释“烤”、“秀”、“芣苢”,《语言研究集刊》第9期。(张淑英) 2008 《〈翻译朴通事〉上注释》(),(韩)韩国文化社出版社。

郑丞惠、金亮镇、张香实、徐炯国 2011 《朴通事逛元大都》(),(韩)博文寺出版社。

周士琦 1995 闲话“烤”字,《语文建设》第4期。

周士琦 1997 从“烤肉季”说“烤”,《寻根》第2期。

朱祖延 1985 《北魏佚书考》,中州古籍出版社。

猜你喜欢

牛肉红楼梦汉语
学汉语
酸汤牛肉里的爱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寻味牛肉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牛肉怎么做,好吃又嫩?
别样解读《红楼梦》
追剧宅女教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