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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部中原官话的声调类型

2016-07-12,张

语言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阴平阳平官话

朱 晓 农 ,张 瀛 月

(1. 哈尔滨工业大学 深圳研究生院,深圳 518055; 2. 香港科技大学 人文学部,香港;3. 密歇根大学 语言学系,安娜堡)

一 导言

(一)探讨范围。中原官话分布很宽,从新疆一直到黄海边,足有五千公里。大体上可以分为东西两部。西部包括陕甘宁青新的关中、秦陇、陇中、南疆四片,它的声调模式可参看朱晓农、衣莉(2015)。东部中原官话(简称东原)指的是以河南为中心,包括周边山东、山西、安徽部分地区,以及江苏、河北小块地带的中原官话。分区上主要是洛徐、郑曹、信蚌、蔡鲁片;调类归并上稍有点特殊的汾河片也寄放于此。在本文的65点东原官话的一手材料中,以没有发声态区别的单域调系为主(59),其声调模式以四声为主(58),基本上是多降和常四模式(常见四型组合)。另有7个点是三声或五声(其中6个毗邻晋语,当中又有4个属汾河片)。

据《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版),东原官话包括五个方言片(洛徐、蔡鲁、信蚌、郑曹、汾河)前四个片彼此犬牙交错不算,自身还零割碎置。洛徐片分成五块:西边洛阳一大块,东边徐州一大块,中间互不相邻三小块,包括兰考、鄢陵、太康等县。蔡鲁片分为三块:主要是山东曲阜-济宁一块和河南漯河-驻马店一块,河南还有颍上县一带一小块,给阜南县隔开。信蚌片处于东原区最南端,信阳-固始一大块,东边还有蚌埠一小块给淮南隔开。最大的小片是郑曹片,虽然它是相连的一整块,但形状像字母N,可以分成西(郑州-南阳)中(商丘-阜阳)东(枣庄-赣榆-宿迁)三小块,中间隔着蔡鲁和洛徐。由于小片彼此犬牙交错,从而一小块地区可能分属几个方言片。如鲁西南微山湖周边县市就属蔡鲁(济宁、曲阜、邹县)、郑曹(枣庄、临沂)与洛徐(丰县)三个不同的片。那么,不同分区内的方言是否也分属于不同的声调类型?声调类型与方言片之间是否具有对应关系?该区一般无入声、调类只有四个,那么这些四声系统的调型模式是否具有较强的内部一致性?

东部中原地区的语音研究,有许多学者做过描写和分区,比较大型的工作有钱曾怡(2001)、张启焕等(1993)、江苏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8)、侯精一、温端政(1993)等。这些研究都采用听感记音,要进行类型学概括不很容易(例见后孟县案例)。本文使用东原官话65个点的一手声学材料。原则上是一县一点。如果材料中某县两个点/发音人有差异,如河津(小梁乡和僧楼镇)、襄汾(赵康镇和襄陵镇)、赣榆(赣马镇和青口镇)、东海驼峰乡(男女声)、滕州(新老派①根据我们的多个发音人的材料(见张瀛月、朱晓农《山东滕州的声调变异——边界方言的演化动因》,即出),滕州老派声调还有一种个人变异(长降、中短降、低、升)。)五处,则都包括进来。这65点在方言片中的取样多少按复杂度和面积大小两个标准:汾河片最复杂,取点最多(19);余下四片郑曹最大,取点最多(18);信蚌最小(6),洛徐和蔡鲁居中(11)。材料的搜集与后期的分析方法皆采用统一的标准,用Log Z-score方法将数据归一整理,画出均线图(具体程序见朱晓农2005、2010)。然后结合听感,对这65个点的声调,在通用调型库(见下小节)中进行类型定位。

(二)通用调型库。本文所要探讨的“调型模式”,指的是调系中的声调是由哪几个调型组合的。按最新版的“通用调型库”(据朱晓农2014微调),共有45种调型。为减少歧义性和模糊性,本文以“调型”(如低平、中升等)对声调进行定位,然后用调型代码来表示(如/33,24/等)。这些代码数字表示的是分域四度制(朱晓农2005、2010)。注意:数字标调本身不重要,它只是调型概念的代码。调型放在两条斜杠内(/ /),调型的语音实现/变体(调值)放在花括弧({ })内。

通用调型库 表1

调型拱度分五类,“降平升凹”四类是以拱度为区别特征[+Cnt]的。第三类“纯低型”是不以拱度作为区别特征[-Cnt]的,其语音变体涵盖最低降拱{32}、最低平拱{22}、最低升拱{23}、低凹拱{323}等各种低调,带或不带特殊的发声态如嘎裂声或弛声。如北京话上声[214/21]、天津话阴平[11/21]、广州话阳平[11/21]都属纯低调。纯低调这个概念的确立是建立类型学的首要条件(朱晓农2012,2014;朱晓农、章婷、衣莉2012;寸熙、朱晓农2013)。

下文分常四模式(第二节)、多降模式(第三节)、其他模式(第四节)、分域系统(第五节)进行描写,并确定声调类型,最后一节(第六节)是总结。

二 常四模式

在本文65点东原官话中,单域系统有59点(双域的6点),其中绝大部分是四声系统。本节(常四)和下一节(多降)只讨论出现于四声系统中的点。四声系统中有15点属于官话区中最常见的“常四模式”(不过在东原区它是第二常见),即四个声调的拱度组合为降平低升(低为纯低调)。拱度排列按在所有声调语中的出现频率,即降调最常见、平调次之等等(参看朱晓农、衣莉2015,以及下文)。

东原常四模式 表2

信阳对应:常四降平低升对应调类为“去阳阴上”,四声对应“低平升降”。其中降是去声高降{52|53},平是阳平非低平{55|44},低是阴平纯低调{323|32|322|303},升是上声微升{34}。常四模式“信阳对应”包括:信阳、固始、潢川、霍邱、枣庄、赣榆青口镇、滕州新派、丰县八处。霍邱、潢川的阴平是低凹调,大约三分之一到一半以上的例字凹点处带有嘎裂声。

图1 常四模式信阳对应均线图

常四模式“曲阜对应”:包括曲阜、济宁(“两凹”一节还要讨论这两处)、濮阳、滑县四处,其降平低升对应调类为“阳上去阴”。四声对应“升降平低”。其中降是阳平高降{52},平是上声中平{44},低是去声纯低调{322},升是阴平微升{34}。还有两个,偃师和闻喜,也属于常四模式,不过类值对应不同。闻喜上声有前凹听感。

图2 常四模式曲阜对应及其他:均线图

图3 襄汾[左]四声曲线,[右]阴平两折调例字“刀”tɔ,“偏”phie,“边”pie。

襄汾的四声模式是“降平升凹”,这可看成常四降平低升的一个变例:即常四中的“低”换成了“凹”。由于纯低调常常实现为低凹调,所以可以把襄汾的“降平升凹”看做是常四的变例。只是襄汾的凹调是个两折调(见图3例字“刀偏”),不过大部分例字(约70%)已变为弱化两折调(如“边”)。上图左小图基频均线图中阴平用黑色虚线表示(它本来应该用黑色实线),意为这条虚线只是大致表示弱化两折调的走向,还表示有向降调演化的趋向(凹型调的演化图见朱晓农、章婷、衣莉2012),因此襄汾的“降平升凹”模式下一步会变向两降模式。

三 多降模式

东原官话有60%(=39/65)的声调系统中有多个降调,其中出现于四声系统的有35个(出现于三声系统1个,五声系统3个)。多降系统中大多是两降模式,少数是三降。两降模式中有比较熟悉的高低降对立,也有以前很少提及的长短降对立(朱晓农2012,Zhu 2015)。

四声系统中的多降模式 表3

(一)长短降。舒声降调时长分“长”和“中短”最早见于朱晓农(2012)。后来在大连调系中又发现阴平长降和去声中短降的对立。东原官话中这种对立较多,本文材料中有十个点(郑曹4点、蔡鲁和洛徐各3点)是长短降对立,其中三点(漯河、卢氏、社旗)长降还高出中短降一度。长短降对立主要是降降平低模式,对应的调类是“阳去上阴”。阴阳上去对应的拱度模式是“低降平降”。阳平长降{52|42}对去声中短降{52|42},中短降调尾常伴有喉堵态。长短降的调头高度无一定之规,可以长降高点如漯河、卢氏,也可中短降高点如社旗,但更多的是一样高。上声平调{44};阴平纯低调/22/,语音实现为{22|323|323},卢氏的两降也一样,但另两个的对应调类不同。驻马店是“降降平升”,可以看成是“降降平低”的亚型:作为纯低调的低凹或低升稍稍升得高点便成了中升{24}。叶县就算是“降降平低”和“降降平升”之间的过渡。两个非降调的关系是平调低点(中平{44}或低平{33}),则另一个压为纯低调;平调高点,则另一个上升空间大点。

图4 长短降模式均线图

(二)高低降。降降平低单县对应:对应的调类为“阳平-上-阴平-去”,四声对应的调型是“低降平降”。两个降调中前一个是高降{52/53},后一个中降{42},平是中/低平{44|33},低是纯低调/22/,语音实现为{23|323}。在我们的材料里有:单县、尉氏、临沂、长垣、睢县;商水、新蔡、扶沟;兰考,共9处。兰考一半多去声字调尾处有嘎裂,加上这一段就显得有长短降的区别了。

图5 降降平低模式的单县对应:均线图

下面是降降平低的其他几种对应形式。永济式对应的调类为“上阴去阳”,四声对应的调型是降低降平。吉县应和同片的永济相同,只是上声高降变得不太降,成为高平带点降尾(少数字已经变为平拱),这可以看做从永济、临猗、临汾、洪洞的上声高降过渡到翼城、曲沃(高平)、侯马、襄汾(中平)、稷山(低平)的阴平平调的中间阶段,然后再到纯低调(商城):{52>553>55>44>33>22|23|324}。

翼城、曲沃和侯马都有个阳去,但前两处阴去与阴平合并,而侯马市阴阳平合并。侯马的降降平低对应的调类为“阳去-阴去-上-平”,它的四声“平-上-阴去-阳去”对应的拱度为“低平降降”。曲沃降降平低对应“阳去-阴平/去-上-阳平”,它的四声“阴平/去-阳平-上-阳去”对应的拱度为“降低平降”。稷山的降降平低对应“阴平-去-上-阳平”,它的四声阴阳上去对应的拱度为“降低平降”。另一种拱度模式降降平升(临汾),可以看做降降平低的变体:纯低调在它那儿升得稍高,变为中升{24}。临汾对应的调类和永济一样为“上去阳阴”。

图6 高低降模式的均线图

汾河片吉县的两降模式属于边缘性的,这位发音人的上声很多例字发得像平调,总体的平均也是个{553|554},上声有可能下一步变为平调。信蚌片的商城也是两降模式:降降平低。两个降调是去声和阴平。上声前凹。阳平处于平和微升之间,听感上稍有些升。

两降模式主要是降降平低,及其变体降降平升,即前者的“低”(实现为最低升或低凹)稍稍升高变为中升。此模式中的两个降调大多是高低对立(20),也有长短对立(10)。

(三)三降。全部材料中有七个三降调系,五个在四声系统中(另两个在五声系统中)。汾河片的河津小梁乡与万荣的阴平是个中短高降{52},与上声高弯降{552}、去声中降{42}对立。它们的阳平是低凹调{323},河津小梁的阳平曲线看上去像两折调,但最后的降尾听感上弱不可闻,可能它以前是个正则两折调。宜阳三个降调中去声是中短高降{52}(调尾常有喉堵态)与阳平高降{52}和上声中弯降{442}对立;阴平低平{33}。

图7 三降模式均线图

汾河片河津僧楼镇的调系有点特殊。首先是调类构成与众不同,它合并了阴阳平,但保留了入声,这些都不像中原官话,而像秦晋官话。因此,僧楼的“四声系统”不是大部分北方话中的阴、阳、上、去,而是平、上、去、入。其次从调型角度看有三个降调:上声是高短降{52},去声低(长)降{42},入声低短降{42}。平声是纯低调{323}。这五个三降系统的鼎立格局见表4。

三降鼎立格局 表4

夏县 去声 阳平 阴平僧楼 去声 上声 入声

四 其他

还有16个调系属其他模式,见表5:

两平和两凹模式 表5

(一)两凹和两平。两个凹调的方言在山东西南和江苏北部常可见到(朱晓农、章婷、衣莉2012)。在我们的65点材料中,有8个两凹系统,其中邹城、宿州两处是前凹(例字中不少是央凹,均线为前凹)对后凹,见下图前两幅小图。济宁、曲阜上文处理为常四模式。它们的阴平升调也有一些前凹调{324}的变体,去声纯低调{322}很可能是从后凹调弱化而来。这样就跟邹城相同。图中赣榆以下六点都带有(张声)嘎裂,我们把不分域的图放在这儿供参考,详见第五节“分域系统”。

图8 两凹和两平系统

两平调系统极为少见,只有一个。魏县地处河北省,但方言属于中原区。它是降平平低模式:阴平、上声两个平调,阳平降调。去声低凹纯低调,大约三分之一多的例字带有嘎裂声。

(二)三声系统。以上所论都是四声系统,东原官话中还有三声和五声系统。在我们材料中两个三声系统。一是汾河片的新绛,去声并入阴平,拱度组合为“常三模式”降平低(见下图)。据《地图集》汾河片新绛、绛县、桓曲是三声。但《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页672)新绛是四声[53/325/44/31]。汾河片有不少方言(翼城、曲沃、侯马、汾西)去声分阴阳,翼城和曲沃的阴去又合并于阴平。新绛也许原先和翼城、曲沃一样,后阴阳去合并,也就是都跟阴平合并,结果成了三个声调。另一个是洛徐片最西北角靠近汾河片的渑池,它的上声并入阴平,拱度模式为降降平。

图9 新绛、渑池的三声系统

(三)五声系统。在我们的65点材料中,有5个五声系统。其中一个是分域的东海男,见下节。其余四个中三个属汾河片,一个(孟县)靠近汾河片。汾河片最北面的霍县和汾西都是五个声调,见下图。霍县是两平系统“降平平低升”,汾西是“两降两平低”系统。按照《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汾西有七个调类,包括两个入声。我们录了两个汾西发音人,一个县城,一个永安镇,入声都已消失,所以只剩下五个调类。这两位汾西发音人声调格局相同,所以文中就只用了永安镇的发音人。

图10 汾西五声系统均线图

孟县(现孟州)的五声中包括了阴入残余,只能算是个边缘性案例。孟县声调至少有五份记音材料(见下表):前三份没记到入声,后两份有;前两份记的阴平是平调,后三份是升调;第2份的阳平是升调,其他都是降调。孟县全浊入归阳平,清入和次浊入大多归去声,但仍有约30%的例字与去声有别,调尾较高。我们仍保留这条残留的入声曲线。下表中有两份记到有入声,但调值史艳锋(2009)记得比去声稍低,韩黎(2014)记得比去声稍短,本文是比去声稍高。从这种情况判断,很可能入声作为一个残留的类,已经很不稳定,估计马上就会全部并入去声。在这个个案中,暂时认定为“三降平升”模式:阳平高降{52},去声中降{42},入声残余中微降{43},上声高平{55},阴平中微升{34}。

孟县声调各家记音 表6

图11是襄汾襄陵镇“三降平低”五声曲线,其阴平与阴入合并,两者都是促调。这个变化的方向不是很清楚:阴入并入阴平,还是阴平并入阴入?表面上看,好像阴平促化,并入阴入。但也有可能阴入很早以前就舒化并入阴平,然后一起促化。语音学上这个促调不是喉塞尾,而是喉堵或嘎裂尾,听感上降调。图中用了条虚线,只是表示一个大致的调头高度以及急速下降的听感,其基频不是很规则地可测定的。

图11 [从左至右]襄汾襄陵镇五声系统。阴入例字“铁”thiǝ, 正常基频极短(<53ms),后为嘎裂声;“脱”thuo, 正常段83ms,后为喉堵态。阴平字“分”fɛ,正常段45ms,后为喉堵态。

五 分域调系

江苏最北部从连云港、赣榆、东海到徐州、铜山,再到安徽寿县,是中原官话毗邻江淮官话处,这儿有六个调系中出现了两个凹调,其中一个是(张声)嘎裂凹调,导致调系要分域处理。

(一)下域。信蚌片的寿县、洛徐片铜山、徐州、郑曹片赣榆有发声态的区别,构成常、下双域系统的降平凹凹模式。这四个四声系统中都有两个凹调:上声是常域清洌声的低凹调或由低凹调演化而来的两折调,阴平嘎裂凹调/202/,在下域。由于有两个凹调,所以那个普通凹调便不那么央,而显得有点前凹{324}。另两个是阳平平调{44},去声高降{52|53},见下图。江淮官话有入声,属中原官话的安徽寿县处于和江淮官话交界处,它的入声在消失中(近2/3归入阳平,包括一些曲线稍低于阳平的,五分之一强归入上声,剩下少量读音不稳定)。

图12 常下双域四声:寿县、徐州、铜山和赣榆赣马镇

铜山是普通凹调(例字中有央凹也有前凹,平均后为前凹拱)对嘎裂凹调(参看朱晓农、章婷、衣莉2012)。赣榆赣马镇和铜山一样是前凹对嘎凹。赣榆青口镇上文归入常四模式,因为它的前凹调进一步往前,变为拐点在20%处的升调。这里可以看到从央凹到前凹到升调的连续过程。

与铜山贴邻的徐州也有一对凹调,我们录到的一位女发音人的阴平也是嘎裂凹调,和铜山、东海一样,见下图第三个例字“刀”。但她的上声跟铜山、东海两样,不是普通低凹调,而是前低型两折调,见上图12均线图和下图第一个例字“走”。这位徐州发音人的两折拱形应该是从低凹拱变来的,理由是:(1)上声的共时变体:徐州上声大部分例字是两折拱形,但也有一部分还是普通低凹或前凹(如图13“响”字),与周边相同。(2)历时构拟:考虑到周遭一大片区域(江苏北界和山东西部,稍远处还有安徽如寿县)普遍的两个凹调对立:低凹上声对嘎凹阴平,徐州作为其中一员,上声应该有着相同的历史来源,故而这个早期形式应该构拟为低凹。

图13 徐州话上声两折调对阴平嘎裂凹调,[从左到右]上声两折调“走”tsou3242,上声变体低凹调拱“响”ɕiaŋ324,阴平嘎凹“刀”taw202。

(二)上域。江苏最北部的东海县驼峰乡我们录了男女两个发音人,他们的调系中都有一个上域,语音实现各不相同,女发音人还有个下域,见图14。男发音人TH:常域中有四个声调,阳平中平{44},上声普通央凹{323},去声高降调{53},入声短调{44}。他的阴平在上域,实现为张声嘎裂凹调{405}(听起来特别紧张)。驼峰乡的女发音人LYH四个声调,常域调两个,上声高降{52},阳平前凹{324},入声并入阳平。去声在上域,实现为假/张声高升调{46}。阴平是下域嘎裂凹调{304}。僵声和张声是可以转换的,可以互为变体,这在闽南话(朱晓农、洪英2010)、拉祜语(朱晓农、刘劲荣、洪英2011)入声中早就观察到。

图14 东海驼峰乡的双域五声模式(I)和三域四声模式(II)均线图

东海的这两种两凹模式很奇特,单单是嘎裂凹调对普通凹调已经很少见了,而东海女不但有个嘎裂凹调,还有个假声上域高升调(去声),这种三域调系在官话区内仅此一见。东海男则是一种很少见的张声嘎裂凹调对普通凹调。

图15 连云港市区上常双域,老派五声(M1),新派四声(M3).

如果把附近连云港新老派的声调系统(章婷、朱晓农2012)拿来进行比较,发现连云港的上域同时有一个假声高升去声和一个张声嘎裂凹调阴平,像是把东海男/女的上域调合在一起。东海男和连云港老派一样还有个入声。东海县属于连云港市,两地相距仅60公里,所以调系近似和有交互影响很自然。连云港西和北郊县都是中原官话;市区原来是江淮官话,新派入声消失后就很像中原官话了。

(三)讨论。张声嘎裂——这是比较微妙,也是最后确定的语言发声态。Laver(1994)曾从生理学角度辨识出一种假声嘎裂的复合发声态,性质与此类似。它的声学表现为断裂的嘎裂声,但基频高于平均水平。我们最早录到张声嘎裂的就是东海驼峰乡的男发音人TH,那是2009年。但当时未能融合进发声态系统,所以在我们在为连云港声调定位时(章婷、朱晓农2012),仍旧把它的张声嘎裂阴平凹调放在下域,所以连云港就成了有三个声域的系统。如果把连云港排除掉,那么东海驼峰乡女的三域系统在官话中是唯一的。

张声嘎裂以后又在美洲印第安Cocuilotlatzala Mixtec语(朱晓农、章婷、衣莉2012)、河内越南语(朱晓农、阮廷贤2014)中被发现,因此在张声类中加了一个小类。至今共有四个调系中发现张声嘎裂凹调,其中越南语和连云港是整个社团有区别性。Mixtec语只有一个发音人,他是三个凹调对立(常态凹调vs.嘎凹vs.张声嘎凹)。东海驼峰乡两位发音人女生是一般嘎裂凹调,男生是张声嘎裂,互为变体。

江淮和中原官话的分界线从江苏东北角的连云港起,往西南方向进入安徽,在这条分界线两边有很多两凹调系。宿州、邹城等是前凹对后凹,而连云港、赣榆、东海、铜山、一直到寿县,都是普通凹调对嘎裂凹调。西面的寿县、铜山等是下域嘎裂凹调,东面连云港是上域张声嘎裂凹调(以及假声高升调),中间的东海两个发音人恰好男生有像东边的张声嘎裂,女生有像西边的下域嘎裂(还有个像东面的假声高升调)。而连云港则像南边的兴化等有上域声调。这一带看得到一连串交叠扩散的语音特征。

六 总结

下面用几张表格来总结全文。在本文所考察的65个东原调系中,其中四声系统58个(89%),三声/五声系统7个(11%),详见下表。

东原官话中调类数的出现频数和所占比例(为醒目起见,“0/0%”不填入表内) 表7

东原官话调类以阴阳上去四声为主,在官话区内还算简明。只是汾河片处于中原官话区中不东不西,又深陷于晋语区,所以显得特别:有保留入声的如河津僧楼,有五个调类的如河津僧楼和汾西,有只剩三个调类的如新绛(阴平与去声合并),有平声不分阴阳的如侯马与河津僧楼,有去声分阴阳的如侯马。

下面两张表是关于调型拱度的总结。表8第2行是调系数,三、四、五声系统共有65个。全都有降调,其中阴平为降调的有16个调系,阳平为降调的有30个调系,上声11个,去声46个(降调主要出现于去声),入声8个——这五个数字相加为111(第7行),远远大于65,这是因为有42个调系中出现多个降调(第9行)。在整个东原官话中,有多个相同拱度的调系占大多数,有52个(80%),且主要是多降调系。这说明东原官话是以“降”作为主要的声调拱度,比起常四为主的区域,东原调型模式更为多样。“平低升凹”四栏也照此解读:平调主要出现于上声(33个调系),纯低调集中于阴平(29)等。换个角度,阴平主要表现为纯低调(29),阳平主要为降调(30)等。把第8行前五个数字相加得到261,表示65个调系中总共有261个声调,平均每个调系4.02个声调。降调(111)远远超过平调(62)、低调(49)、升调(21),最少是凹调(18),不过有些凹调算作纯低调了。

东原官话中拱度的出现频数及其在各调类中的分布 表8

表9按方言片来看各方言片的调类和拱度的关系。整体来看,各调类大多以一个拱度为主。如洛徐片阴平主要是低拱,但也有其他拱度(x表示至少还有两种拱形);去声对应最齐整,主要是降拱。如果我们把东原官话分为主体(洛徐、蔡鲁、郑曹)和边缘两种,那么,主体三片拱度对应较为一致,四声对应大体都是“低降平降”的两降模式。边缘片之一汾河片如上所述;另一信蚌片与江淮官话为邻。它是常四模式,四声对应“低平升降”中的阳平与上声与主体片不同。这种差异恰好可以反映出声调演变的不同阶段。根据调型模式可能演变的方向,我们可以推测出两降模式演化为常四模式的途径是一个链移式的(推链还是拉链还不确定)调尾上升(汾河片除外):阳平降调抬高调尾变为平调,以及上声平调抬高调尾变为升调:

降 è 平 è 升

(阳平:降>降/x>降/平>平/x>平) (上声:平>平/x>平/升>升/x>升)

阳平与上声的这一演变规律在滕州方言的个案研究中就已经发现,体现在新老派的变异上(张瀛月、朱晓农《山东滕州的声调变异——边界方言的演化动因》,即出)。这说明,不同地域间声调的演化规律与同一方言内部变异的发展轨迹是一致的。相形之下,与晋语为邻的另一边缘片汾河片差别大些,除了去声,其余调类所对应的拱度都不同。

东原官话中调类与拱度的对应大势 表9

拱度/调域的地理分布——从总体格局看,东原官话以四声系统为主,占89%;以单域为主,91%。非常见格局主要处于两个边缘地带:三/五声系统主要在西北面与晋语交界的汾河片,两平模式(3%)也在北面一带。双域系统在东南面与江淮交界处,两凹(7%)模式也在那一带。另一个拱度与地理相关性较强的是常四系统,占25%,它主要分布在南部(信蚌片)和北面(河南、山东、山西靠近冀鲁方言和晋语处)。多降模式占总数65个的60%,其中三降占11%,两降模式49%。两降中分高低降(34%)和长短降(15%)。长短降对立是东原声调一大特点。东原主体地域几乎都是多降模式。

东原官话调型模式频率统计(总65个) 表10

这些四声模式用线条图示于下。它们之间的演化关系都很简单。两凹模式中的后凹很容易丢失翘尾而变为降调,两平模式某个平调调尾下降点,三降模式中某个降调调尾升起一点,都会演化为两降模式。而两降模式中某个降调调尾升起一点,就会演化为常四模式。当然这些都只是可能的途径,而非必定要如此变。

图16 东原官话主要拱度模式(常四图中平调画在{55}与{44}中间,意思是表现形式可高平可中平。)

最后谈一下关于方言的内部差异以及发音人的代表性问题。当我们使用多个发音人时,就会发现音系内部有很大的差异,如东海驼峰乡和连云港市区,又可参看:朱晓农、章婷、衣莉(2012),章婷、朱晓农(2012)和朱晓农、衣莉(2011)等。这种内部差异情况到最近一两代人的各地方言中愈发明显。这对语言描写来说造成极大的困惑。首先是我们还未准备好如何全面系统地描写一个带有无数内部差异的语言系统。在过去一个世纪中,语言描写要么如结构派那样选取一个“理想发音人”,让他代表整个系统;要么像Labov变异派那样选取多个发音人来详细描写单个变量的内部差异。全面描写带有内部差异的整个系统,好像还未看到这方面的代表作。

另一个大困惑是:单个发音人能否代表当地整个音系呢?回答是否定的。这从Labov的变异理论和田野实验语音学出现后,不再有疑问。任何一个语言/方言中都存在大量有条件的或随机的变异。任何一个单个的发音人(哪怕他符合结构主义描写学派的NORM要求:Native, Old, Rural, Male)都无法充当该语言/方言的全权代表。那我们这么一县一人做的研究是否有意义呢?回答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要了解全部声调语中所有可能的调型及其组合(即分布模式),并由此探索其演化途径、方式和原因,所以任何一个发音人,不管他语言的“纯正度”如何,都有他特定的价值。如果有多个发音人,那就更容易显示出共时变异,不过这样做一是受制于时间精力经费,二是也可用多个方言点的材料来补偿。

一个语言系统存在着无数变异,也存在于无数变异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单个发音人的音法特征就不再可以被随意地否决为“个人变异”而武断地排除出语言系统,因为不存在一个被某一个研究者自我断定的抽象语言系统。“某个发音人能否代表某方言”,这种传统的质疑或担忧在演化音法学中是不必要的,因为我们不追求某个人是否是某个语言的标准代表(这是个没标准答案的问题),我们探索的是全体语言中存在着什么样的类型及其变异度,而这只有在个人变异中才能确定。换句话说,变异不但不是传统描写所要摒弃的例外或垃圾,而是在类型学基础上进行演化研究的宝贵材料。我们需要通过观察变体,才能探索音法类型是如何演化的——这实际上就是达尔文通过观察物种变异而确立演化路径和机制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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