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莱州方言“去分阴阳”
——基于对共时材料的统计分析
2016-07-12孙克敏
孙 克 敏
(上海烟草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天津卷烟厂,天津 300163)
一 去声字单字调无规则分派现象
与北京话一致,胶辽官话多数地区古去声、全浊上声、次浊入声字合为一类(称“去声”)①在有些地区(如烟台、威海市区),去声又进一步与阳平合流。② 受青岛市区方言强势影响,城阳、崂山这一特点已淡化,在向去声不二分、与阳平合流的面貌过渡。③ 还有部分字兼有阴平、阳平两读。④ 如钱曾怡等(1985)、钱曾怡(2001)、吴永焕(2006)、杨杰(2012)。⑤ 刘俊一(2012)认为莱州话单字调层面阴去归阴平、阳去归阳平,但未详细论证,且与杨杰(2012)的统计结果不符。⑥ 杨杰(2012)统计了《方言调查字表》中全浊上声、去声、次浊入声字(共计823个)的今单字调,阴、阳平两读的字有一定数量(占24.54%),本文暂不讨论,故未列入表中。,但胶辽官话中部的莱州市及其以南的平度、即墨、城阳、崂山②等地,相当于北京话去声的这些字,却分化为两类:部分归入阴平(调值为213或323),部分归入阳平(调值为42或53)③。如莱州话:
表1
汉语方言中去声有调值分化的,多是以古声母清浊为条件,但此前对本地区方言的研究④多称未发现去声分化有明显语音规律⑤。去声单字调分化的具体数据,可以参考杨杰(2012)对莱州驿道镇方言的统计,见下表(单位:个)⑥:
表2
可见,各古音类均可对应阴平、阳平两种单字调,分化规律不明显。
解释这一现象的前提是确定去声散入阴、阳平之前的初始状态。吴永焕(2006)探讨了本地区去声历史演变,并认为“古代全浊上、去声和次浊入声调在平度方言的早期曾经合并为一类”,同时指出“古全浊上、去、次浊入声调在分归阴阳平的过程中与来源于古浊平的阳平调的合并程度更高些”。我们以“轻声前调”为切入点进一步研究,经统计分析发现:莱州话早期去声(含全浊上、次浊入)曾分阴去、阳去两调类。
二 “轻声前调”的存古性
“轻声前调”即某调类在轻声音节之前的位置上的调值。某些方言的部分或全部调类的轻声前调会与单字调存在差异,即所谓“轻声前变调”。平山久雄(1984、1998)对山东地区的轻声前变调作了很有价值的探讨,并认为轻声前调保持了早期的单字调调值。山东方言的材料说明,轻声前调还可以保留早期的调类信息①这一判断是或然性的,而非必然性。,如:
(一)今已中和的调类曾经分立。如淄川方言表层有3个单字调,但深层却有5个调位:阴平与阴入、阳平与上声有相同的单字调值,但在轻声前却依然分别保持对立:
表3
(二)某调类原归甲类后归乙类。如寿光方言中,阴入字的单字调与阴平字相同,但在轻声之前调值却与上声相同。张树铮(2005:80)利用历史文献和周边方言证据,将其解释为由于胶辽官话与冀鲁官话的接触导致“清入声字有一个由归上(或接近于上声)到归阴平的变化”。
莱州周边方言也可说明轻声前调这一特性:城阳、崂山以南的青岛(市区)方言的阳平、去声在60年代尚对立,到90年代已合为一个单字调,但在轻声音节前二者仍保持对立。再如莱州以东的莱西市阳平、去声单字调也已中和,但在轻声前调上二者仍保持对立:
表4
因此,轻声前调情况可以成为我们探究古去声与其他音类关系的途径。
三 “轻声前调”所反映的音类关系
莱州话中,轻声音节之前可以出现四种调值:213、42、55、45,它们与单字调的对应关系不是特别严整(分号左侧加粗的是优势读法):
表5
我们对《莱州方言志·词汇》第一至二十一章所有轻声词进行全面梳理,合并重复的,剔除词源不明的,共得到出现在轻声音节之前的字928个①同一义素的多音字,不同义素的同音字,都按多个字计数。② “相关系数”计算公式为:(其中相当于北京话去声的那部分字有242个)。以此作为我们的统计样本。
(一)古音类今读的相关性分析。按十二个音类(四声各分清、全浊、次浊三种)分别统计它们读四种调值的字数,可得下表(单位:个):
表6
尽管十二个古音类在轻声前都可能有四种调值,但是各种调值所占比重有差异(如清平类读213调最多、读55调最少)。不同音类的结构差异存在一定近似关系(如全浊平与次浊平都是读55调最多、42调其次、213和45调很少)。
为更精确反映音类间的近似关系,我们将读四种调值的字数作为四个衡量指标,计算十二个音类两两之间的“相关系数”②,并用“多维标度法(MDS)”(郑家亨1995:202)显示为直观的空间距离。将计算结果稍加处理(新数据=1-原数据)后,用统计软件SPSS 17.0作MDS分析并制图如下:
x、y为参与比较的两个音类,xi表示音类x第i个指标的数据,x表示音类x各个指标的平均值(yi、y同理),n为指标数目(n=4)。rxy取值为-1到1,越接近1越具有正相关性,越接近-1越具有负相关性,越接近0则相关性越低。计算结果如下(相关系数大于8的加粗体显示):
相关系数 清平 全浊平 次浊平 清上 全浊上 次浊上 清去 全浊去 次浊去 清入 全浊入 次浊入清平 1.000 -0.495 -0.558 -0.375 -0.420 -0.326 -0.038 -0.465 -0.446 -0.415 -0.571 -0.038全浊平 1.000 0.957 -0.476 0.954 -0.437 -0.195 0.848 0.963 -0.314 0.988 -0.195次浊平 1.000 -0.532 0.988 -0.535 0.093 0.961 0.991 -0.424 0.923 0.093清上 1.000 -0.651 0.989 -0.310 -0.645 -0.625 0.973 -0.342 -0.310全浊上 1.000 -0.645 0.089 0.961 0.999 -0.540 0.902 0.089次浊上 1.000 -0.444 -0.679 -0.617 0.991 -0.297 -0.444清去 1.000 0.354 0.067 -0.501 -0.294 1.000全浊去 1.000 0.956 -0.594 0.780 0.354次浊去 1.000 -0.510 0.916 0.067清入 1.000 -0.167 -0.501全浊入 1.000 -0.294次浊入 1.000
图1 古音类相似性感知图
由图可知,依据其间的近似关系,十二个音类明显地聚集成四组:(1)清平;(2)全浊平、次浊平、全浊上、全浊去、次浊去、全浊入;(3)清上、次浊上、清入;(4)清去、次浊入。
共时环境下读音分布的近似程度暗示了历时的演变关系,如全浊上很早就归入浊去并随之一起变化,因此全浊上声字的读音分布与全浊去声字接近,“清入归上”是胶辽官话的特点,因此清入声字与清上声字读音分布接近。
同理可认为,在轻声前变调形成的时代,清去、次浊入合流为一,全浊上、全浊去、次浊去(相当于某些方言的“阳去”)及全浊平、次浊平(相当于北京话的“阳平”)合流为一,但这两大类却泾渭分明。即,相当于今北京话去声的那些字分化为两类,其中一类与阳平合流。这一特点不同于今胶辽官话乃至北方官话大部分点。
(二)两类去声存在调值对立。依据上述近似关系,我们有理由将次浊入与清去并为一类(姑且合称为“甲类去声”),而全浊去、次浊去、全浊上并为另一类(称为“乙类去声”),分别统计其在各个层面的调值分布。
先看单字调层面情况。对杨杰(2012)数据进行梳理可得①单字调两读的字未纳入统计。:
表7
可见两类字在单字调层面已有一定差异:甲类去声字归阴平的稍多,乙类去声字归阳平的稍多。但这种倾向性还不强,比重均在60%左右。
再看轻声前调层面。依据上文提到的《莱州方言志》统计数据,分别统计两类字在轻声前的读音分布,可得:
表8
可见,两类去声在轻声前字位置上,差异更加明显:甲类去声字多数读42,少数读213,乙类去声字基本读55,比重均在70%以上。可以说,甲乙两类去声存在明显的调值对立。
(三)两类去声呈现调值对立的解释。两类去声呈现调值对立,其成因有两种可能:(1)随着浊音清化,去声字内部的清浊对立转化为调值差异,而后阳去调再与阳平调合流,即“浊音清化 > 阳去归阳平”(“>”读作“先于”);(2)浊去字归浊平,与清去保持二重对立(声母清浊对立、调值平去对立),而后浊音发生清化,原浊平(含浊去)与清去仅留调值对立,即“浊去归浊平 > 浊音清化”。
若前者为真,则可以认定去声曾分阴阳两调;若后者为真,则两类去声的调值差异本质上反映的是平去对立,而非阴去、阳去的对立。事实上,后者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浊音清化发生于浊去归浊平之后,那么浊去字与浊平字的塞音、塞擦音声母应遵循“类同变化同”原则,均读送气清音或不送气清音。但实际上,古全浊声母字在今莱州话中,平声字为送气清声母,上、去则为不送气清声母,符合“平送仄不送”规律,如:
表9
这说明是先发生浊音清化并产生送气音,再发生二者调值合流的。
因此,莱州话的去声(含次浊入)必定曾分为阴阳两调。相应地,甲乙两类去声字可称为“阴去”“阳去”。
四 周边方言的旁证
招远市与莱州市毗邻,古去声字今单字调也分化为两类,但与古声母清浊对应关系相对清晰。钱曾怡(1959)称,招远方言有独立去声(调值314),但有部分古去声(含全浊上)归阳平(调值53),其中大多数为古浊声母字(占普查字数的84.5%)。亓海峰(2011)的进一步研究表明,低凹调型的独立去声调类(调值212)多数是古清去字,而归阳平(调值52)的多为古浊声母字,即阴去独立、阳去与阳平合流。可见,招远话古去声字在单字调层面的调类状况与莱州话古去声字在轻声前调层面的表现是一致的。具体到内部构成的数据上,它们也十分接近:
表10
可以认为,今招远话单字调情况对应了莱州话早期的单字调状况。两地的古去声字(含次浊入、全浊上)都曾相对规则地分化为阴阳两调,且阳去与阳平合流。后来莱州话受到其他因素影响,造成了今天去声单字调的特殊面貌,仅在轻声前调中尚有存古痕迹。
五 “去分阴阳”形成的相对时间
“轻声前变调”产生的前提是轻声现象的出现,那么“去分阴阳”应形成于轻声产生之前。此外,根据莱州话内部证据,还可得出有关此现象形成时间的两点认识:(1)“去分阴阳 > 阳去、阳平合流”,前文已有论证;(2)“去分阴阳 > 次浊入归去”。
通过前文统计分析可知,古次浊入声字与次浊去声字在轻声前字环境下读音分布情况不同:古次浊入声字大部分读42,而次浊去声字则以读55为多,二者分别与清去字、浊去字保持一致。因此,很多次浊入声字与次浊去声字虽然声母韵母相同,但仍可以通过调值差异区分开,如:
表11
这种差异说明两音类不具有同质性,即在“次浊入归去”之后、轻声前变调产生之初仍保持一定对立。
而这种对立说明了在“次浊入归去”之时,古清去、浊去字已有调值上的对立。因为,如果古次浊入声字塞音韵尾消失时,所有去声字无论声母清浊都调值相同,那么古次浊入声字与古次浊去声字将会因声韵调相同而完全合流,之后则会按“音同变化同”原则经历相同演变而呈现对应一致的读音分布。但这与今莱州话的事实相左。那么,只能认为:莱州话的去声曾经分阴阳两调,且形成时间应在“次浊入归去”之前。
莱州市(旧称掖县)曾在一千多年间里作为山东半岛西半部的行政中心①自东汉至清代,掖县先后成为“东莱郡”、“光州”、“莱州”、“莱州府”的治所。,莱州话对各郊县方言应有一定影响力。与莱州话类似,今平度、即墨、城阳等地的去声单字调无规则散入阴、阳平,那么,在这些地点去声是否也曾分阴阳两调呢?“去分阴阳”在古胶辽官话中的分布范围有多大?这些问题有待进一步考察。
“去分阴阳”现象在淮河以北的官话区十分罕见,以往报道的方言点多属冀鲁官话(如冀中保定、冀东昌黎、鲁中章丘)。尽管它们离散分布于华北各处,并不与莱州邻近,但却与莱州一样,次浊入均归阴去,而非阳去。这一现象的成因值得进一步探究。
对于破解莱州话去声单字调无规则分化之谜而言,确定其早期音类状况还只是第一步。从规则的阴、阳去对立到无规则的分派阴、阳平,在这一演变过程中,去声字受到哪些因素影响、具体过程如何,我们今后将继续关注和探索这些问题。
【附记】本文为北京市语言学会2014年学术前沿论坛暨第11届学术年会会议论文,后经修改。在此感谢山东大学张树铮、中国人民大学吴永焕两位先生的悉心指导和宝贵意见。首都师范大学邵明园、复旦大学盛益民、北京大学黄河几位学友也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建议,在此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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