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新写实小说对“中国形象”的描写
2016-07-12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潘 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24]
大陆新写实小说对“中国形象”的描写
⊙潘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100024]
中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兴起的新写实小说潮流,以冷静的叙述和对现实无修饰的再现折射出中国市民面对时代与社会的变动大潮所表现出的滞后和不解。本文关注小说中描绘的底层市民及平民形象,从反映出的生活面貌和精神状态两个方面探究新写实作家在有意或无意间描绘出的中国形象问题。
新写实小说中国形象底层市民
《钟山》杂志在1989年第3期上开辟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同年10月,《钟山》又和《文学自由谈》联合召开了“新写实小说”讨论会。自此,新写实小说作为一种特别的文学潮流开始受到关注。一批活跃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作家,如池莉、方方、刘恒、刘震云、叶兆言、苏童、范小青等都被评论家划入其中,并置一处,相互对照。虽然这份名单仍然存在争议,其中作家大都主张维持自己的独立性,并且在一些作品中表现出超出评论家划定标准的新特性,但是很多代表作品所表现出的反对崇高、零度介入、淡化情节、还原现实的特征仍然可以看作是一种写作潮流,成为我们了解当时中国时代与社会形象的窗口。
不同于同时代寻根文学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拷问,或是先锋小说脱离人民的阳春白雪姿态,新写实小说脱离了浪漫与崇高,以冷静的叙述和对现实无修饰的再现折射出80、90年代之交,中国市民面对时代与社会的变动大潮所表现出的滞后和不解。虽然如评论家所说:“新写实作为一些作家无意识的美学追求,并没有如传统现实主义那样明确的内涵和外延,对于创作方法、创作流派也不确定,而只是当时人们物质和精神窘困的体现,也就决定了新写实不可能像现实主义那样上升到国家审美意识形态的高度。”①同时,新写实小说作家也无意于承担记录历史面貌的责任。所以我们虽不能将新写实小说作为了解中国形象的唯一途径,我们却可以凭借作家的敏感去窥探甚至把握一个时代的动向。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它不仅反映出中国底层市民庸碌无为的生活状态,更重要的是描绘出理想逐渐失落的一代人。
一、庸碌无为:中国底层市民的生活概括
新写实小说区别于同时代寻根文学与先锋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作品题材的选取,新写实小说作家无意于追溯历史或是创造经典,他们采用了更具亲和力的现实主义手法,书写当下,关注草根。但是,新写实并不是单纯向传统写实主义的回归,相较于五四时期鲁迅、老舍、叶圣陶笔下的中国底层市民形象,新写实小说所囊括的人物群像表现出一些特殊的时代特征。有《风景》《狗日的粮食》中在物质贫乏中挣扎的中国底层市民;有《一地鸡毛》《单位》《烦恼人生》《艳歌》中生活乏味、精神压抑的平民;有《妻妾成群》中在旧时代封建家庭勾心斗角的老式人物……虽然新写实小说作家也描绘了一系列为衣食温饱奔波劳碌,被其他社会关系所压制的中国形象,我们却时常难以描绘其相貌,无法判断其好坏,他们生活中的纷纷扰扰也难以激起我们大喜大悲的阅读体验,这些人物往往只作为一个虚幻的倒影,折射出人生的辛酸以及整个时代的氛围。
方方在1987年所写的《风景》,在开篇就设定了确定的时间和地点,充实了环境和背景的细节,显然作者的写作意图并不是从典型中抽象出普遍,而是希望用客观描摹来再现原生态的社会现实,这种努力显得比传统的现实主义更专注于现实。
借已脱离尘世的亡婴“小八子”之口,方方在《风景》中开宗明义:“我对他们那个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为此我常在心里请求我所有的亲人原谅我的这种懦弱。原谅我独自享受着本该属于全家的安宁和温馨。原谅我以十分冷静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着他们劳碌奔波,看着他们的艰辛和凄惶。”②当一个时代让死者去怜悯生者,生者去羡慕死者,“艰辛和凄惶”成为活着的唯一内容,那么生命的价值就被消解掉了。
刘震云则更愿意在还原真实的基础上加入讽刺的细节,他往往选取生活中最丑陋之处展开情节,如《一地鸡毛》开篇便扔出了“馊豆腐”引发出家庭矛盾,《单位》由一筐烂梨开始引出纷乱的职场关系,《官人》让屎尿满地的厕所奠定小说的基调。这些细节反映出在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人们对生活水平的满意程度还远小于贫富差距所带来的刺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经济增长目标却以牺牲“公平”为代价。
新写实小说作家笔下的中国形象大都比较丑陋。在方方的《风景》中展现出的生存环境的恶劣和人性的丑恶十分具有冲击力。像小说中描述的一些场景:打码头死伤遍地的惨烈;七哥被打后却只能睡在暗湿的床板下,伤口长了蛆;货箱会突然砸得人脑浆四溅……这些血腥阴暗的场景常常让我们感到逼真和惊悚。《狗日的粮食》以吃为线索,其中对物质匮乏的描述十分惊人:杨天宽一家人舔碗的声音能把人吓一大跳;瘿袋捡回掉到猪圈里的骡粪筛粮,细淘出的粮食星星煮出的“粥”却让一家子吃得“惬意”。新写实小说作家往往这样专注于对苦难的描绘,又很少花心思去衬托美化他们的抗争精神,方方详加叙述他们逼仄的生活环境和他们在困厄中彼此殴斗的场景。这种写法也正是新写实受到颇多争议之处。批评者认为这些小说太过沉溺于零度叙述,从而导致了作品缺乏深沉的情感力度和悲剧价值。但同样,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进行评判,作者也是在用一种揭露丑的方式去阐释悲剧,她的描述越冷静,读者越感到阴冷和讽刺。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失去了五四之后用文学书写社会“大我”的理想和责任感,十七年与文革时造神运动的革命浪漫主义也彻底破灭。丑陋的现实、平庸困苦的人生是80年代后期文学对中国形象的总结。与寻根文学寓言式的文化重建和先锋小说的创造性想象背道而驰,新写实小说作家放弃了美化和抽象的工具,选择去真实冷静地还原生活和精神的困窘。他们的写作态度告诉我们,他们的小说就是生活,那么当我们听到方方在《风景》中传达出生如受难,死如解脱的声音时,就也可以想见在作家眼前的现实生活中,理想与浪漫开始失落。
二、理想失落:中国底层市民的精神困境
相对于环境的逼仄,精神的躁动显然更切中新写实小说作家写作的初衷。池莉就曾自述《烦恼人生》就是自己在武钢当医生期间,有感于产业工人们理想与现实失衡而创作的,他们虽有主人翁的自豪感却仍然深深感受到生活和人事带来的压力。“烦恼”就是池莉赋予这个时代最普遍的情绪特征。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烦恼印家厚、刘震云笔下的小林夫妇,或是《艳歌》中迟钦亭的并不只是现实生活,而是他们原本持有的知识分子意识或是心目中的理想地位与现实情境的反差。新写实小说中的中国人物形象甚至作家本身都不再如之前那样抱有改变社会的目的,人们的目光回归到了个人。刘震云曾自述:“我写的就是生活本身,我特别推崇自然二字。新写实真正体现写实,它不需要指导人们干什么,而是给读者以感受。”③当这种个人感受形成一个潮流,同时得到广大读者的共鸣时,它的力量就不可忽视了。
《风景》中详加叙述的主人公老七,他成长的轨迹包含了他幼年时期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和长大后对家人狂妄的态度和恶意的报复。他在生活和家人的折磨中逐渐建立了自己冷漠扭曲的人生哲学,随着幼年时期与他同病相怜的够够在铁轨上消失,老七童年的单纯和对美好的向往也从此一去不返。我们会像二哥一样去同情老七的悲惨处境,或去谴责父亲和几个姐姐对他的冷酷和恶毒。但这些情感并不能引起我们对他一如既往的好感和同情,并不只因为他在不择手段后成为了风光的“大人物”,而在于环境和人没有给他一点保留理想和善良的余地,使他最终沉溺于物质社会黑暗的泥沼却毫不自知,反而沾沾自喜。与七哥相比,二哥的理想周正而崇高,他看清了所处的黑暗而愿意去追逐光明,他想让父亲、母亲住进他亲手设计的最美丽的房子,这种希望甚至也照亮了父亲。但是文革赋予了他时代之苦、杨朗也带给他爱情之苦,这些人生之苦也让二哥否定了建构乌托邦的想象甚至是生命的意义,而最终选择了走向死亡的解脱。方方对人们生存的选择显得十分悲观,她故意摧毁了人们用各种方式去建立理想的可能性,这是她对社会环境压迫个人的整体概括。
相比《风景》《狗日的粮食》这类苦难深重的小说,《一地鸡毛》《单位》《艳歌》并不以死亡作为冲击读者的道具,流水账式的叙述方式就像现实生活的常态,将读者淹没于琐碎的生活海洋之中。
在《一地鸡毛》中,生活让小林从满怀宏伟理想的大学生“淹没于黑压压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小林的老婆小李也从一个“安静的富有诗意的姑娘,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④小李的诗意、小林的理想都在社会中的各种矛盾与生活的琐屑庸常中被消磨掉了,如文中小林的话:“过去你有过宏伟理想,可以原谅,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发展规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林,一切还是从馊豆腐开始吧。”⑤这句话仿佛是对90年代初期整个中国社会的总体概括。共产主义只是一个遥远的中国梦,相比之下在现实中摸爬滚打的中国人逐渐成为了理想的巨人,现实的矮子,理想与现实的极大反差是这一代中国人的痛苦之源。
池莉的《烦恼人生》也讲述了相同的故事,它与《一地鸡毛》相似的以梦结束。主人公印家厚只是想通过梦来逃避现实的痛苦,后者的梦则暗喻了人生的本相:人们浑浑噩噩地忙碌,不过是逐渐放弃了个性和自我,不自觉地消磨生命。小说中的印家厚和小林并不是没有理想,只是在生活的重压下被刻意地掩盖和遗忘了。生活让小林“成熟”了,被“教育”成了一个圆滑世故的人,这是一个清醒的有理想者被环境同化的悲剧过程。
在当时政策和形式下,一切为经济让道,原有的信仰和信念都受到怀疑和嘲弄,与现实同步的新精神价值还未建设,新写实小说的出现正是这种时代气氛的产物,从这个角度来看,新写实小说并不是躲避情感和价值判断的创作潮流,而是从情感出发的写实主义。
对于新写实小说的解读,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将它放大至整个社会的全貌,但是相对于中国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全面复苏的国家形象,新写实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和市民眼中中国民间形象的窗口,勾勒出中国底层市民仍不乏丑恶平庸之处的实际生存现状。引起读者对“中国形象”的想象,是新写实作家有意或无意的成果,他们虽然以回避的姿态与国家层面拉开距离,并以零度叙述隐藏情感的表达,但是相对于“寻根文学”与“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成功地将公众的眼光再次吸引到了当下的现实。让我们意识到作者也同样脱胎并深陷在小说所批判的社会之中,试图制造刻意的疏离却仍然不能真正的超离,他们隐藏在幕后同情别人的同时也在担忧着自己。
①③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
②④⑤陈晓明:《中国新写实小说精选》,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页,第265页,266页。
作者:潘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本文受北京市社科项目资助。项目名称:世界华文文学对“中国形象”的创造与想象。项目编号:13WYB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