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恶的辩证法
——布莱希特剧作《四川好人》解析
2016-07-12姚佳根宁波大红鹰学院浙江宁波315175
⊙姚佳根[宁波大红鹰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75]
布莱希特剧作研究系列(一)
善与恶的辩证法
——布莱希特剧作《四川好人》解析
⊙姚佳根[宁波大红鹰学院, 浙江宁波315175]
本文通过对布莱希特的代表作品《四川好人》的文本细读和创作剖析,探寻戏剧家运用艺术形式所表达的特定思想和主旨。剧中主人公沈黛人物形象独特,一身兼具双重人格,剧作者以她的特殊经历,描写了一个丑恶世界中“好人”的无奈和“坏人”的张扬,重新诠释了特定社会条件下善与恶的辩证关系,从而使观众在艺术手段带来的惊奇中洞悉现实社会的实质。
布莱希特《四川好人》善与恶
1939年春,布莱希特全家在丹麦等待美国签证,在赴美前不久,他开始了《四川好人》一剧的主要创作工作。然而,由于奔波的流亡生活和急转直下的时局,他不得不一再中断该剧的创作,这是剧作家在写作时遇到困难最多的一部作品。其实早在十年以前,他便已开始酝酿此剧,在丹麦、瑞典和芬兰各地时,也都有顺利的进展,但是直到1941年初,布莱希特才犹疑不决地完成了最后一次修改。即便由他本人来亲自指导将该剧搬上舞台做最终的测试,布莱希特也是充满疑虑的,根本原因在于,剧作家担忧,冒险用中国风物作为戏剧背景,能否保持作品原初的社会观点?因为人物活动的环境是一种“纯粹的伪装,粗糙的伪装”①,这个女孩必须是个强壮有力的人,而城市必须是个巨大、污浊不适宜居住的地方……必须要重视避免发生中国化的风险。整个场景是一个充斥着水泥和其它设施的中国城郊,仍然有神的存在,但是也有了飞机,或许这位情人应该是个失业飞行员?②
布莱希特既要保持该剧异国情调的地域色彩,又要充分考虑当地的事实,他要用虚设的中国四川的情形来揭示柏林、纽约或西方世界的社会现实,四川实际上只提供了一种浪漫的情调,除此之外,与剧作主旨没有一点实质的联系。于是,《四川好人》与《高加索灰阑记》这两部作品作为布莱希特经典“寓意剧”的风格被认可,因为它们都以一种异想天开的形式来隐喻现实,表达作者的观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如此。人物的内心是西方人的灵魂,社会困境也是西方人的生存现状,虽然,布莱希特认为两千多年来剥削社会以相同的面貌遍布世界和历史,但他思考的起点是西方社会的现实,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他并不熟悉东方,或许那里会跟柏林一样?但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把戏剧场景搬移到异国他乡,是布莱希特戏剧作品为实现陌生化所常用的方式:《人就是人》发生在印度半岛,《三毛钱歌剧》发生在伦敦阴暗的索侯街区,《在城市丛林中》发生在美国,《马哈哥尼城的兴衰》发生的地方则需要依靠想象……无论如何,既然事实发生在四川,布莱希特还是认真考虑了中国舞台艺术给予他的启示,在演出手法上采用面具和歌舞,这不是他舞台作品的第一次尝试,只不过更具有中国风格罢了。需要我们深入了解的,倒是他的那些担忧——害怕被外在舞台样态所误导的作品的内在主旨。
一、好人的困境和危机
三位最高神仙周游天下,到处探访他们心目中的“好人”,从而找到理由使这个堕落的世界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这一天他们来到四川。卖水人老王听到消息后前来等候,迎接神仙降临。神仙们眼下需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老王四处打听,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所有人都毫无敬畏之情,冷漠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或者根本就不信老王所言。最后,老王只有硬着头皮去找妓女沈黛。三位神仙的到来以及人们对待神仙的态度营造了该剧的一般社会和心灵的环境,作为道德仲裁者的神仙,在当前人们心目中,早已丧失了尊贵的地位,这可以从神仙们破烂的衣着和疲惫不堪的神情中看出来。人们不再将他们供奉,也不再信仰,有些是早已丢失了虔敬之心,有些则是因为心里有鬼。总之,道德戒律对人们不再具有约束力,在这个世上,“善”无从谈起。但是老王找到了沈黛,这个他本来最不会考虑的妓女——她表示愿意接待神仙。她的心里没有愧疚,她敬神。
第二天早晨神仙们离开时,给生计微茫的沈黛留下一笔“住宿费”,并希望她能做一个好人,多行善事。沈黛用这笔数目不小的钱盘下一家香烟店,她将这家店当作神仙的馈赠,一份礼物,并从心底里恪守神仙的训诫:做一个好人。不料,怀着一份好心的妓女沈黛自从烟店开张以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一重重的危机和困境,神仙所嘱咐的行善之举非但不能顺利推行,反倒给她带来了绝大的麻烦。迫于无奈,在一次次危机爆发时,沈黛不得不假扮成虚构出来的表哥隋达,采取冷酷的手段摆脱由于善良所陷入的危境。于是,与潘第拉类似,沈黛一人身上变换着双重人格:一个善良热情,另一个冷酷严峻。这种人格轮替很难说有着性格和心理的依据,也不能说是内心分裂,但是在一出寓言风格的戏剧中,真实性与合理性应当从其他角度来解释,我们需要把握的则是主人公双重人格特征背后所昭示的意义。
围绕三次危机与困境,沈黛与隋达轮番登场。
第一次危机发生在沈黛的香烟店开张那天,正在当日,她的店铺就面临倒闭的境况。好人沈黛十分珍视神仙赠予的这份礼物,她无私、慷慨地收留和照应着一批困苦之人,包括从前的店主和一个八口之家,用阶级划分的标签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人大多是流氓无产者或破落小业主,他们因生计所迫,极其自私、冷漠、卑微,生存的本能驱赶着他们去堕落。他们不仅占据沈黛的房子,还伸手讨要吃食。神仙希望沈黛能竭尽所有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但是她的能量太弱小。面对一个接着一个投奔而来白吃白住的无助之人,沈黛一筹莫展。不仅如此,木匠上门讨要制作货架的工钱,女房东又因为沈黛从前的职业而要求体面人士的担保书,门外还有不断呼叫开门的呐喊声……沈黛不得不变身为“练达”的表哥——隋达——来处理这些棘手事务。果然,隋达一到,略施手腕就将木匠和一干人等扫地出门,轻松摆平了所有的麻烦。这个过程只需要鼓起一点冷酷的胆量。但是女房东提出了房租问题,于是,隋达同意广告征婚,让沈黛嫁个有钱人,用婚姻买卖去化解租金危机。
接踵而至的却是一场爱情困境。在赴约相亲途中,沈黛邂逅了正寻短见的杨森,后者由于长期失业,眼看没有机会成为一名飞行员,对人生丧失信心。在沈黛的宽慰下,杨森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两人坠入爱河。可是房租依旧没有下落。出于信任,对面地毯店老板夫妻愿意借钱给沈黛;出于完全的信任,他们甚至没有立下半张字据。此时杨森的母亲前来告知沈黛,杨森得到一个当飞行员的机会,可是需要五百块钱去打点,沈黛毫不犹豫地将刚借到手的两百块交给杨母,她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够尽快实现人生理想,飞上蓝天。不过,还差三百,沈黛决定再次扮演表哥,变卖香烟店来帮助杨森得到职位。令人吃惊的是,杨森在隋达面前暴露了轻浮的一面,他心急火燎地将香烟店贱卖,对于借钱给沈黛的地毯店夫妻却毫无同情心。由于未立字据,杨森打算赖账。穿着隋达服饰的沈黛因被利用而感到寒心,同时她还必须还清贷款和缴纳房租,于是在扮演隋达的角色时,答应了早已青睐自己的理发店老板,发展两人之间的关系,再度实行早先嫁夫还债的计划。其间还发生了一段插曲:卖水人老王被理发店老板打伤,没有一个当时在场的人愿意出头作证,只有沈黛义愤填膺,答应老王会帮助他;当理发店老板与隋达商议之时,老王带着警察回来,隋达(沈黛)却昧着良心假装若无其事,不再声张。一切商议妥当之后,沈黛换上自己的服饰再次出场,却被返回的杨森三言两语说得回心转意。她必须得跟随自己的心意走,隋达的安排违背了沈黛的良心。但是所有困难都尚未解决,在婚礼上,沈黛与杨森母子各怀心愿:前者希望新郎归还借来的两百块钱,并且踏实工作;母子二人却眼巴巴地盼望表哥带着剩余的钱出现。结果当然是婚礼取消,沈黛爱情失败。
由于交不了房租,同时避免地毯店老夫妻破产,沈黛打算变卖掉烟叶存货。然而悲喜交加的是,她却怀上了杨森的孩子,又一个危机出现。沈黛在满怀欣喜和遐想的时刻,亲眼目睹失业的木匠的孩子从垃圾堆里寻找食物。短暂喜悦之后,沈黛意识到,在这样一个世道,她孤身一人无法抚养孩子健康成长,何况连生存都是个问题。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沈黛不得不再次请出表哥隋达,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再来一次是必要的,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③利用八口之家偷窃来的烟叶和理发店老板的慷慨支持,隋达办起了一家烟草加工厂,他雇佣那些破落户、失业者充当工人,给予他们工作机会的同时,剥削、压榨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受剥削,沈黛(隋达)必须剥削别人的孩子。在隋达的训导下,杨森在这家工厂做到了公司代表的职务,在他发现这份工作和当飞行员一样赚钱和体面时,表现出十足的劲头,将翱翔蓝天一类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隋达将工厂经营得风生水起,但是人们却在怀念“城郊天使”沈黛。穷苦人们逐渐对隋达产生怀疑,最后指控他谋杀了自己的表妹。隋达(沈黛)只能对簿公堂,她再也掩藏不住这个秘密。
在三次危机与困境的展开中,沈黛面对的矛盾越来越深化、复杂化,每次按照神仙的旨意和自己的内心行事时,都遭遇意想不到的困难,她不得不一再扮演隋达渡过难关。从剧作家的情节布局来看,沈黛处处碰壁,几乎寸步难行;隋达则一路畅行,游刃有余。在一个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穷困世界,好人步履维艰,恶人却左右逢源。沈黛始终以良心和良知为做人的标准,她跟从的是自己的内心;隋达则洞悉、明确堕落世道的本质,奉行剥削社会制定的原则。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格和经历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除了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艺术效果外,其寓意不言自明。
二、善与恶的辩证关系
布莱希特的一则日期不明的笔记记录了该剧部分构思:
黎感(沈黛)的善举
给一个家庭提供庇护
拯救一个末路之人
为一个受害人作伪证
对爱人的一份确信
这份确信没有令其沮丧
让担保人充分信任
一切都为了孩子
劳勾(隋达)的不良行为
将一个家庭送进监狱
使一个受害人失信
使担保人失望
谋划一场“适宜的婚姻”
谋取廉价的房屋
剥削儿童
剥削所爱的人④
沈黛在行善,隋达则相反。但不能说后者在作恶,因为这些都不是自发的恶意,而是对抗围攻自己的外在世界的必要手段,是生存所必要的意志。沈黛无私、无条件的善行容易被人看在眼里,被认为是道德典范,但是刺痛人们的是,“典范”丝毫没有自卫的能力,而且它无法给予人们道德的力量,只有在别人能够喘口气的时候,才会被纪念。除了沈黛,那些疲于奔命的人们是不讲究道德的,在生存本能面前,好心肠是一种危险。这似乎是一个老话题:当手里没有面包时,道德伦理无非是场空谈。诡异的是,富有的理发店老板对于沈黛却颇为欣赏,他能够看清沈黛身上的优良品质,并慷慨而无条件地帮助她行善助人。
在开场神仙们要求沈黛做一个好人时,她就表达了这种无奈和疑惑:
沈黛各位神明,请留步。我不能断定我是个好人。我很愿意做个好人,但是我怎么交房租呢?我要对你们说实话,我是靠卖身过日子的。就是这样,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因为被迫干这行的人太多了。我随时准备接待客人,谁又不是这样呢?当然,如果我能够守住德行,孝顺父母,诚实做人,我会是幸福的。能够不祈求邻居帮助,是一种快乐。能够忠实于一个男人,我会很快活。我不会伤天害理,损人利己,我不会偷抢无依无靠的人,落井下石。但是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切呢?要是我做不到当中几条,我怎能做好人呢?
世界没有提供一个人保持优良品性的必要条件,这是教条气味浓郁的神仙们始料未及的,他们要求人们做好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提供一个好的世界。第四场幕间戏中,沈黛为帮助杨森得到飞行员职位,再次扮演隋达,在她转换为隋达的过程中,剧作家借人物之口唱起一首批判性的歌曲:
(沈黛上。她手中拿着隋达的面具和外衣。唱着。)
《神仙与好人无力自卫之歌》
在我们这个国家,
有用之人,需要运气,
只要找到强大靠山,
就能显示你的用处。
好人难以自救,
神仙无权无势。
为什么神仙不用坦克和大炮,
还有战舰、轰炸机和地雷,
去将坏人打倒,把好人扶持?
让我们和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她穿上隋达的外衣,模仿他走路的姿态走了几步。)
在我们这个国家,
好人当不长,
碗里吃空了,
食客互相殴打。
唉,神仙戒律,
也救不了缺吃少穿。
为什么神仙不来我们的市场,
微笑着分发琳琅满目的物品,
让大家吃饱面包喝足酒,
和睦相处,
(她戴上隋达的面具,用他的声音继续唱。)
为了吃一顿午饭,
需要铁石心肠。
富人们就是靠着它创建家业。
不踏倒他一打,
谁也救不了一个受苦汉。
为什么神仙不在天上大声说,
他们欠着好人一个好世界?
为什么他们不给好人坦克和大炮,
命令他们开火,不能再忍受下去?
因此,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隋达的所作所为是出于自保而非作恶,是社会“进化”的结果,实际上,他就是沈黛自我保护的不得已的手段。沈黛和隋达所各自代表的原则,与其说是善与恶的对立关系,不如说是善与恶的辩证关系。田园牧歌式的“善”在当前社会不能以纯粹的形式存在,它必须借助“恶”的力量生存下去。隋达的香烟工厂剥削了苦力甚至儿童,但是他给他们提供了就业机会,提供了面包。在这样的世界秩序中,没有纯粹的“善”和纯粹的“恶”,两者成为一种辩证的存在。面对这一现实,人们应当怎么办?这是布莱希特向观众和读者提出的问题,难道听任其存在下去吗?神仙欠着好人一个好世界,好人需要自己寻找出路。在最后一场法庭审讯中,三位最高神仙作为法官上场,面对既是好人又是恶人的沈黛,他们的教条失效了。最终,在没有审判和给出任何答案的情况下,他们离开了凡间,撇下困惑的沈黛;观众和读者则面对着不算结局的结局,需要自己将戏编下去。戏剧家相信,沈黛的困惑足以给他们提供一些启示。
在布莱希特看来,所谓“善”,绝非神仙们的教条,不是纯粹道德意义上,他认为的“善”,是人们改变不良世界的行动,只有建立一个美好的世界,那才是善。那这个美好世界的蓝图究竟如何?在《高加索灰阑记》里,戏剧家表达了这样的愿望:他所希望的美好世界起码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世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们各尽所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但是,不公平导致世界失序,人们道德堕落,人格腐化,善无法彰举,恶不可收治,心地善良之人日益窘困,穷凶极恶之人却飞黄腾达,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最坏的世界,最恶的时代。
①②④Bertolt Brecht.The Good Person of Szechwan.translated by John Willet.edited by John Willet and Ralph Manheim(London:Methuen,1985):119。
③[德国]布莱希特:《四川好人》,丁扬忠译,卞之琳译诗,选自《布莱希特戏剧集》,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者:姚佳根,文学博士,宁波大红鹰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戏剧美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青年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