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死夜:从现世通往黄昏的异世界——怪谈视角下的《梦十夜》之第四夜
2016-07-12丽水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陈 缪[丽水学院,浙江 丽水 323000]
第死夜:从现世通往黄昏的异世界——怪谈视角下的《梦十夜》之第四夜
⊙陈缪[丽水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摘要:夏目漱石在《梦十夜》第四夜中描绘了一个充满诡异风格的梦。结合文章发表在日本中元节的时间背景,这一夜在情节和细节设定上又较其他几夜更凸显怪谈风格。例如,“那边”、河、柳树和蛇等意象,揭示了“死亡”这一文章主题,其中黄昏、河、柳树都隐含了怪谈中人间和异世界的分界魔性,联系日语数字“四”和“死”的发音相谐,漱石所要展现的怪谈是个死亡氛围浓厚,但同时又是不安夹杂期待的故事。
关键词:《梦十夜》怪谈黄昏异世界文字游戏
《梦十夜》是夏目漱石于1908年7月25日至8月5日期间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以梦为表现形式由独立的十篇短文组成,风格神秘而又瑰丽,是漱石文学生涯中少有的幻想风格浓厚的作品。
相较其他几夜,围绕第四夜的研究并不多。在现有研究中,日本学界对第四夜主题的解读一般从实存主义和佛教的轮回思想两个角度展开,前者的观点认为第四夜影射了“漱石的阴暗面”,例如“对青春期未能圆满达成恋情而做的祈愿之梦”“孩童纯洁的灵魂受到背叛的伤害”“被背叛的期待感”及“对这个时代无法充分发挥超自然力的失望之情”等负面情感,后者倾向于将其解读为“回归胎内”“回归的虚无感”等与佛教轮回思想有关的内容。另外,国内有学者从社会学角度将其解读为漱石对日本近代化提出的强烈愿望和抱有的执着信念。可以说,这些从各种角度切入的研究为我们解读第四夜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和启示。
事实上,分析了《梦十夜》的发表时间和整体故事风格,就会发现这部小说集和日本怪谈相当接近,而第四夜在情节和细节设定上又较其他几夜更凸显怪谈风格。据此,本文将通过第四夜中时间设定的分析,结合文中具有代表性意象的阐释,试分析其作为怪谈的趣味性和其所包含的深层次主题。
一、第四夜里模糊描写的黄昏
故事梗概:老爷爷坐在屋子角落里,边喝酒边和老板娘进行禅问答式的一问一答,而后来到柳树下,对在那里的小孩说要表演手巾变蛇的把戏。他捻手巾、吹笛子、绕圈,却不见手巾变成蛇。最后老爷爷唱着歌笔直地向河里走去,直到不见踪影。
在时间设置上,第一夜的月光、第二夜的座灯、第三夜的“我”和小鬼的对话,都清晰地点出夜晚这个时间点,特别是第三夜,通过细节和心理描写营造出处于深夜恐怖怪谈的紧张氛围。而在第四夜里,漱石没有设置上述可以明确提示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物,相较模糊,转而通过老爷爷之口和环境氛围描写从侧面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首先,文中只有一处明确的时间线索,即后半段老爷爷变戏法时的唱词——“深くなる、夜になる、真直になる”(就要变深了,就要天黑了,就要变成笔直一条路),从“なる”这个将来时态可知,故事发生的时间并不在黑夜,而是接近天黑的黄昏时分。其次,在环境氛围的描写上,漱石运用了具有明显特色的词汇从视觉上给予读者黄昏印象。“乘凉用的长凳闪烁着黑光”“那张脸通红通红了,而且满面红光”“只有一大把白胡须才看得出这是一个老人”“下身穿一条浅黄色细筒裤,上身是一件浅黄色半截袖上衣,只有布袜是黄色的”“老爷子微笑着从腰上拿下浅黄色的布手巾”,涉及颜色词的句子中一共出现了黑、红、白、浅黄、黄等五种颜色,除了黑色被用在描述乘凉用的长凳外,剩余四类颜色均用在老爷爷的人物描写上,其中以黄色系最多,整体呈现出昏黄的氛围。这和以黑暗为基调的第三夜形成了对比。最后,纳凉长凳、独自吃小菜喝酒的老爷爷、沙沙作响的芦苇丛等具象,在感官上无形地为读者营造出黄昏时刻的氛围,从侧面加深了黄昏的印象。模糊的时间设置,视觉上的昏黄氛围,加上富有夏天特色的道具,第四夜的黄昏氛围呼之欲出。那么,第四夜的时间设置成黄昏有什么含义呢?
二、不安与期待:民俗学中的黄昏
从语源上讲,日语中的黄昏(たそがれ,也写作かわたれ)源自“谁(タ)そ彼(カレ)、谁か?彼は?”,即“是谁?是他吗?”表示的是黄昏时分因看不清来人的面孔而问对方是谁之意。柳田国男曾就此从民俗学的角度解释道:
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们还处在穿麻布时代的时候,身上的衣着比起现今更难以从外观上加以区别。事实上直到近世,由于棉线变细,粘合布料的浆糊使用量变少,使得衣服也能够服服帖帖地穿戴上身,因而人物轮廓的美丑才立显,由此人与人之间即使有些距离也能区分出谁是谁。古代这些对傍晚心生畏惧的村人们,他们穿的衣服比现代人穿的要显得臃肿些。因此,黄昏时远处看到的人不管是谁看上去都像是认识的人一样,直到听着来人的脚步声,相互打招呼时才发现原来是不认识的外乡人。实际上,在黄昏时匆匆想要穿村庄而过的陌生人又是很多的。
村人们带着几乎和惧怕鬼怪一样的不安迎来送往这些旅人,当然这在村里并不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份不安也渐渐变得单调,日落时分逐渐变成村人们站在门口渴望旅人往来的时刻,而这个时间段也是小孩子们在外头玩得起劲迟迟不肯回家,同时也是许多年轻人遥望天空发呆的时刻。如此一来,因为我们想要忘记恐惧这种感觉,反而使得黄昏的危险系数变大了。
黄昏时分日落西沉、光线变暗,在灯火尚不通明、衣着并不合体的古代村落,这种昏黄的氛围伴随着由模糊不清的视觉所引起的对未知的不安而被民众畏惧,同时又产生了对未知的期待。怪谈故事里的黄昏,正是基于这样的民俗心理,配合由明向暗渐变所产生的独特印象和美感,呈现出另一种魅力。
妖魔鬼怪最肆意妄为的时刻便是这黄昏时刻,魑魅魍魉、牛鬼蛇神皆在此时倾巢出动。正好此刻也是烟花巷里娼妓齐齐开门迎客时,到了下午三点、四点,现世也便成了妖魔鬼怪的世界了。
怪谈里的黄昏被认为是告别白昼跨入魑魅魍魉、妖怪跋扈夜晚世界的分界点,因此,日本人给它起了“逢魔时”“大祸时”“おもあんどき”“がまがまとき”“めそめそじぶん”“もうもうどき”等别名。日本兵库县就流传着一个训诫——小孩子千万不要在黄昏时玩捉迷藏,不然会被躲在路边角落或是家里角落里的“隐婆”抓走。虽然黄昏时妖物出没令人畏惧,但这个时间又被认为是可以接触到妖怪、异世界等超自然力的特殊时刻,民众在赋予其魔性的同时又萌生出期待来。
对黄昏的不安和期待,恰如故事中的“我”看着老爷爷变戏法时所产生的——“看起来有点可怕,又很有趣”的感受。事实上,这种不安夹杂期待的情绪感受贯穿了整个第四夜。例如,老爷爷一大把白胡须却无一丝皱纹——“我”好奇他的年龄;老爷爷和老板娘充满禅意的问答——“我”跟在老爷爷身后来到柳树下;老爷爷奇妙的装扮、故弄玄虚的表演——“我”看着老爷爷给孩子们玩手巾变蛇的把戏;老爷爷唱着歌笔直地步入河中——“我”期待着老爷爷变出蛇而等候在芦苇丛旁。老爷爷的外貌、话语和行为无不表现出其超出常人、非人类的一面,作为不安的诱因引发了“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激发出“我”的期待感。
由此看来,漱石模糊时间的写作手法,契合了故事整体不安和期待的基调,一如黄昏背后所体现的词汇学和民俗学意义一般,昏暗无法看清所以不安却又期待;二如怪谈里的“逢魔时”,作为现世和异世界的分界点,具备超自然的魔力。单就氛围营造效果来看,相比第三夜黑夜“黑”的沉重和恐怖,第四夜的黄昏更加突显了萧索、哀愁,甚至诡异的氛围。
三、“第死夜”:黄昏里的异世界
那么,第四夜黄昏里的异世界指向何处呢?
您几岁了?——忘记了;
您家住在哪里?——在肚脐眼里;
您是要去哪里?——到那边去;
直走吗?——(无回答,笔直出门)
从老板娘和老爷爷的一问一答可得知:老爷爷从“肚脐眼里”来,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子宫”,即来自“生命的起点”。到那边去,那边指的是哪里?老爷爷出店门笔直去往的“那边”最后到的是河里面,即使“水渐渐漫到腰,涨到胸直到不见身影”,老爷爷也再没从河里出来,而“我”却一直等在沙沙作响的芦苇丛旁。原文“あっちへ行くよ”(到那边去)中的“あっち”,在日语中除表示具体方位的那边外,民间俗指冥界。而老爷爷所趟的河在此处可理解为民间信仰和佛教文化中的三途川,是此岸和彼岸、生与死的分界。也就是说老爷爷去往的异世界是鬼魂居住的阴间冥府,是死后的世界。从“子宫”到“冥府”,从人生的起始到生命的终结,漱石借用空间上的转换抽象地表达出时间流转的概念。
再回到文本中,第四夜里突显“死亡”气息的意象还有柳树与蛇。
一是柳树。全文柳树一共出现了三次,分别是老板娘第三次问老爷爷时,老爷爷叹出的气穿过柳树;“我”跟在老爷爷身后来到柳树下;老爷爷穿过柳树走到一条小路上。作为线索之一的柳树充当了路标,直指向“那边”的世界。
民俗学里柳树作为村和村之间的分界标志而被种在桥的一侧或是村庄的出入口,并被认为是这个世界和异世界的分界标志,在日本各地也多迷信柳树和人的老、病、死相关联。因此,在幽灵或妖怪跋扈的传说、民间故事中常常伴有柳树的形象。例如,日本人从古至今、耳熟能详的“柳婆”怪谈。据古籍《奇谈类抄》记载,在常陆国鹿岛上有树龄超千年的柳树,它有时变成美女魅惑人间,有时又变成老婆婆和路过的行人打招呼。另有《绘本百物语》,引用《庐全茶话》《契情买谈》中“金陵的柳树诱惑人间”“岛原的柳树化身嫖客”等故事来告诫人们不可小看柳树。
二是老爷爷的“蛇”。老爷爷变蛇的把戏吸引了“我”的好奇心,“蛇”对于孩童的“我”便是最大的诱惑和期待所在。“因为我想看蛇,所以跟着老爷爷身后追到了小路上。”甚至在老爷爷步入水中直到不见身影,“我”还想着他会上岸,会变出蛇给“我”看而一个人久久地等待着,但是,老爷爷终归是没有再上岸,而“我”最终也没有看到蛇。在此过程中,这条蛇串起了“我”的情感体验,好奇、害怕和期待相互掺杂。
自然界中的蛇因其冰冷的眼神、独特的爬行方式、成长过程中的蜕皮和毒性使人联想起“死亡和再生”,是一种魔性的生物,在被人畏惧的同时也被人们所敬仰。又因常出没于地底,使人将其和奔赴地下冥界的死者及死人灵魂的化身联系在一起。在西方社会,蛇最出名的形象莫过于诱惑夏娃偷吃禁果,而老爷爷要表演变蛇的把戏又不禁让人联系起印度传统的“耍蛇”表演。夹杂东西方不同文化意象的蛇,以及最后表演的失败,预示着这条蛇并不简单。鉴于此话题超出本文讨论范围,不再详述。
故事里的柳树下有三四个小孩在玩耍,而且还是在黄昏时分。漱石如此安排这些小孩打破黄昏时不要在外面玩耍的禁忌,并且让他们在故事后半段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无疑加深了剧情的诡异程度。
综上,第四夜里的“那边”、河、柳树和蛇等意象,揭示了“死亡”这一文章主题,其中,黄昏、河、柳树都具备现世和异世界的分界魔性,蛇作为线索之一串联起两个世界。结合《梦十夜》在《朝日新闻》上的连载日期——中元节——民间怪谈盛行时期,再加上日本文化中四的日语发音“し”和死的发音“し”相谐,我们有理由相信漱石将“死亡”的主题安排到第四夜,多少潜藏了作者游戏文字的趣向,据此,第四夜便可解读成“第死夜”。
四、结语
单就怪谈角度而言,第四夜之所以能令读者产生恐惧感,很大程度是依托民众对传统民俗信仰和禁忌的畏惧,通过对禁忌的故意打破而产生紧张氛围,尤其是黄昏、河、柳树等具有分界意义意象的运用,为故事增添了诡异的异世界怪谈氛围。这和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民间流行的以颓废、阴森的叙述和描写著称的怪谈不同。传统怪谈以煽动读者恐惧感为目的,一般通过重复具体描写,不由分说地将读者带到怪谈发生的“场”中。由此,读者亲身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进而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内容上多见怨灵、复仇类主题。而漱石所考虑的是“创造一个能留下丰富想象的余地而不是官能感受上的恐惧”,例如他对时间的模糊描写,对老爷爷结局的处理等等,他所要展现的怪谈不单单是对不安的恐惧,还有对不安的期待。
但只把第四夜当作是漱石的中元节怪谈故事显然是又欠妥当的。在第四夜的一些细节描写上,如老爷爷——小孩的角色设定、老爷爷的穿着打扮、老爷爷和老板娘对话中的七次“笔直”以及老爷爷要为孩子们表演手巾变蛇把戏的行为,结合时代背景,从深层次含义的解读上都可联想到漱石对明治时期近代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的思考和担忧。而文章最后“我”抱着期待等待在芦苇丛旁,含蓄地提示了漱石所给出的答案。关于这一点许多学者已做过详实的分析,简言之,漱石虽对日本急功近利式的近代化感到不安,但扔抱有期待,而这份不安和期待就如第四夜的整体基调一样,在不安中感受期待,在期待中体会不安。
当然,如果我们只把《梦十夜》,尤其第四夜当作是漱石假借梦的形式直接吐露内心阴暗面或是负面情绪之作是稍显片面的,同样地,只从主题的深刻性着手而忽视其作为怪谈的趣味性,亦会忽略了作者在细节处的巧妙安排以及其游戏文字的诙谐之处。故而,在第四夜的解读上,有必要站在日本传统文学、民俗习性的基础上,结合近代文学的特点加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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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缪,日语语言文学硕士,丽水学院助教,研究方向:日本文化。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