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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场人物四题

2016-07-11秦安江

伊犁河 2016年3期
关键词:团里团场团长

秦安江

小 魏

小魏在计财科当会计,是位女性,当时也就二十五六,身材窈窕,面容姣好,一笑右边一颗小虎牙刚刚露出唇边,把红嘴唇绷得光滑而富有弹性,与其他女子就有了区别,是团里少有的几个美女之一。我第一次进计财科就注意到她,出门好一阵儿她的影像还定格在脑子里。

那是刚到团里头几天,下午接待师里来人,晚饭后在二楼会议室举行简易舞会。说简易就是把会议室桌子椅子移到墙边,腾出中间一块空地,打开录音机将一盘磁带反复放。那时还兴跳舞,接待领导举办舞会,是一件有档次的事。那天机关科室的年轻女性都在,小魏也在。领导们喝得有些头大,舞动起来幅度也大。我跳少坐多,坐的时候就叼一颗烟,边欣赏音乐边看满场舞动的人。说欣赏音乐,其实音乐到了这里就糟蹋了,全是噪音。看满场扭动的性感女性和领导们的表情才是真。我边抽烟边想,当领导真好,那种高高在上、受尊重、支配人、俯视一切的感觉真好。

小魏已过来邀请我两次。小魏笑得很灿烂,那颗虎牙尤其好看,只露个尖角在唇外,像极了一只春天里情意萌动的小鹿。小魏舞步轻盈,节奏优雅,长胳膊长腿,腰身柔软,手也柔软。我与小魏翩翩起舞。

我出去透凉,发现小魏也跟出来。我不知小魏也是嫌热,还是想随我出去走走。我们一起下到楼外,空气真好,月色溶溶,月亮像天边的一盏灯缓缓走来,抚摸夜晚,抚摸我和小魏的视线以及身体。

我有些恍惚,竟向小魏伸出手去,说可以吗?小魏也伸出手,说可以。我有点不敢相信,我俩的手竟然握在一起了,我的左手她的右手,竟然紧紧握在一起了。我们毫无目的地向马路上走去,我们肩并肩手拉手,向楼外的夜色走去。我能感到我俩的身体有时就挨在一起,但很快又分开。我说过小魏的手很柔软,像一只几乎融化的羊脂玉,这块玉这时就被我紧紧地捏在手里,被我强烈的占有欲占有着。我们走在空旷的小道上,并没说话,也没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只是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随脚步的节奏轻轻摆动,彼此不断在内心接受着突然而至的异样体验。乳白色月光像一条绸缎,铺在我俩前面,我们踏在绸缎上,异样轻盈,我们的手没有丝毫想松开的念头,从小魏的手与我手配合的力度上,我能感到,小魏此时与我心情一样,没有丝毫想松开的念头。我们或许都在想,这样的一刻万分难得,或许瞬间就会消失,像从梦中惊醒,再也不会重来。因此我和小魏,在团里的夜色中,在离办公楼不远的一块空旷地上,彼此珍惜地牵手走着,内心颤动不已。

故事并没像人们想象的样子发展下去,我敬业地工作,严谨地生活,两年很快就结束。只是那只柔软的手,偶尔会被我想起,想起时它已成为洁白的积雪,坐落在遥远的山巅上,永远也不再下来。

去年秋天我去库尔勒,与几位过去团里的老友相聚,他们也把小魏从团里叫来,看得出他们都喜欢她。在等小魏的时候,我就在想,已过去十几年,小魏会变成什么样子?女人可不经老,我有点担心。

小魏来的时候酒店刚停电,我看到烛光中晃动的小魏的脸,还是过去的样子。皱纹是看不到的,虎牙的尖角也看不真切。在她拈菜时,我注意到桔黄光线中她那只右手,那手捏着筷子不停地运动,筷子在手里一会站起,一会平躺,一会负重,一会轻松。我想象那筷子是我的手,正在她手中被任意运用。我边吃菜边这样想,并想小魏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也许人家早就忘了关于手的事,只是你一个人在瞎想而已。

冯主任

我喜欢厚道人。冯主任是个厚道人。

冯主任是团两办主任,安排学习、组织会议是他日常工作,后勤上吃喝拉撒行,也是他日常工作。

我刚来团里,一切陌生,冯主任围着我跑前跑后,门窗漏不漏风,被褥暖不暖和,水龙头铁锈捅掉没有,每天要来房间好几趟。这使远离家的我,感到些许温暖。因基层情况不熟,我就有时下班后约冯主任,领我到连队职工家走走。我的悲悯情怀时常被调动,与他有关。

冯主任管的摊子大,该管的都管了,又是个操心人,有时伸出手去,把别人管的也管了。其他科室人对他就有了微词。冯主任心大,什么都能装下,该管还管,该伸手还伸手。冯主任的人缘不太好,我刚来不久就发现了。

我们团长脾气大,爱骂人,爱干工作的人,都被骂过。不干工作、见他绕道走、被他忘了的人,没骂过。冯主任属于爱干工作的人,所以被团长经常骂,有时从这个房间骂到那个房间,从团部骂到地头。我看得出来,冯主任对团长是怯到骨头里去的。

冯主任是个实心眼。班子分工我管两办,也就是冯主任的工作由我分管。我是个挂职干部,两年一到拍屁股走人,所谓分管只是个名头,我主要任务是到上面跑项目资金。这个团里人都明白,可冯主任好像不太明白,因为冯主任天天有事无事往我办公室跑,团长及其他领导那儿基本不去了。

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提醒冯主任。开始我是这样提醒的,我说:冯主任啊,我是你的直接领导,团长政委又是我的直接领导,这里面的关系,你可要想清楚。我以为我说清楚了,也以为他听清楚了。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听到了风声,说冯主任这次可抱住了一条大腿,还是上边机关的大腿。我的脑袋嗡地就炸,就想这个冯主任真是太实在,就直截了当提醒他,我说团长政委连我都能管,还不能管你吗?你以为就我是你领导,其他几位副职就不是你的领导吗?我想这以后冯主任就完全明白了,就能把方方面面关系摆平了。

一天,团长带我去参加垦区农业会议。在房间闲聊时,团长说他要换掉冯主任,不让他再做两办主任。我一下意识到,冯主任并没按我提醒的去做。这个冯主任啊,我在心里又摇了好几下头。

我说团长您打算让谁顶替他?团长说小马。

小马也是我分管的一个单位领导。我对小马印象很好,人干练,机灵,有主见,属于精明那类人,与冯主任不是一个路子。

我说过我喜欢厚道人,并不是就排斥精明人。精明人办事漂亮,会来事儿,会让你哪里都舒服。厚道人眼拙嘴笨,经常不能猜到你心里真正想什么,容易把事办砸,让你恼火。跟厚道人打交道,生气是经常的,跟精明人打交道,心情往往是惬意的。可经验告诉我,在你遇难时环顾左右,身边留下的往往是那几个厚道人,精明人不知都跑哪去了。

我说团长,能不能先不换冯主任,让我开导开导他,如果还不上路再换不迟?说着递他一支烟。团长平时不抽烟,偶尔抽一支也是喝了酒后,以示与众人亲近。今天他接了烟,说明愿意与我亲近。

团长吐出长长一口烟,拿眼斜扫我一下,说行嘛,先不换。那眼光和口气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让我敲打冯主任的同时,也敲打敲打我自己。

回到团里我还没顾上找冯主任,冯主任就先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椅上,垂头丧气说:刚才团长把我叫去臭骂了一顿,说一天到晚见不上我一面,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知道,我又晚了一步。

我说冯主任啊,我提醒过你,你不听嘛。

冯主任很沮丧,说他怕团长,不敢见团长。

我说你还想不想在团里干?

他说想。

我说想就马上到团长那去,作检查,并且以后经常向团长请示汇报。不仅团长,还有政委和其他副职领导。

厚道人只要脑子转过弯来,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不管冯主任是真心转还是强迫自己转,结果是团长再也没提撤换两办主任的事了。冯主任还是天天那么忙,楼上楼下跑,各连之间跑。我经常在一个连队碰到他,回头到另一个单位又碰到他。我说冯主任忙什么呢?他说五连新职工安置工作没完成,过来问问。或者说上半年农资公司一笔账还没结,过来催帐。

一天,政委找我,征求送师党校青干班学习人选。党校青干班不同于普通培训班,随便指派一人学两月,回来他还是他,与提拔没关系。进青干班学习是晋升必经程序,等于取得了晋升资格。进青干班人选,一定是诸多科级干部中最优秀者。

这个人选,我估计他们几位领导已酝酿过。因我是挂职干部,又不分管组织,之前没人给我打招呼,可以理解。但政委作为党委书记,上报名单前征求一下我意见,也合情理。

其实选派干部进青干班学习这个事,我早有耳闻,在心里也自作多情地摸了几个人头,只是他们没让我参与,我也就作罢。既然政委征求我意见,我便装作刚知道这事,并作了认真思考状,才说出,我的意见选派冯主任,然后又说了几点依据,主要从人品、敬业、可靠、发展空间几方面来支撑我的意见。我注意到,在我说这些时,政委一直眼看窗外,眉头微蹙,等我说完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说你的意见有道理,其他几位领导的工作我去做。

当然,冯主任很快就去党校青干班学习了,只是还没等他学完,我就挂职期满回城了。

一次,冯主任出差来城里看我,顺手将两条烟撂我桌上。也不是什么好烟,大众化带点雪茄味那种。我说冯主任,你可从来不搞这套玩意的。他脸微红,说你爱抽烟,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我在团里两年,记得他只请我去他家吃过一次饺子。

以后冯主任又来过几次,都是空手而来。我们聊团场,聊我熟悉的那些人。我也问到他职务问题,每次问他都说还是老样子。我就感慨,我们的组织部门用人,向来强调德才兼备,不让默默实干的老实人吃亏,而基层总是有不少老实人在吃亏。

团里我回去过几次。自从设立中心团场,我团因小被合并进临近大团后,冯主任就留在原地,负责社区工作。他还是那样热情、实在,说话办事略略有些笨拙。

好多年后,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评上了高级政工师。语气异常兴奋,从那兴奋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是十分真诚和感动的。我也为他高兴,在团场评上高级职称,也是不容易的。

小 吴

小吴是团里播音员,小吴这个播音员是我和政委还有宣传科副科长小曲一块儿去一个大团招来的。准确说是我招来的,因为我分管宣传,宣传口的事我定,政委在这件事上很民主,他尊重我意见。副科长小曲是我下属,他得听我的。说是这样说,其实招播音员那天,十几个人笔试面试过后,我们三个都看上了小吴,认为小吴声音纯净,发音标准,口齿清楚,理解稿件准确到位,通过了解人品也没问题,就是不是那种是非之人。团场播音员嘛,有这几点足够,又不是招央视主持人。其实还有一点我们都认可,但都没说出来,就是小吴人长得好,白净、窈窕、亭亭玉立,在姑娘堆里一眼她就能跳出来。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看女人,只是不能说出来,我们是有身份的人,招播音员光挑好看的,人家以为我们是色鬼。把好看放在心里就可以了。于是我们三个在隔壁碰头时齐声说,就小吴吧,其他几个有竞争力的不考虑,熟人打招呼的那两个也不考虑。

那年小吴24岁,离开父母一人到我团上班了。每天早上六点钟天蒙蒙亮,团里的广播喇叭就开始响,先是一段轻音乐,然后就有小吴纯美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播新闻、播通知,转播中央台新闻节目。人们边听节目边起床、洗脸、吃饭,喇叭停了,也扛着工具下地了。我以前爱睡懒觉,自从小吴来,我的瞌睡每天都睡不够。

小吴几年前曾在乌鲁木齐上过大专,团场孩子向往外面世界,可机遇对她们并不偏爱,公司都黑,月薪很少,有时连吃住也不管。一个女孩子,两眼一抹黑,城里的日子经常冷得瘆人。于是小吴在城里干干,又回家住住,经常往返于城乡之间。这次我团去招播音员,她认为是个机会,毕竟有一份正式工作,还是干部身份。所以小吴心情很好,出出进进面露笑容,接人待物礼貌周到,业务很快上路,脏活累活抢着做,和科室同事相处融洽,很快赢得一片赞扬。小吴心里阳光一片。大约半年,小吴又兼任团委工作,到了年底,当上团委副书记。一个团场孩子,一年多时间能做到这样,她脚前的路应该洒满阳光。我们都为小吴高兴。广播喇叭依然天蒙蒙亮就开始响,小吴纯美的声音依然每天在团场不大不小的天空回荡。

小吴的宿舍在我隔壁。说是宿舍,其实是做招待所的另一套团领导住房,只是三间卧室及客厅留给客人,小吴只身挤在过道对面的厨房。我团客人很少,上边来人检查,一般都当天赶回不愿留宿,他们觉得这里蚊子多,蛤蟆多,铁皮床硌腰,白天辛苦了晚上不愿再受罪。偶尔会来个把推销农药或化肥的,住上一两日,那样的人一年来不了三两次,所以客房一年四季基本空着。

当时我女儿也在团里,她上初一。我的妻子在火车上工作,经常出差在外,我来团里挂职女儿无人照顾,于是我牵起女儿的手,说走,跟爸爸去团里。女儿经常去小吴宿舍串门,经常回来比较晚,我问你们在干什么,聊天,说完嘭门一关,躲进她小屋不出来。那个年龄段孩子,天生就与父母作对。小吴偶尔也来我宿舍坐坐,借本书看看电视是假,一会儿就钻进女儿房间,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啥。

一段时间,小吴感情上遇到波澜,与一小伙子吹了,小伙子却天天缠小吴,小吴很无奈。一次小伙子喝多躺在小吴宿舍门前,闹得全团都知道。小伙子我认识,长相工作都挺好,单位正培养他,准备给他压担子。我问小吴咋回事,小吴说她不喜欢他。女儿插嘴,说那人配不上小吴姐姐。我琢磨,小吴眼光高,不想在团里找。

两年后我挂职期满回城。她偶尔给我打过电话,只是简单问候几句,并不说其他。大概半年后,听说小吴进了党校脱产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没再回团里,进城先是帮人卖化妆品,后又给一个厂家推销机电产品。这中间我们联系过,我还请她吃过饭。饭桌上我问她个人问题,但似乎一直没着落。那时小吴已有30岁。后来偶尔会收到小吴短信,但都没什么重要事。一次,她打来电话,声音很兴奋,说她就要结婚,对象是一个工厂技术员。我说祝贺你终于要有个家了。但过后再无消息,手机号码也已换掉。有时团里来人问起小吴,以为我与她还有联系,我才知小吴与团里那些领导同事早已无任何联系。

一个团场的北京孩子

肖刚是我初中同学。我的初中是在六连上的。团部中学太远,连队住得分散,团里就在六连又办一所初中。片区内适龄学生就到了六连上初中。说是一个片区,连队之间相隔都远,肖刚家的二队离六连就有十公里,我家的九连还往二队延伸下去六公里。我们都住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又返回学校。

肖刚学习不好,各门功课都不好。我有时问他:你咋回事,上课也认真听着呢,咋就不懂?肖刚对自己很恼火,就拉个脸,冲我吼:我怎么回事,你说我怎么回事!看起来是对我发火,其实是生自己气。

有一次暑假,我去伊犁表哥家玩,晚回校个把月,到了班上发现数学课本已学了小半本。我问肖刚,前面数学怎么做。我记得是三角函数。肖刚很认真给我讲解,从他的讲解中,我发现他还是没有学懂。我就自己看书。大约一星期后,我就跟上了,而且又走到全班前几名。肖刚还是原地踏步,每门功课都在半懂半不懂之间。他抓住我领子: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你是怎么学的?他不用“咋”这个词,他用“怎么”这个词,即使恼怒时也这样。我们新疆长大的孩子,语言结构、发音有很重的地方特点,比如:“很好”,我们说“好得很”;“干什么”,说“干啥呢”,“啥”还不念“sha”,念”“sa”;“怎么回事”,说“咋回事”。等等。肖刚说话不同,尽管也是一口河南腔,但用语结构、特点是不一样的。

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才随父母下放团场,所以连河南口音也没有。我刚接触肖刚,就觉得他另类,还不止说话方式,他的衣着、行为、生活习惯,都与老团场孩子不一样,显得讲究。也许习性接近,宿舍十个人,我和肖刚走得近,去教室路上、去食堂打饭我俩都一起,周末回家也经常一起走。我俩个头、肥瘦相当,都是一身黄军装、黄军帽,而且洗得干干净净,连里人以为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孩子,是一对亲兄弟。

一次周末我俩结伴回家,走到二队他到家了,我还要继续往九连我家赶。他说去我家坐坐,喝碗水再走。我看日头还高,就去了他家。一排低矮平房,屋檐搭的苇草,我手伸直就能够到。我跟在肖刚身后下几个台阶,进到他家。尽管有思想准备,一个普通农工的家会很简陋,但还使我吃惊不小。太简陋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全部家当就一张大床,一只小板凳。对了,墙角处还有一张桌子。我记得肖刚说过,他家五口人,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虽然姐姐已工作在其他连队,这么小的房子四口人也住不下呀。

但家里异常干净,床帮子、小板凳无一丝灰,土块垒的小茶几泥面光滑如板,硬质泥地面平整无尘。一般农工家我去过,邋遢得下脚地方都没有,手摸哪哪有灰。肖刚家的干净、整洁出乎我意料。

肖刚妈看到儿子同学来家,格外热情,让座又倒水。座就是那个木质小板凳,水没茶,就放糖,白砂糖放了厚厚一杯底。我知道,团场白砂糖像清油一样金贵,我妈每次炒菜,锅底只用缠了布的筷子头擦几下,而白砂糖我基本没见过。肖刚妈一下给我倒那么多,他家以后还过不过。

也许劳作中途回家喝口水,他爸回来了。他爸中等个,微胖,拿掉草帽头发显得稀少。他爸见到我不吭声,只略微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床上喝水。房间太小了,几个人坐那几乎就是面贴面,哈气都能闻到。我就起身走到桌前,趴在桌沿上看墙上两个并排挂的镜框。镜框里镶满了黑白照片,有家里人在团场的留影,更多是他爸妈在城里的照片。他爸穿一身白色公安制服,或站或坐,有些气度不凡。我看了一会,觉得时候不早,就一人回九连了。

回到学校我问肖刚:你爸以前是干什么的?肖刚一脸失落,低头不看我,说他们家以前在北京,就住前门附近,他爸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民警。肖刚七八岁时,他爸被判刑发配到新疆,他妈领着姊妹几个跟着也来了。肖刚说着眼里噙了些泪水,头勾得更低了,说他爸现在还没刑满。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这里的情况咋那么复杂。

后来我才知道,连和队是有区别的。连里的都是团场正式职工,或刑满释放人员,叫新生人员。队里的则是正在服刑人员,白天干活是用枪押着的。肖刚的父亲就是属于这一类。

初中毕业那年,我父亲落实政策回城了,我也跟着回城了。

有一年,我在城里广播电台做编辑,一天一个小伙子找我,一进门就问:安江友在吗?一口河南腔。我说你找谁?小伙子说:我找安江友。我说我们这没这个人。小伙子从兜里拿出一张纸,看着纸说:是安江友。我一下反应过来,说就是我,就是我。马上站起来给他让座。我姓秦,这肯定是哪个朋友只写了我的名,姓省略了,友就是朋友嘛。我说你是……他说我是肖刚的弟弟,我哥让我来看你。随手把一篮鸡蛋放到桌上。我问你哥怎么不来?他说他哥整天在地里干活,没时间。

前几年一次同学聚会见过肖刚,也许时间久了,也许人多,见面时他并没表现出多少热情,我也多与那些活跃同学应酬,没顾上与他多谈,只知他在团场一家修理厂工作。肖刚与我同岁,现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不知他父母还在不在,抑或依然住在团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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