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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融的冰凌

2016-07-11朱玛拜比拉勒阿里

伊犁河 2016年3期
关键词:萨尔小儿子

朱玛拜?比拉勒+阿里

她还在穿开裆裤,还没有完全建立男人和女人概念的时候,只要听到“阿伊登阔力”这个名字,就会从梦中惊醒。

那时,在日落前赶牲畜踏青的老汉们,常聚在一座小沙梁上不无恐慌地议论:“阿伊登阔力用两袋子炒面从巴克图山那边逃来的白俄罗斯人那里换来了一支步枪和一把勃朗宁,正在大山里流窜呢。”“阿伊登阔力杀了抢他坐骑的全副武装的两个红俄罗斯士兵中的一个,用刀活活宰了另一个之后,把异教徒命根割下来塞到那光身老毛子嘴里丢在路边上了。”“阿伊登阔力带着马仲英将军的人正在攻打县衙门。”“阿伊登阔力带着克再队伍从五台出来,给额敏县长赵南青发通牒,要他不要抵抗,带粮食和马匹出城迎接他们。”听到男人们的议论,那些在毡房前烤馕炉子旁边往烤盘里摆着面团的老太太,在不远处栅栏旁往桶里扑哧扑哧地挤着羊奶的年轻女人们,抓着自己的衣领,大有灾难临头的惊恐。那时候,她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牲畜,基本靠挤亲戚家的牛羊奶糊口,借别人役畜搬家过日子。她虽然只知道在自家不远处很少有牲畜践踏的小坡上的草地里摆家家玩,但是听着大人们议论,已经八岁的她还是害怕。人人谈之色变的阿伊登阔力,在她想象中是一个额头上长着一只角的索命神艾兹热伊勒一样的角色。但没过几年,就在她刚满十五岁的时候,圈脸胡子眼如碗大高个儿的阿伊登阔力骑着高头大马,在比他年长很多的本牧村村长的陪同下,径直来到有众多子女、两个儿子没能娶上媳妇、贫困得少有客人光顾的她家下了马。听说是阿伊登阔力来了,正在屋外舂黍子的美少女手中的杵棒掉到地上,颗粒饱满的黍子也撒了一地,可怜女孩儿吓得心都蹦到了嗓子眼里。因为,之前两个客人下马后在屋后的一窝锦鸡儿枝条上拴马时,其中穿新衣服的中年客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当时就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听到母亲招呼,心有余悸的她,放下手中的活进到屋里招待客人。她在给客人倒茶的空当里,一边装着擦茶壶一边偷眼看了几眼一阵子说是坏人一阵子又说是好人、名声在外却众口不一的那个客人。就这样,奉母命给客人倒茶的少女自始至终感到恐惧,每次给客人递茶碗时手会不由得颤抖。

自十二岁后,母亲就对她施以了严格的家教,夜晚让她睡在最靠里的铺上,白天从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今天也一样,客人喝完头遍茶之后的傍晚,母亲亲自把她送到邻居家交给了邻居家的女主人。所以,她眼看着自家的灯火一夜没熄,却不知道父母与客人究竟商议了什么事情。

之后,阿伊登阔力又连着两次光顾了他们家。第三次,是夏天的时候,他先让那个村长和两个小伙子赶来了一个马群,五十只羊,三头带犊的母牛,随后单骑赶来,算是正式定了亲。丰厚的聘礼,让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众多人口只有四五床破被子,毡房破得白昼都能看到星星之家的主人们乐得合不拢嘴了。从此,她家也不再静悄悄,变成了圈棚满满,房前屋后马儿嘶鸣、牛羊欢叫的殷实人家。祖宗三代空握笼头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乘马的父亲,骑上了高头大马;母亲也兴高采烈地每天都要捣一皮囊酸奶,提炼酥油,熬制奶疙瘩了。甚至因为贫穷而被人看不起、没讨上媳妇的两个哥哥,从此也被邻村少女们的嫂子们另眼相看了。所以,盼望家庭富起来的美丽少女不得不权衡全家人的幸福、自己未来的生活与拒绝嫁给跟父亲差不离的男人之间的利弊了。于是,她不无小心地私下讨教了本家嫂子们,她们都说,漂亮的少女就像成熟的覆盆子果,任何人都可以吃了果肉吐了果核。既然是女人,与其嫁给食不果腹更不知道珍惜女人、只知道嫉妒让你受苦受罪的年轻男人,还不如嫁给知疼知苦的成熟男人。

就这样,十五岁刚出头的少女,当年秋天就热热闹闹地嫁了出去。她不仅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也成为了兄妹们的靠山。从此,她不愁吃穿愉快地担当了死了妻子中年男子家庭主妇的责任,成了大的只有十岁的前任妻子三个儿子的继母。而快到五十岁的阿伊登阔力也尽其所能,从四处搜刮来财富,让年轻妻子穿金戴银,按以往习惯外出一月甚至一年才回到家中也从不怀疑或抱怨年轻媳妇什么,对她恩爱有加。对与妻子年龄差别不大的孩子也不断进行尊重后妈的教育,所以,她的生活不能不谓之幸福。

时过境迁。七年后,在镇恶除霸运动中,阿伊登阔力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土匪,家中的财产全部被没收,因为犯有早先与祖哈和叶里斯汗,后来与乌斯满联手,三十年来从外蒙的哈尔喀到巴里坤、天山山脉到处抢掠的罪,被判处十七年的有期徒刑。于是,家里的一切重担都压在了二十刚出头的少妇肩上,而她拥有的仅仅是半片毡房盖毡和一条被子,一只破锅和几只豁口的茶碗。

时代不同了,法律和规矩都变了,不论是旧时代的被压迫者还是其他人都有了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

县上流动法院的一位干部,带着时任阿伊登阔力所在乡政府的乡长——在她还是姑娘时经常向她示好却没能如愿的那个年轻人,来到她家里宣传新婚姻法。那个法院干部一踏进她的已经破败不堪的家门——地毯和值钱的物品全被拿去铺了乡政府地板或者分给了穷人——就拿出了一沓子空白离婚证书,对她说:

“你这种深受买卖婚姻之害的妇女,现在都解放了,你完全有权利与阿伊登阔力离婚。”

对家庭遭殃心怀不满的少妇,回敬他们说:

“身在度外的人说话没个轻重,阿伊登阔力没有用绳子把我捆到这里来,我是他让长辈做了巴塔,宰了牛羊,按照宗教法规让毛拉念了尼喀明媒正娶的妻子,乡亲们都可以作证。我要等着阿伊登阔力回来!”

她的态度,正是乡长所希望的,因为年轻的乡长不希望自己当年暗恋的美人再嫁给第二个人。乡长表了态之后,法院的干部也没有再勉强她。

从那以后,少妇找到了同情者和靠山。年轻乡长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儿时常骑一匹马驹,分享山沟里拾的草莓,夜晚在一起玩掷白骨游戏,虽比她大两三岁却是同村玩伴,现在是百姓新带头人,又是这里的第一批共产党员。他虽然也成家立业了,可时常对身处逆境的孤儿寡母伸出援助的手,也不顾自己的公职身份,以照顾同乡亲戚之名,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抽空来她家,把阿伊登阔力的只比继母小五岁的大儿子安排到了乡合作社。还时常安排人给她家送粮送柴。阿伊登阔力的小老婆的生活很快有了好转,甚至给大儿子娶了媳妇,让他另立门户之后,又让与自己不和的二儿子随大哥过去了。

她和自己嫁过来时只有三岁,不知是丈夫与什么人生的小儿子一起生活了没几年,也就是在她三十岁的一天夜里,她突然生了一个孩子。怀孕期间一直裹着肚子没让外人发现的要强女人在临产前一天,打发小儿子去了路程远的自己的外公家。得到帕娓玛神母同情的她,一个人在家里生产后,亲手剪了婴儿的脐带。第二天独自一人在家里昏昏沉沉躺了半天之后,爬起来重新缠紧腰带,料理起了家务。第三天,又亲手把迟到的亲生儿子放进了摇床里,自己照常干活去了。但愿造物主别让女人们像追了几天几夜也不见掉一块干粪的空胎母马一样生活。她这个阿伊登阔力的小老婆这样不幸的女人,即便苍天没有赐予她常伴左右的丈夫或者男人,也应该给她饱满的乳房产乳、纤细的腰身鼓出、生育一个孩子的机会不是?在这有生命或没生命的物质都在蓬勃扩张的世界里,在这以数量优势统治世界的今天,即便是为一块馕、一件衣服也要干涉他人权利,显现统治者地位的现实中,总得有给自己呐喊助威者不是?到你死的时候,总得有人挖坑把你埋了不是?所以,为自己有了亲生骨肉而感到幸福的年轻母亲,把曾经和将来的苦难、耻辱一股脑儿丢在了脑后。她生下了陪伴终身的亲骨肉,在仅仅过了两轮生肖之后的爱情和欲望的饥渴期,让一个需要男性滋润的年轻美女,在等待阿伊登阔力的十七年漫长时间里独守空房,不是等于叫她下地狱吗?男人在蹲监狱,身边孩子都不是自己亲生,而娘家亲戚们个个因为怕受到牵连而远离了她,从嫁给阿伊登阔力那一天起,命运决定了除了这个亲生的孩子,不再有任何人可以陪伴自己的后半生。

阿伊登阔力的小老婆生了私生子,在乡亲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远近的妯娌大婶们总是对她翻白眼,戳她的脊梁骨。县法院的区分院也不断派人找她的麻烦,想查清楚私生子的父亲,还旁敲侧击询问至今还在关心帮助她的乡长是否孩子的父亲。但是,她不想让除了无私的帮助和同情之外没有坏心的人受到牵连,用愤怒答复了法官和亲戚朋友。还几次对扬言要杀她相威胁的、都已成了一家之主的大儿子二儿子一口咬定说,孩子是阿伊登阔力临走时留的种,真主造化让她晚生了几年。还给儿子起名“萨尔合提”,想以此来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说辞。从此,她全然无视周围对他们母子的冷眼,把一切心思都倾注在萨尔合提身上,让孩子沐浴在母爱的春风中,用孵了最后一窝雏的独身雌鹰护子一样的眼神,警惕地环视四周,给孩子衬衣里缝上了皮质的护身符,外套的腋下缝上了麦粒大的七颗黑石子,以防御来自各方的不测灾难。

妙龄女子活守十七年寡绝非易事。再说,守住阿伊登阔力的窝,把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丈夫的三个亲骨肉拉扯大,为他们操心主事。在这期间,情感饥渴难耐之时,自然也有过偶尔短暂的快乐的消遣,就像久旱逢甘露一样与那个同乡乡长幽会。她也曾做过让阿伊登阔力早日回家的努力,在那个同乡在位时,提出过减轻刑期的希望,却没能如愿。

相继爆发的暴怒的社会政治狂潮,就像斜劈来的利刃,把她有限的生命劈得七零八落。大跃进期间,她这个“土匪婆”背着八岁的孩子,在冰天雪地中捡拾过炼钢的矿石;四清运动中,她的家庭成分被定为了“富农”;在闻名于世的“文革”中,她因为是“阶级异己分子”、“破鞋”,被管制劳动了十年时间,尝到了儿时没有从父母那里、婚后没有从阿伊登阔力手中领教过的棍棒滋味。没黑没白下地干最苦最累的活,即便是天赐女人的每月一次的例假期间也没有消停过片刻。

一个寒冬腊月天,她拂晓便出去挖大渠,傍晚回来跌跌撞撞踏进自家门槛时,突然冒出的经血从裤管流进了棉胶鞋,又从鞋帮子溢了出来。可是,精疲力竭的她已经无力照顾自己了。这时,她的私生子萨尔合提赶忙扶起母亲,为她清洗了发着恶臭的身体和衣服,毕竟还是骨肉亲哪!而与他们一起生活的继子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虽然受尽了艰难和耻辱,但毕竟还活着。转眼过了十七年光阴,阿伊登阔力刑满释放了。二十来岁,继母已经给他娶了媳妇的小儿子到地区公安处管辖的俗称“黑铁门”的监狱接父亲,当晚父子俩住在了那里。曾遭历届政府无情打击、经历过诸多时代、肩宽如锅盖的白发老汉阿伊登阔力,从强装笑脸的小儿子眉宇间看出了不悦表情。但是,在初见面时,胆小怕事的儿子没有敢把多年来在为数不多的信里不曾提及、来往的人也没有告诉、十七年来阿伊登阔力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坏消息告诉他,就是在他们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该说的家长里短基本说完的时候,也吞吞吐吐没敢直接说出来,只是抱着父亲痛哭不止。于是,阿伊登阔力知道家里发生了不测的祸事。

白发苍苍、目光矍铄、身板硬朗的老人不觉心里发慌,生怕在与家人团聚之际,迎接他的将是不幸的悲哀场面。他摸着面前抱着麦糠枕头恸哭的小儿子的头,问道:

“你妈妈还在吗?”

“在。”

“有人死了吗,你哥哥们都在吗?”

“都在。”

“那又怎么了?快一点说吧,孩子!”

看着失去耐心的父亲,不无恐惧的眼中流着尊严和耻辱交织的泪水,他鼓起最大的勇气,抖动着双唇把继母生了个私生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受民国、金树仁、盛世才甚至新政府所不容的父亲连累,没有文化,没有融入社会,从小失去父亲,被人欺负,被时代的怪胎们称之为“坏分子子女”,心灵受到重创的小儿子,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所以一五一十地向父亲道出了原委,第一次发泄了心中的怨气。

被塔里木炙热的阳光烧去了皮下脂肪,只剩下薄薄一层皱皱巴巴头皮,皮下头骨的衔接处像西瓜纹路一样清晰,胡须稀少,下巴尖尖,瘦得跟猴子似的阿伊登阔力,沉默片刻稳住了自己之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伸开似羔羊大腿骨一般粗壮而无肉的指头,一把抓住儿子趴在麦糠枕头上哭泣不肯昂起的脑袋上的浓密乱发,抬起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看清了他眼睛里深埋的冤屈。顿时,他又恢复了理智,像挨了斧子的空心木一样释放了胸腔里的怨恨。他松开满是垢痂的鹰爪一般有力的手指,把双手高高举起伸向了别处……突然,又双手抓住还趴在床上的儿子的后背,把儿子举到了头顶上,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恢复理智的阿伊登阔力,看着自己离开时只是坐在栅栏墙根上抱着小猫崽玩耍、对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感觉的小孩,现在已经是一家之主、一个孩子的父亲的小儿子,像哄小孩一样说道:

“那也值得哭吗,相反,应该高兴才对。我走的时候,确实给你妈的肚子里留了一块硬物,人与其他动物没什么两样,公鸡被黄鼠狼叼走后,那些小母鸡不是照常生蛋吗?”

阿伊登阔力服刑十七年出狱的第一天,就这样与儿子见面交谈之后,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安稳觉。

在塔城住了一宿,阿伊登阔力马不停蹄地上路,回到了已经变得低矮、屋顶长满了茴茴草、屋沿被雨水冲出无数条槽沟,十七年前自己亲手盖起来的高大土房前。当他到家时,众多乡亲们在门口围住了他。

当年,他在巴里坤得手后,顺着白塔山只有盗贼才知道的小道赶过马群,到科布多出手,又把归途中顺路赶来的马匹卖给祖哈和叶里斯汗手下的小毛贼,再把从他们手中换来的牲畜赶过沙吾尔山来到叶穆勒河边,与穷苦的乡亲们同享赃物的时候,也就是当他还是跨国盗贼的时候,曾经追随过他这个“大哥”或者是他曾接济过的那些人中尚健在的人们,聚集在他家门口与他相拥相抱,痛哭流涕地向他问了安。

在这帮当他富有时总是眼红,当他贫穷时不曾出手相帮,当他高兴时妒嫉,只会与他分享悲哀,甚至在他服刑前曾是证人的难兄难弟悲喜交加失声痛哭之时,手脚上有锁链磨出的老茧,练就了铁石心肠的老江湖阿伊登阔力却没有流一滴泪。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踏进告别了十七年的自家门槛。看出老人心思的一个老太太,立刻打开了用芦苇编制而成的外间屋的门,把十五岁时就被娶来,只与他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小老婆扶出了房门。看到被两妇女架着,已经哭成了泪人,当年自己像带着羊羔的盘羊一样带着她去过附近很多红白喜事之类的公共场合的少年老伴,阿伊登阔力早已干涸的枯井一样的眼睛湿润了,流出了雨点般的泪水。他忘记了一切,包括她的过错。读懂了他眼神的一个老人大声说道:

“但愿胡大宽恕她,阿伊登阔力动情了,原谅了她!”

接近生命的底部,粗壮的犄角已经老化打岔,腹部凹陷的老公羊一样的阿伊登阔力,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小老婆与自己之间的年龄差有多大。刚过不惑之年的她,虽像被烟火熏烧过的四岁母牛一样毛发凌乱,面色憔悴,但是浑身肌肉却圆滑瓷实,发辫略显稀松却黑似煤炭,如黑椋鸟羽毛般光亮鲜艳。古稀老人看着她,心中掠过了一丝酸痛,却又若无其事地把胸膛贴向夫人施礼问了安。然后,真诚地微笑着对她说:

“好了,让我见一见当年我留在你肚子里的我的萨尔合提吧。”听到这话,有人把正在人群中看热闹的萨尔合提牵到了他的面前。看着面前与他娘少年时一模一样的孩子,阿伊登阔力一把搂到怀里亲吻了一下。在自家正堂上坐定之后,看着有些压抑的气氛,在问长问短的话语的空当里,他面带微笑大声说道:

“乡亲们,不要担心,我不是那种刚踏进十七年没见的自家门槛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疯子,我的老婆十七年独自顶着我家大梁,没有让它塌下来,她何罪之有?我不会让我的身后靠山、赖以寄托的孩子心灵受到任何伤害。在我像流星一样穿梭于准噶尔戈壁的鲁莽时代,我也曾伤害过许多青年男女,甚至有过欺骗才结婚的新郎去远处迎敌自己玷污新娘的经历。在阿勒泰逗留一年半载期间,也曾有过客居在准备嫁姑娘人家十天半月,占有他人的准新娘,让主人家蒙羞的经历。我相信,如今在天山山脉、阿勒泰山脉和沙吾尔山脉都有我阿伊登阔力不少的后人。”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中,凡是经历过四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中期社会动荡,年过半百人中的血气方刚者,或者曾经富有过的,念过书的,任过公职的,都有过像麦田里的豌豆一样,被挑拣出来单独进行过石磙的碾压、遭到重创的经历。因此,他们的身体器官残缺不全,少有长寿者。

阿伊登阔力的小老婆也没有长寿。在六十年代冬季寒冷的一天,被称之为“母老虎”的她,在一个无知而无情的监督者的呵斥下,与几个罪人一起扛麻袋往卡车上装粮食之后,落下了时不时子宫脱落的毛病。没有引起重视更没有条件医治的老毛病最后成了不治之症。

这一年开春的斋月里,她躺在自己嫁过来时崭新,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阿伊登阔力的老屋的床上。她终身只鼓起来过一次的光滑肚皮再一次突然鼓起,就像盛满了酸奶的皮囊一样。子宫中迅速膨胀起来的那些靴尖大的硬块,让她变得像吃了嫩苜蓿而胀了肚子的牛一样气短,而此时,家里只有老三两口子和萨尔合提,老大和老二早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她用微弱的声音请求阿伊登阔力小儿子的媳妇,为她擦洗身子,给她梳头剪指甲,摘下了手镯和戒指、耳环,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之后,她似乎来了精神,喝过半晌茶,让正在屋外干活的萨尔合提去叫当年的老乡长。那人现在虽然失去了职务开除了党籍,可是当年在位的时候是她的婚外情人,曾给予她物质和精神的支持。在宗教学校关闭了近四十年的眼下,也只有进过新旧学校门的摘了官帽的这位老乡,缠着白头巾在这一带给人念经出殡。阿伊登阔力的小儿子,确信不论是谁家办丧事都会去的毛拉一定会来,一想到那人,气就不打一处来。父亲临终留下遗嘱,叮嘱他“要善待萨尔合提,不得因为过去的事情为难你妈妈,否则,在阴间我不认你”,他不断回想着压在心底的秘密往事,踱着步有些不耐烦地等着母亲咽气。

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的继母,在最后弥留期的难耐中,把目光从多年来看到他的目光心里就发憷的继子身上移开,转到了矮小土屋的窗外,最后看了一眼冰雪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雪世界。本想跟儿子说一点什么,可是无力说出的她只好闭上了双眼。

不过,穿着一身新衣服的毛拉的祷告,似乎对奄奄一息的人起了一点作用,刚才浑浊无光的眼神里有了些许的亮光。但是,见过无数类似情景的毛拉,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她的大限已到。他对自进门时就一直用阴森森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阿伊登阔力的小儿子和他的媳妇以及萨尔合提暗示,要他们和母亲告别。然后,毛拉自己先用宗教方式告别了病人,提着洗手壶走出了屋子。

毛拉出去后,看出丈夫眼神不对的年轻儿媳妇把丈夫和萨尔合提推到了母亲的面前。

回光返照的母亲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了非亲生儿子和亲生儿子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孩子们,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亲手送走了你们的父亲,给你们兄弟仨娶了媳妇。”说到这里,继母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了一眼继子,“你在生母身边只生活了三年时间,而在我身边却生活了二十多年,给你娶了媳妇,你欠生母的没有欠我这个后娘的多。为了生计,我有过过错不假,到了阴间我自会为自己的罪过负责,或许那也只是一念之差……你爸爸都原谅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呢,原谅我吧,孩子。你身边的萨尔合提是无辜的,我把他交给你了,他还小,别让他受冤屈,也别让他干过重的体力活,到时候给他娶个媳妇!”断断续续说完这些之后,她的手变得冰凉,脸色灰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亲生儿子刚开口说了一句“您安心……”她就闭上了眼睛。对她心存怨恨多年无处说,在父亲出狱的那天晚上才倾诉、刚才还让临终的继母感到为难的阿伊登阔力的小儿子眼看着继母咽了气,也没有来得及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屋里突然爆发的哭声,震落了屋檐下被午时的阳光融化的成排的冰凌。被迟到的后悔所折磨的阿伊登阔力的小儿子,抱头跪坐在地上大声号哭着,毛拉听到悲哀恐怖的哭声,走进了屋里。于是,屋内又传出了毛拉浑厚的祈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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