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妈妈
2016-07-07板子
板子
那个雪天
1992年的冬天特别冷。济南市西营镇的山里,雪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些,萧瑟的北风扯着干枯的枝叶,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号。
这样的天气对10岁的李广来说,格外难熬。他紧了紧露出棉絮的破袄,满是冻疮的手攥着带有缺口的镰刀,无力地拨拉着地上的积雪残冰。破袄是父亲留下的,那是家里为数不多的“财产”。
刚刚过去的那个秋天,父亲因癌症过世,不到一个月,精神一直有问题的母亲又跳了水库。只一个秋天,他和妹妹就成了孤儿,唯一的依靠是身有残疾的叔叔。可是,叔叔连照顾自己都困难,又能拿什么来养活他们?
学,肯定是没法上了。李广很喜欢那个大眼睛的班主任王克华老师,她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只看一眼,再调皮的学生也能安静下来。虽然大家都说她厉害,但自己写得像乱草一样的字,王老师只教了两个星期,就变得规规矩矩。只可惜,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听王老师风趣地讲课了吧?而妹妹小红,才9岁,就要一直围着灶台转了吗?难道就这样失学了吗?李广内心满是不甘和委屈。
下山后,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把拖来的树枝放下,失落地叹了口气。隐隐的,他听见了哭声。快步进屋,妹妹正蹲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歪歪斜斜的木桌上,3碗玉米面糊糊早已结了冰,那是他们一天的饭食。果然,妹妹又因为上学的事,把叔叔惹火了,叔叔生气喝了闷酒,躺床上睡觉去了。
许久以来一直旋转的念头此刻落了地,“小红,咱去找王老师吧?”
那个夜晚
这天晚上,王克华像往常一样,给孩子们做完免费的辅导才回家,丈夫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失落:“那兄妹俩又没来?”王克华点点头。自从发现这俩小家伙旷课,多少次了,下课铃一响,她就殷切地站在校门口张望。只因为,门口那条土路能看到很远,哪怕这俩孩子晚了一节课过来,她都是开心的,起码,人还是来了。
后来,她知道了两个孩子家里的变故,就经常叫他们到家里来吃饭,有时候晚了就住下。李广已经是个半大小子,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成人一碗就能吃饱的海碗,李广连吃两碗竟还不够。王克华不敢再让他吃,这胃已经被长期的饥饿折磨到不知饥饱,万一撑坏了就麻烦了。再后来,她一趟趟去李广家当说客,希望孩子能来上学。好几次,李家叔叔都把他们藏在盛粮食的土囤里,让她找都找不到,“王老师,我们家这样,真没法上了……”
王克华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上进的孩子失学,自己却无能为力。夜深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笃笃……”有迟疑的敲门声响起。王克华开门时吓了一跳,微弱的灯光下,飘忽着两个小小的黑影,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挂着不知哪来的乱草枯枝,见她出来,俩孩子满脸是泪地扑进她的怀里,扯着嗓子就哭:“妈……”
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俩孩子是怎么走过来的?何况,这山里还有狼。她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里,使劲搓着他们青紫的小脸小手。“不回去了,你们叔叔再找也不让你们回去了,孩子,我就是你们的亲妈。”王克华的泪,一下就出来了。
那段日子
第二天,李家叔叔就赶了过来。感恩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还是不想孩子们给老师添麻烦——“您看,有我在这儿,孩子们跟老师过,村里人怎么看我啊……”小红紧紧抱着王克华的胳膊,乞求地说:“叔叔,我想上学……”王克华揽了揽小红,没等她继续说话,就见丈夫一把拉过李广的手,又拉着李家叔叔的手,诚恳地说:“他叔,孩子在我们这儿,您放心,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他们的。”沉默了半天的李广终于鼓起勇气:“叔,老师对我们很好很好,她就是我们的亲妈,可疼可疼我们了……”李家叔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孩子是留下了。彼时,王克华不过是农村小学的一位普通民办教师,丈夫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干部,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不到100块钱,亲生儿子小瑞刚刚11岁,那年头大家都过得清苦,多两张嘴并不是添两双筷子那么简单。两天就得蒸一大锅馒头,腌一缸咸菜,还不够一个月吃的。肉,那是过年才能见到的奢侈品。衣服攒一个星期才能有时间洗上一两回,家里也没有洗衣机,她在河里捶打一天的后果就是,手肿得连粉笔都捏不住。周末,她还要和丈夫下地干活,不然,买粮食的开销可大了去了。
因为劳累过度,王克华落了一身病,腰疼、腿疼、颈椎疼,天一冷就发作。为了供3个孩子上学,家里还欠下好几万的债。
但她心里,一直都是甜的。小瑞正是喜欢和小伙伴儿玩的年纪,有了弟弟妹妹,就跟当了大班长一样,两个小的做功课、在村里玩基本不用她管。李广和小红因为亲生母亲的精神状况不好,从小缺少关爱,腻在她身边怎么也亲不够。一向严肃的丈夫,听着这个叫“爸爸”那个喊“妈妈”,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家里炸豆腐,锅底渣子香喷喷,夫妻俩从来不吃,打算留给小馋猫们,却有好多次,孩子们铲啊铲,把自认为最美味的东西端给爸爸妈妈。做饭烧土灶,读初中时,孩子们就已经很自觉地帮家里劈柴烧水了。
到中考时,王克华犯了愁。山里的学校,离得都很远。高中得到镇上去读,只能住校。3个孩子要是都考上,住宿费、伙食费从哪出?身边亲戚可是早就借了个遍。跟丈夫商量许久,快开学了,夫妻俩才终于决定,让亲生儿子小瑞去打工。
小瑞本就憨厚老实,听了母亲的话,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小屋,趴倒在了床上。窗外,王克华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刚推门,儿子却开了电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王克华叹了口气,难受地走了。
她自觉亏欠儿子很多。那时,她一个人包一个班,语文、数学、自然、美术全要她来教。小瑞4岁得了肺炎,丈夫带着孩子在医院打了一星期吊瓶,她却只有周末才能看望,连打针的护士都嘲讽她:“哟,我还以为这孩子没妈呢。”那一刻,她的心都疼了。
这个孩子一直是最懂事的。读初中,书费75块钱。她让小瑞去姑姑家借钱,孩子踌躇了半天,闷闷地去了。回来,一股劲儿地扫地洗碗劈柴火,问他,就说:“我多干点活,爸妈就能多赚点钱了。”
这一次,小瑞也只是问了句:“为什么是我?”王克华叹口气说:“你是老大,要让着弟弟妹妹。”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过上学的事。之后,这件事一直都瞒着弟弟妹妹,他也只是跟两个小家伙解释说,自己想去社会上闯一闯。
但是,打工那些年,到了春节小瑞就不太想回家。他不回来,王克华就去打工的地方找。李广和小红很想哥哥,不时给他打电话,写信,只要有机会就去找哥哥,帮哥哥干活。终于,心里那个疙瘩,在二弟参军、妹妹考上大学、自己品尝了生活的艰辛之后,才得以慢慢解开。
我们是一家人
后来,李广从部队考了军校,小红也从医学院毕业,在外地医院做了医生。过年的时候,全家团聚,家里房间不够住,小瑞带着媳妇儿子睡沙发,把房间让给弟弟妹妹。得知弟妹怀孕,小瑞一个劲儿撵妈妈去帮忙:“我要孩子的时候,您工作忙,不能帮我们看孩子,这是没法的事儿。可现在您退休了,弟弟弟妹在外地,就他们小两口,您可得搭搭手。”
小红很感念自己的大哥,刚结婚,她就很郑重地跟老公说:“我们家,最需要记住的,就是大哥的好。”李广更是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惦念着哥哥。
而让王克华开心的,也正是这兄妹仨相亲相爱,从没闹过矛盾。提起孩子们,她满脸骄傲。每次全家人聚在一起,她就成了甩手掌柜,“孩子们什么都不让我做,做饭炒菜几个孩子都比我强。”丈夫则成了“咨询顾问”,孩子们在外遇到什么事儿,向来都是“找爸爸”。
等到有了下一代,孙辈们凑在一起,家里热闹地像翻了天。老大小瑞的孩子最盼望的就是兵叔叔和医生姑姑回家,因为叔叔和姑姑会给他买很多“男子汉”的玩具,叔叔还会让他跨在脖子上骑大马。孙辈们完全不知道大人们的过去,王克华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都是我的孩子,都叫我妈妈,哪有什么亲疏?我做啥都是应该的,希望没委屈到他们。”
(摘自《祝你幸福·午后》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