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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研究*

2016-07-05韩云波西南大学期刊社中国侠文化研究中心重庆400715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序跋武侠意识形态

韩云波(西南大学 a.期刊社,b.中国侠文化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研究*

韩云波a,b
(西南大学 a.期刊社,b.中国侠文化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摘要:还珠楼主自1932年创作武侠小说开始,就十分重视对作品的说明与推广。在还珠楼主21年的武侠小说创作生涯中,留下了不少序跋文字。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在两个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在文学生产方面,表现了其“武侠大厦”的创作构想与市场适应状况,以及对时局变迁的无奈和作家市场策略转换的呈现;在意识形态方面,表现了还珠楼主作品中的三教文化、侠性伦理与社会理想。从武侠小说序跋切入这些问题的思考,是武侠小说研究的一个重要角度。

关键词:武侠;序跋;还珠楼主;文学生产;意识形态;《蜀山剑侠传》

引文格式:韩云波.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研究[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33(3):3-17.

对文学作品的读解,基本依据是作品本身,同时也需要“知人论世”地了解和参考相关的背景材料。背景材料既包括历史文化的宏观材料,也包括作家个人生平创作的微观材料。一般来说,经典作品的背景材料较丰富,而通俗文学作品的背景材料却相对缺乏,给作品的理解带来了一定困难。就20世纪武侠小说而言,一个普遍存在的情况是,无论作家当时“热度”如何,其时评论和研究并未跟上,没有留下更多有价值的参考资料。20世纪的武侠小说作家中仅有两个突出的例外,一个是还珠楼主,一个是金庸,在他们创作的巅峰期就有人为其撰写长篇评论,即1948年徐国桢的《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还珠楼主论》)和1966年佟硕之(梁羽生)的《金庸梁羽生合论》,但二者主要都是从评论鉴赏角度而非学理性角度切入。由于资料缺乏,以致“在深度阐释方面还明显不足”,使“历史的纵深感上有所欠缺”,导致不能结合作家“所处时代的文学及文化生态变迁来进行研究”等问题[1]产生,阻碍了武侠小说研究的学理性深入。

其实,除作家生平资料和时人评论外,还有一类材料极为重要,即作家本人对作品的说明—除作家自己偶有评论外,更重要也更系统的是作家通过序跋方式对作品的自我说明。在20世纪武侠小说序跋(以下简称“武侠序跋”)中,最完整、最系统的是金庸小说,金庸几乎为“明河版”和“世纪新修版”每部作品都写了较详细的后记,这些文字成为研究金庸小说的重要依据,被大量引用。温瑞安小说序跋也较系统,记录了其武侠创作的心路历程,他的“武侠突变论”就是通过武侠序跋来反复陈述的。古龙也有不少武侠序跋,表达了他对武侠小说史及武侠小说创作理路的认识。在民国武侠中,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白羽、朱贞木、郑证因等人都有武侠序跋,但长期未受到重视。随着小说文本的系统整理和作家生平研究的深入,原本近于湮没的武侠序跋重见天日,为研究者理解作品提供了极大方便。就还珠楼主而言,周清霖先生自2007年开始编撰《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于2008年修订刊出[2],其后不断增加材料,到2015年10月,已形成与顾臻合作的第9次修订稿(未出版),篇幅增加到近4万字,保存了许多珍贵史料,包括目前能够搜罗到的几乎全部的还珠楼主小说序跋。但这些序跋主要是后期序跋,近年才引起部分研究者的高度重视,如叶洪生先生对“蜀山系谱”未完成作品的研究以及对“一个神怪武侠时代”的反思[3],蔡爱国对还珠楼主后期写作风格变化的研究[4],等等。对还珠楼主小说创作进行全面梳理后我们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具有较强的序跋意识,每逢其创作转变的关节点,都会以序跋方式进行说明,这些在具体行文中被称为“前引”“附启”“附识”等文字,为深入理解还珠楼主的创作并进一步理解民国武侠的发展历程提供了较大帮助。

一、还珠楼主武侠序跋的历时分布

从历时角度梳理还珠楼主的武侠序跋,发现还珠楼主从一开始就注重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包装、推介与说明。最初他与出版方共同以广告、短论方式进行推介,当他的武侠文坛地位得以确立之后,就主要采用序跋方式来进行推介了。根据还珠楼主小说广告、评论,与读者的互动,以及还珠楼主居住和创作的地理位置、时代背景、作品内质三个方面的变化,可将其武侠小说创作分为五个阶段,并对他的武侠序跋进行时间轴定位。

(一)从广告、评论、互动到序跋评介方式的变迁

还珠楼主从1932年连载《蜀山剑侠传》(以下简称《蜀山》)开始,就有较明显的自我宣传和包装意识。1932年7月初,《天风报》开始连载《蜀山》,报纸销量成倍增长。还珠楼主在《天风报》开设“还珠楼丛谈”专栏,与小说连载互为表里。1933年2月起,《天风报》开始为《蜀山》单行本打广告。3月23日,《蜀山》单行本第一集出版。5月8日,《天风报》副刊《黑旋风》刊出主编朱青原化名为“原”的文章《谈谈三位武侠小说家—不肖生、赵焕亭、还珠楼主》,全文600余字,首先指出当时武侠文坛的整体情况:“他们都以为不肖生是盖世无双的了,舍他就要数到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著者)和赵焕亭了,因为这二者都有一偏,赵焕亭的作品是偏在描写男女琐屑上,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是偏在过分取材神怪上,与所谓武侠之义,似乎不能很告满意。”①原:《谈谈三位武侠小说家—不肖生、赵焕亭、还珠楼主》,见《天风报》副刊《黑旋风》,1933年5月8日。在20年代盛称的“南向北赵”武侠大格局中,“南向”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被公认为武侠正宗,“从另一个角度进行观照,即从平江不肖生开始,现代武侠的‘江湖’和‘历史’两大基本元素就已经开始奠基”[5]。不肖生从1914年“兀坐东京旅馆,起草《留东外史》”[6]开始,就给武侠留下了重要位置,他后来创作的《近代侠义英雄传》里的霍元甲情结,就是从这时开始萌发的。然而,为何在《江湖奇侠传》小说及《火烧红莲寺》电影大红大紫之际,不肖生忽然于1927年宣告停止武侠创作呢?从外部事件看似乎是由于不肖生参加北伐,从内部原因看则是缘于不肖生对武侠已深感百无聊赖。武侠随后如脱缰野马般失去控制,品位愈益低下,也因此才有了1932年郑振铎的《论武侠小说》,有了1933年茅盾的《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两位文坛巨擘先后对武侠小说大加挞伐,在主流文化层面宣告了20世纪20年代“南向北赵”式武侠小说的终结。朱青原“谈谈三位武侠小说家”,虽然有为还珠楼主打广告的嫌疑,但无疑也代表了一个时代风尚的转变,包含着对“南向北赵”武侠时代的扬弃与反思。朱青原文章在题目中对三位武侠作家按时间先后排序,首先是20世纪20年代的“南向北赵”,然后才是20世纪30年代的还珠楼主。在具体论述中,虽然赵氏在前,但除了上引两处提及赵氏外,其余均是对不肖生与还珠楼主的比较,言外之意,赵确无法与二者比肩,因此不值得多谈。据此,朱青原得出结论:不肖生于“武侠之义”较为正宗,而还珠楼主则于“小说的结构”胜出一筹。虽然二者采用的结构方式同属一类,即“在一人之传中插写着另一人之传,在另一人之传中又插写着另一人之传”,但“《江湖奇侠传》的插写未免有冗长可厌之弊,叫人看了插写的事实,往往会忘记掉原传的头绪”,由此看来,“还珠楼主并不像不肖生这样做去,这是此书的优点”②同①。。总结朱青原的论述,虽然不肖生以内容胜,但还珠楼主以形式胜,二者可谓不分轩轾。从读者体验来看,不肖生易流入琐屑,而还珠楼主则有希望创造出一以贯之的武侠奇观,就叙事艺术而言,毕竟是还珠楼主胜出。

从1932年到1933年,作为《天风报》编辑,还珠楼主本人和《天风报》一起共同实施了对《蜀山》的包装,显示其从一开始就具有文学生产的自觉意识。而出版者、创作者在适当时候出来发声,本身对于小说的传播效果就具有良好的效应,同时也随时修正着创作者和出版者的生产轨迹。还珠楼主和《天风报》同仁包装《蜀山》的最初途径,主要是利用报纸刊登有关推广性质的软文。《天风报》社长沙大风、《黑旋风》主编朱青原先后撰写了推荐还珠楼主小说的文章。1933年4月24日,还珠楼主在征求“青藏番族志”资料时,声明“谨备《蜀山剑侠传》六集为酬”①还珠楼主:《征求〈青藏番族志〉》,见《天风报》副刊《黑旋风》,1933年4月24日。,距离《蜀山》单行本第一集出版仅一月零一天,第二集的出版要等到当年7月16日,第六集更要到次年9月20日了,这则“征求启事”明显带有“预售”的广告性质。在1933年到1934年间,《天风报》多次刊出过关于还珠楼主小说的推荐、预告以及与读者的互动文字。

1935年,还珠楼主声名如日中天,《蜀山》的发行已不再主要依赖出版者的市场推广,此时出现了更多还珠楼主自己的推介文字。1935年1月,《天风报》的《黑旋风》两次刊出还珠楼主的“代邮”:一次是1月15日《寿民答读者关于〈蜀山〉的问题》;一次是1月20日、21日《寿民答读者关于〈蛮荒侠隐记〉的问题》。这些文字不再承担作品推广之责,其核心职能一变而为阐释说明。当年5月起,《青城十九侠》(以下简称《青城》)在《新北平报》开始连载,开卷之首即为《前引》,标志着还珠楼主小说序跋历程的正式开启。

还珠楼主1932年开始创作武侠小说,1933年开始以单行本为主要出版方式,1952年结束武侠小说创作,经历了21个年头。回顾民国武侠小说,从1915年第一篇正式列入“武侠小说”文类的林纾文言短篇小说《傅眉史》算起,延续至1932年,是以“南向北赵”为核心的“不肖生时代”;从1932年到1952年,则以“北派五大家”为核心,即学界所称“后不肖生”时代[7]。还珠楼主的创作贯穿了整个“后不肖生”时代,具体而言,可按其创作的演变历程分为五个时期,本文分别以表格方式说明②本文表1至表5列出的28种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将周清霖、顾臻《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第9稿修订初编)中明确标为“上承下接”实为一书的系列作品,均作为同一种小说处理。这类作品有:《蜀山剑侠传》(1932—),《峨眉七矮》(1947),《蜀山剑侠后传》(1948—1949),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1;《蛮荒侠隐记》(1933—1940),《紫电青霜》(1935),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2;《边塞英雄谱》(1938),《天山飞侠》(1943—1944),《冷魂峪》(1947),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4;《云海争奇记》(1938—1947),《兵书峡》(1949—1950),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5;《武当异人传》(1946—1947),《武当七女》(1948—1949),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9;《关中九侠》(1948),《女侠夜明珠》(1948—1949),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17;《铁笛子》(1950),《翼人影无双》(1950—1951),计为一书,各表中序号均为26。。根据周清霖和顾臻《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第9稿修订初编),从1935年的《青城十九侠》“前引”到1952年的《黑森林》“结束语”,还珠楼主以“前引”“附启”“附识”“前言索引”“附言”“前言”“结束语”等为名的序跋(其中包含还珠楼主夫人孙经洵的一则附言),共12篇③本文所引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除注明出处者之外,全部引自周清霖、顾臻《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第9稿修订初编),以下不再注明。,为我们理解还珠楼主及民国武侠小说的生产方式和历史进程等,提供了重要的启示。其武侠序跋贯穿各期,在每个时期的关节点上几乎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还珠楼主武侠创作与序跋分期

1.第一期:天津时期的还珠楼主武侠创作与序跋

《蜀山》于1932年7月在天津《天风报》开始连载,1933年3月出版单行本;1933年10月,还珠楼主第二部武侠小说《蛮荒侠隐记》在天津《大报》创刊号开始连载;1934年10月,《紫电青霜》在北平《益世报》连载,该书“述清初志士西南二十七侠之轶闻异迹,穿插以各地名山胜景蛮风猺俗毒岚恶瘴之奇”④风:《还珠新作预告》,见《天风报》副刊《黑旋风》,1934年9月30日。,就创作趣味来说,与《蛮荒侠隐记》相似,故还珠楼主自称是“拙著之后集”⑤寿民:《寿民答读者关于〈蛮荒侠隐记〉的问题》,见《天风报》副刊《黑旋风》,1935年1月21日。;次年5月,《青城》在《新北平报》开始连载。故此时期被视为还珠楼主从单一作品走向多作并发的初始阶段。虽然《蜀山》初创时有较浓的不肖生“江湖奇侠”模式痕迹,但从“大破慈云寺”到“戴家场轶事”,在情节模式、叙事风格、侠义观念等各个方面都有重大改变。且《蛮荒侠隐记》《紫电青霜》系列作品对“江湖”有了新的拓展,到《蜀山》《青城》并美之际,已经初步开创出独立的还珠楼主自家面目。1936年冬,还珠楼主进入冀察政务委员会政务厅担任书启工作,举家迁居北平,标志着还珠楼主小说创作第一阶段的结束。

还珠楼主从一开始就以“代邮”及预告等方式对作品进行推介,颇费心力。1935年5月,《新北平报》连载《青城》,还珠楼主写了《前引》,这是还珠楼主武侠小说第一篇正式序跋,行文重点亦从预告、推介作品转向对创作动机及相关情况的阐释说明,自此拉开了还珠楼主武侠序跋的大幕。(见表1)

表1 天津时期(第一期)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创作情况统计

2.第二期:北平前期的还珠楼主武侠创作与序跋

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宋哲元移节保定,还珠楼主因家口之累留滞京华,以写小说勉强糊口,直到1942年2月1日被日本宪兵队以“涉嫌重庆分子”罪名抓捕。在此期间的还珠楼主小说主要呈现出两大突出特征:一是《蜀山》创作转向寓言化理路,着重表达武侠小说意识形态的价值追求,作品中的三大寓言“紫云宫”“小人国”“卧云村”均创作于此时,表现出强烈的乐土理想、人性探索、文化自守、民族自信诸种心态,以另一种方式传达了武侠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精神。二是作者潜心构建的宏大“蜀山”体系基本成形。尤其是在1940年到1941年间,还珠楼主用了大量精力创作《青城》和《云海争奇记》(以下简称《云海》)。基于“三教合一”的文化积淀来进行理解,如果说《蜀山》是“佛”,则《青城》和《云海》分别是“道”与“儒”。

还珠楼主此期的武侠序跋,是1935年和1938年分别为《青城》和《云海》所写的“前引”,明确表达了两部作品与《蜀山》的不同旨趣,由此亦可看到还珠楼主武侠小说“三教文化”的宏大架构。(见表2)

表2 北平前期(第二期)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创作情况统计

3.第三期:北平后期的还珠楼主武侠创作与序跋

1942年2月1日还珠楼主被捕,虽在4月下旬获释,但这次牢狱经历对他的心理和生理都造成了重大影响。就心理而言,进一步激化其民族主义情绪;就生理而言,视力受损使他被迫改变了创作方式,由笔头创作改为以口述为主,大大加快了创作进度,但也稀释了情节密度。牢狱和酷刑的折磨,并没有摧毁还珠楼主的意志,反而促成了作家出狱后迅速展开蜀山开府的宏大画卷,表达了中华民族的必胜信念。还珠楼主出狱后的两年间创作了大量作品,形成了一个小高潮。但是,抗战进入后期,北平经济形势急转直下,写小说已不能为作家提供生活保障,1944年1月出版两集《天山飞侠》之后,还珠楼主不得不只身南下,到上海谋生。自此一去,从1944年2月到1946年7月,其武侠小说创作一度中辍两年半之久。

1943年7月,还珠楼主出版《天山飞侠》第一集,正文后有《作者附识》,表达了作家试图将稗官小道与世道人心、搜神语怪和爱国孝亲结合起来的努力。小说的地理叙事空间延伸至西北,与《云海》的江南形成对照。然而,仅仅半年之后,作者不得不投笔他适,《天山飞侠》仅写成20万字便匆匆结尾,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损失。(见表3)

表3 北平后期(第三期)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创作情况统计

4.第四期:上海时期的还珠楼主武侠创作与序跋

本期在时间起止上具有较明显的标志。起点是在抗战胜利之后,还珠楼主经过大约一年的充分准备,厚积薄发,形成了继北平出狱之后的又一个创作高潮。如果说作家在北平是“愤怒出诗人”,那么他在上海就是“胜利出诗人”。从1946年8月到1948年底,仅两年半不到还珠楼主便创作了59集小说,创作态势可谓“爆发”。这次爆发的直接效果,在大众层面是1947年上海滩出现的“还珠热”,在学术层面是1948年10月至12月《宇宙》杂志以三期篇幅连载徐国桢的《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1948年冬,还珠楼主全家搬到苏州。此时国共两党由对峙进入战略决战阶段,三大战役如火如荼,对人们的生活与心态都带来了巨大影响,还珠楼主也不例外。在市场光环达到顶峰之际,他对剧变之下社会形势的认识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此时还珠楼主的武侠序跋,主要是着眼于小说市场和文学生产。而在1948年11月出版的《蜀山剑侠后传》第一集前引中,还珠楼主已经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本书前传已五十集,初意物价高昂,书局成本奇重,读者购买力弱,原拟暂时结束,俟将来纸张、印工稍廉,再续后传。”由此看来,《蜀山》这样一个宏伟工程未完而停笔,实属物价飞涨、经济崩溃之际的无奈之举。(见表4)

表4 上海时期(第四期)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创作情况统计

5.第五期:苏州—上海时期的还珠楼主武侠创作与序跋

1948年冬,国民政府已是风雨飘摇,上海率先感受到时局变动,作家在上海的生活、创作都已十分不易,还珠楼主于此时迁居苏州,在这里经历了他创作上“从新写起”的巨变。1949年2月,徐国桢评还珠楼主的长篇论文经过修订,由正气书局出版单行本《还珠楼主论》,标志着还珠楼主的创作实绩和艺术水平得到高度认可。此时,处于巅峰状态的还珠楼主面临的进一步思考,实际上又回到了他初出茅庐时朱青原所说的“武侠之义”上来,并进一步牵涉到采用什么样的艺术形式和题材界域来进行表现的问题。1949年3月,还珠楼主停止了《长眉真人专集》《大漠英雄》《蜀山剑侠后传》三部未完成作品的创作,以《大侠狄龙子》《女侠夜明珠》两部作品为过渡,试图探索新的创作道路。5月27日,上海解放。在此前夕,香港一位书商为还珠楼主全家购买了机票,敦请其迁居香港续写“蜀山”系列。还珠楼主拒绝了书商邀请,张开思想的双臂去热情迎接新时代、新社会的到来,从1949年6月起动笔创作了一大批新的作品,包括1949年下半年动笔的《力》《兵书峡》《龙山四友》,1950年动笔的《独手丐》《黑蚂蚁》《黑森林》《铁笛子》《翼人影无双》等。同时,还珠楼主的创作文类也开始转向。1950年秋,始建于1925年并享有“京角儿不进天蟾不成名”美誉的上海天蟾京剧团重建,素有京剧编剧盛名的还珠楼主受聘担任总编导,住在上海天蟾舞台三楼一间斗室,创作了《白蛇传》《岳飞传》等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和主流文化的京剧作品,武侠小说不得不从他的创作重心中转移出去。1951年5月,还珠楼主宣布“作者现已放弃武侠旧作”。据可考资料,郑证因在1951年5月出版了《荒山侠踪》《戈壁双姝》等作品之后,亦不再有新的武侠小说问世。朱贞木自1951年6月利益书局出版《铁汉》之后,也不再出版武侠小说。由此,1951年上半年实际上已可作为一个明显的标志,宣告一个已然走向没落的民国大武侠时代的结束。

在这三年中,还珠楼主通过序跋表达了其创作观念的转向。1949年10月,还珠楼主以夫人孙经洵之名藉附言方式对武侠旧作进行总结,寻找其中的进步性因素。1950年3月,还珠楼主在《独手丐》前言中详细叙述了其创作观念在中国共产党人影响下产生变迁的心路历程。1952年5月,还珠楼主在《黑森林》结束语中,正式宣告了其武侠时代的结束。(见表5)

表5 苏州—上海时期(第五期)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创作情况统计

(三)小结

综上所述,笔者将还珠楼主历时21年之久的武侠小说创作细分为五个阶段,每个时段各有不同特点。还珠楼主武侠创作的变迁,典型地反映了民国武侠小说发展过程中最突出的历时性变迁,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还珠楼主在各个时期的重要节点上,都留下了相应的武侠小说序跋,这在作品通过人物和情节所表现出的倾向性之外,又为我们提供了理解作品的强有力支点,同时也由于还珠楼主小说序跋时间分布较为均衡,形成了还珠楼主武侠文化生产与武侠意识形态的完整框架和连续链条。

二、还珠楼主武侠序跋中的武侠文学生产

绝大多数作品序跋都会针对作品创作过程中作家的动机、想法以及写作与出版经历进行说明,从序跋中可以看到与作品成品最终呈现的“结果”不同的“过程”,从而有助于我们了解文学生产的一些情况。还珠楼主的武侠序跋也不例外。从还珠楼主的前期序跋中,可以看到作家总体创作构想与作家为适应市场情况而进行调整的说明。从还珠楼主的后期武侠序跋中,可以看到作家艰难时局之下的无奈以及调整创作方向的说明。

(一)对作家创作构想与市场适应情况的说明

1932—1933年间,当郑振铎、茅盾猛批武侠小说之时,《蜀山》逆势而上,一方面选择了与新文学家所批评的武侠生存现状不同的错位空间,另一方面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文学生产本身的推广力量,这一过程中,《天风报》和还珠楼主本人起到了重要作用。新文学家的武侠批判主要针对“南派”而言,还珠楼主另辟蹊径走“北派”道路。《蜀山》于1932年7月1日在《天风报》副刊《黑旋风》开始连载,11月20日连载小说的副刊连续刊出署名“还珠楼主”的系列文史随笔《还珠楼丛谈》,对读者示以小说作者的“雅人”面貌,试图起到陈平原所谓“驰骋学识与才情”的“超越雅俗”功能,“满足读者获得文史知识的需求”。[8]而这恰恰是此前“南向北赵”所缺乏的。无论是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还是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都因为缺乏基于文史知识系统的丰厚度,造成小说叙事迅速贫瘠化而无法满足“超长篇的、多重互涉文本”[9]宏大建构的知识需求,从而导致小说建构迅速萎缩。由于小说连载极受欢迎,故于次年筹备出版单行本,《天风报》同仁和还珠楼主本人不断强化这一文学生产亮点,撰写了一系列文字进行推介。1933年2月17日,发表《还珠楼主覆带罗君并致一公乐山野樵诸读者》,为单行本作宣传;3月8日,《天风报》刊出广告,声称“楼主复费两月心力,增删改定,较原作尤为精彩”①见《天风报》1933年3月8日。;3月23日,单行本第一集出版当日,《天风报》刊出广告:“《蜀山剑侠传》第一集出版了!”②《〈蜀山剑侠传〉第一集出版了!》,见《天风报》1933年3月23日。此后,报社同仁和作者发表了一系列文字,对小说进行深度推介。3月27日,刊出“大风”(《天风报》社长沙大风)《介绍一部武侠名著》;4月24日,刊出还珠楼主《征求〈青藏番族志〉》,声明“谨备拙著《蜀山剑侠传》六集为酬”③还珠楼主:《征求〈青藏番族志〉》,见《天风报》副刊《黑旋风》,1933年4月24日。;5月8日,刊出“原”(《天风报·黑旋风》主编朱青原)《谈谈三位武侠小说家—不肖生、赵焕亭、还珠楼主》;5月12日,刊出还珠楼主《赋谢桐庵先生古玉碟》,附桐庵先生原诗《读〈蜀山剑侠传〉赋赠还珠楼主》。从3月23日《蜀山》第一集出版到7月16日《蜀山》续集出版,在两集出版之间的三个多月里,《天风报》发表的推介文字多达五篇。当然,后来《蜀山》和还珠楼主已负盛名,这种广告式推介就不再需要了。

1933年10月,《蜀山》第三集出版,还珠楼主尝试开辟第二战场,《蛮荒侠隐记》于同月开始连载。正如早期《蜀山》未脱《江湖奇侠传》窠臼,《蛮荒侠隐记》亦有《奇侠精忠传》的影子。1934年10月,还珠楼主再撰《紫电青霜》,与《蛮荒侠隐记》相表里,同写西南崇山峻岭之间的异迹奇俗。然而,两作并未受惠于《蜀山》的成功,反而有了一些负面影响。此时,既然《蜀山》已不用再打广告,那么,作者和报社的重点主要就是解释情况,甚至是消除和清理负面影响。作者自称“《紫电青霜》,中述清初志士西南二十七侠之轶闻异迹,穿插以各地名山胜景蛮风猺俗毒岚恶瘴之奇,对于武术内外家功力,弹述尤极详尽,别有会心,允称必传之作”①。虽然作者自我评价甚高,但不到一个月即匆忙解释“《蜀山》与《蛮荒》二书,当时校对皆由书贾进行,两书目录多由内子付刊时代拟”②,再称“拙著《蛮荒侠隐》,已为书贾所误,不克再续矣”③,为两书未达预期效果进行解释。1935年5月,剑侠小说《青城十九侠》在《新北平报》连载,作家才理顺思路,决定不再一味追求西南边疆地区的奇情异事,而是通过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融会来构建“蜀山”的宏大格局,此时作家才真正走向成熟。

成熟起点的突出标志,是还珠楼主第一篇正式的小说序跋所阐述的理念,这就是1935年5月《青城》连载之初的“前引”。其中既无对书贾商业行为的抱怨,也无对作品的自我宣传,主要表达作家的创作意图与构想。1938年10月还珠楼主所作《云海》“前引”亦作同样表达。此时,《蜀山》已出至第十九集,《青城》出到第七集,两书分别以佛、道文化为核心;《云海》以江南为地理叙事空间,更有儒文化气息。以上三部小说均架构为还珠楼主作品中的长篇。《蜀山剑侠传》《峨眉七矮》《蜀山剑侠后传》系列自1932年至1949年,历时18年,总计452万字;《青城十九侠》自1935年至1947年,历时13年,总计203万字;《云海争奇记》《兵书峡》系列自1938年至1950年,历时13年,总计157万字。这是还珠楼主武侠小说中历时最长、篇幅最大的三种(系列)作品,形成了还珠楼主武侠大厦的基本架构。

(二)对时局变迁的无奈与作家市场策略转换的说明

抗战时期,还珠楼主饱经磨难,时局覆巢之下,小说序跋此时发挥了文学生产功能。1940年11月《蜀山》第二十一集扉页《还珠附启》表达了动乱时局下生活之艰辛与小说创作之不得已的苦况:“明知砚田无税,素乏丰年,笔耕所获,难为生活之计”,却只能“拟于持筹握算、莳花种菜之余,每天匀出三小时来,续成前作。预计月可多写十万言,报端所载不算,一月左右,总可续成一集,至全书结束为止”。这和白羽当年不愿屈身以事日寇而自忖“一个人所已经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些无聊文字”并称“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之悲愤[10],无疑异曲同工。华北沦陷时期还珠楼主的小说创作,正是交缠着无奈与悲愤、图强与抗争种种复杂情感在内,表现了与“南向北赵”大异其趣的武侠风格,也表现了别一种武侠意识形态。

还珠楼主1946年复出时,小说序跋再度发挥了文学生产的解释性功能。值得注意的是,还珠楼主复出首作并非《蜀山》续集,而是《柳湖侠隐》《蜀山剑侠新传》《武当异人传》《峨眉七友》这几部作品。人们会觉得奇怪,还珠楼主复出,为何不直接续写前书,而要另起炉灶撰写《峨眉七友》?作品“前引”说明了其中因由:第一,“时在敌寇恐吓凌逼之下,夫复何心,再事写作”,因而“自三十二年(1943)夏起,一味杜门避祸,便不再写一字”;第二,“光复”之后,即“去秋强虏屈服,国纪重光,邦家再建”之际,本拟“懔于匹夫之义,敢怀一得之愚;欲以微言,少陈鄙见”,然而时局再乱,“没奈何,暂时重理旧业,就《蜀山剑侠传》未完节目,续写下去”。从抗战胜利之前还珠楼主创作的《蜀山》最后段落(第三十三集)来看,幻波池妖尸崔盈伏诛,谢璎、谢琳姊妹承小寒山神尼忍大师传授有无相神光,准备大展抱负。此处本是《蜀山》一大关节,幻波池开府成功,标志峨眉派一代新人独立登场,预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1946年6月,内战全面爆发,还珠楼主所期望的《蜀山》一代新人四方开府的大同盛世,在短期内已看不到希望了,正邪斗争未有穷期。故而在1946年8月的《峨眉七友》前引中,我们只能看到这样的“没奈何”文字:“由不得说,变为不能说,再变而为没法说,不忍说,以至于不敢说。”

即便是为了市场需要,正气书局买下还珠楼主已刊作品全部版权,《蜀山》再续新篇于1946年10月出版第三十四集,创作方和出版方的着眼点却不得不加以改变。此时,《蜀山》封底的长篇广告文字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时局的影子了,着眼点放到了审美奇观之上,即所谓:“内容虽神怪至于不可思议,而加以咀嚼,无不合于古今哲理、中外人情,绝非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者可比。所有盈虚消长之理、邪正生克之势、风雨雷电之变、情爱淫欲之别、山水花草之美、生老病死之苦等等,均有极切实之发挥;否则何以能抓住读者心魂,得广大读者之叹赏哉?”[11]还珠楼主虽经受了当年日寇的牢狱之苦,此时却已无抗日英雄的骄傲与自豪。还珠楼主后来“从新写起”的转向,此时实已埋下伏笔,如果硬要说这是“押宝式抉择”或“认知偏差”,那是对还珠楼主人格的误解,也是对当时历史大势的曲解。他后来“从新写起”的抉择,是他在经历了苦难与辉煌之后的真诚选择,终其一生,还珠楼主无论为人为文,都是真诚、正大、无私、勇毅的,这也是他一直能够得到读者喜爱与尊重的深刻内因。

虽然时局不稳,一时的市场效应还是使得还珠楼主再作冯妇,重续《蜀山》。此时,由《峨眉七友》改作的《峨眉七矮》便在文学生产的层面自然终结了。1947年9月,《峨眉七矮》第三集结尾登出《还珠附启》云:“本书原继三十七集《蜀山剑侠》而作,定为《蜀山》续集,嗣因《蜀山》近归本局(即正气书局)收回,读者函电纷属,乃两书同写,今《蜀山》全书,不久观成,月出至少一二集,乃将此书,告一段落,下文便与《蜀山》三十九集相接,二书实一书也。”

还珠楼主复出之后,另起炉灶新写了一系列作品,如1946年《柳湖侠隐》《武当异人传》《侠丐木尊者》《北海屠龙记》,1947年《黑孩儿》《虎爪山王》《万里孤侠》,1948年《青门十四侠》《大侠狄龙子》《女侠夜明珠》《大漠英雄》《长眉真人专集》等。抗战时期留下了数量不菲的未完稿,他曾一度发下狠心续完前作,不当“坑神”。1948年9月20日,他在《武当七女》连载版《前言索引》中说:“拙著《蜀山剑侠》复以书多价昂,欲竭力缩短至四十八集,告一段落。消息甫出,海内外读者函电纷驰,佥谓此书头绪繁多,非此短短数集所能终篇,并列举纲目,以相敦勉。所论至为精当,乃止前念。仍按昔年预计,写至全书完成为止,即此一种,已非千万言不得终篇;余十八种,未终篇者,达十之七八以上,约需要二三千万言始克毕事,总数当在四百册以上。自今夏起,始暂停新著,专续前书,以免久悬,辜负读者雅爱。”由此可见,还珠楼主当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先将《蜀山》写完,再将各种未完之作续完。

上述计划虽然宏伟、完备,但几乎就在同时,《蜀山》于1948年9月出版到第五十集后即告中辍。然而,因为《蜀山剑侠传》市场效果实在太好,故两个月后即有《蜀山剑侠后传》之作。即1948年11月《蜀山剑侠后传》第一集前引所说,虽然“本书前传已五十集,初意物价高昂,书局成本奇重,读者购买力弱,原拟暂时结束,俟将来纸张、印工稍廉,再续后传”,但“幸蒙海内外读者谬赏,神交日众,时复敦勉,今销行由南洋以迄美洲,遽尔中断,认为憾事,平居相对,时以为言;书局方面,劝勉尤殷,于是乃有后集之作”。不过,时局至此,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到第二年春即1949年3月,《蜀山剑侠后传》亦不得不停笔留坑。从《蜀山剑侠后传》现有笔致来看,作者亦已意兴阑珊,不复昔时意气风发了。

自1948年9月《武当七女》之《前言索引》的诺言算起,大半年内,还珠楼主果然未再开笔写新作。还珠楼主声誉日隆,徐国桢以三万字长文大加肯定。但时局变化太快,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还珠楼主创作亦随之发生巨大转变,留下《长眉真人专集》《大漠英雄》《蜀山剑侠后传》《武当七女》等未完小说不再续写。他从6月开始新构思了一大批作品,仅1949年下半年即有《力》《兵书峡》《龙山四友》等问世,1950年又有《独手丐》《黑蚂蚁》《铁笛子》《黑森林》《翼人影无双》等,直到1951年5月《黑森林》结束语宣告“全书至此结束,作者现已放弃武侠旧作,不久将有新作品贡献社会,敬乞读者不吝指教批评为幸”,还珠楼主武侠小说才告终结,中国内地“民国旧武侠”亦就此终结。

武侠小说序跋在还珠楼主小说的文学生产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在还珠楼主创作之初,发挥了推广和说明的功能;其后,由序跋说明了其创作中断与接续的一些情况,也呈现了由于时局变迁而导致的武侠意识形态变迁并进而导致的创作转折,直至其武侠小说创作的终结与“民国旧武侠”的终结。

三、还珠楼主武侠序跋中的武侠意识形态

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意识形态功能,生动地呈现了其武侠意识形态的逻辑架构与历时变迁,呈现了还珠楼主在武侠小说中表现出来的价值思考。

(一)意识形态与“武侠意识形态”

关于什么是“意识形态”,历来众说纷纭。在“意识形态”一词的创立者托拉西那里,在拿破仑时代的历史语境下,“这个法语词兼具‘意识形态家’和‘空想家’的涵义”[12]22,意识形态学在此成为与实践相对的观念学。马克思所称的“意识形态”,完整地表述为“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13]30。马克思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13]29至此,意识形态成为生产方式(交往方式)的精神生产层面的体现,它以一种不同于物质生产的方式表现出来,马克思指出:“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像机中一样是倒现着的,那末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象在眼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物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13]29-30也就是说,意识形态虽然是人们生活方式的反映,但并不是复印式的全体一致式的反映,因而,在考察意识形态时,“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揭示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回声的发展”[13]30。根据马克思的这一表述,意识形态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更是“反射和回声”,而不是直接和机械的反映。作为艺术形式的幻想,通过小说表现出来,也就成为意识形态的一种形式。作为艺术形式的意识形态,并不等同于一般精神生产的具体细节形式,它是在总体上呈现的,并以政治意识为核心简明直接地呈现出来,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意识形态是追求政治发展以因应工业革命所导致的经济和社会情势的结果”,因而“政治意识形态通常是针对人民大众的言简意赅的陈述”。[14]

由于“一定的意识形态总是以一定的语言为载体的”[12]2,“语言在实际运用中(包括在传授中)总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以一定的意识形态为导向的”[12]3,这就使得我们对“武侠意识形态”的定义成为可能:第一,武侠小说是语言形式;第二,武侠小说基于伦理学上的“侠义”观念以及基于社会学上的“中国式的‘自治共同体’”[15],使其具有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第三,武侠小说的文化生产属性,其市场要旨是“针对人民大众的”;第四,武侠小说的读者层次,使之在语言技术层面虽然拥有连篇累牍的宏大量级,但在精神生产层面却围绕“侠义”核心而表现为“言简意赅的陈述”;第五,武侠小说知识体系具有广域性,使之可以涵纳“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以上这些特征,使武侠小说在其宏大架构中,比之言情、神魔、公案诸通俗小说文类,能更鲜明地表现出意识形态特征。武侠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这种不同于其他类型小说文类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式,我们将其命名为“武侠意识形态”。

(二)还珠楼主小说序跋中的“武侠意识形态”

从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中,可以较明显地看到他建构武侠意识形态的说明。还珠楼主小说序跋中的武侠意识形态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三教文化、侠性伦理、社会理想。

1.还珠楼主武侠序跋中的三教文化

《蜀山》虽以李宁、李英琼父女巫峡月明行舟引入故事,而第一位进入故事的前辈剑仙却是周淳口中提到的黄山餐霞大师,此时还只有“剑仙”而无佛道之别。直到《蜀山》仿《江湖奇侠传》红莲寺情节而建构成都慈云寺故事,都未凸显佛家尊崇地位,此时的和尚多是“凶僧”。到第十五回补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故事,引出优昙神尼等人,书中功行最厉害、道德最高尚者自此以佛门中人占据主导地位。李宁师从白眉大师成了佛家弟子,峨眉派成了佛教门派。随着《蜀山》情节的展开,传统文化中“三教合一”的意识渐趋明显。虽然《蜀山》作为还珠楼主武侠大厦的主体,自然不必向读者明确说明,但武侠世界的佛教不同于宗教世界的佛教,其中的主角更严格地说是“剑仙”而非“高僧”,这一建构铺开之后就与传统文化产生了疏离,因而,当1935年5月《蜀山》出版至第九集时,还珠楼主就动笔另行写起了《青城》。此时《蜀山》正写到笑和尚等除绿袍老祖、李英琼首战妖尸、峨眉小辈下山行道初显神威,小说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宏大的隔离于人间烟火之外的剑仙正邪斗法世界。《青城》路数明显不同,从1935年5月《新北平报》连载时的《前引》可以看到,作家试图将《蜀山》体系扩展为“尤以峨眉、青城两派殊途同源,为个中巨擘”的更大格局,地理空间虽同在西蜀,而文化空间则有不同:第一,从中国传统“三教文化”空间来说,峨眉为佛教,青城为道教,《蜀山》《青城》形成了唐代以来就有的佛道“同源异派”两位一体格局。第二,从历史现实的社会空间来说,《蜀山》1934年完成戴家场轶事之后,较少涉足现实空间,其后的卧云村虽写红尘人世,但将其设计为桃花源式地理格局,外人无缘进入。《青城》恰好与此不同,人间烟火之气相对较重,《前引》说“对于各种风土人情、衣服食饮、名山大川、珍禽异兽,大都有所本历,不同虚构”,直指民俗意义上的现实社会,即笔者曾指出的“武侠小说从题材构成到描写旨趣,都与民俗事件或民俗意味相关”[16],这乃是民国武侠小说创作的普遍风尚。第三,从历史时间来说,《蜀山》开头部分讲到明清之际汉族民众的易代之悲,但整部小说更多却是超越了红尘时间的。与林寒相斗的猿精,乃是“汉时毛公刘根,收有两个仙猿”[17]2381。峨眉开府时的不速之客,更有“在唐时已经得道”[18]的海上神山天蓬山绝顶灵峤宫中主者赤杖真人门下弟子。《青城》则写到“具有国家种族思想、又富有聪明才智之士,既不愿委身异族,为仇敌的鹰犬,又不忍若干万亡国同胞俯首受人宰割,于是群趋剑侠一流,以诛奸杀恶为己任,冀略快意一时,虽然明知劫运难回,光复故业暂时无望,总想在除暴安良之中,种一点兴灭继绝的根子”,他们活动于“祖宗庐墓之乡”。作家写作之时,正当“九一八”之后日寇对华北虎视眈眈,“际此天儆宗邦,强夷内赑”,“蜀更兵冲,民无安堵,举世正注目西南之会”,小说的意义就不仅在超越所谓“生命哲学”,小说注目现实之意亦十分明显,《青城》也成为红尘世俗的武侠隐喻。

1938年10月,华北沦陷已有年余,《蜀山》出版至第十九集,芬陀大师收服猿精之后,俞允中等无意闯入“连左近土人山民,都不能知此中还有乐土”[17]2443的桃源乐土卧云村。同月,还珠楼主在北平《实报》开始连载《云海》,该书《前引》表达了佛、道之外的第三种文化旨趣,即基于乡绅制度的儒家社会文化。《前引》说:“江南为吾国文物富庶之邦,而两浙山水之秀丽,又复由于东南诸省江山毓秀,人才辈出,岩壑幽楼,尽多奇士。”由于“乡里老儒,标榜性理之学,偶涉奇迹,便认为怪力乱神之言,子所不语”,造成了“即有任侠尚义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的“此辈英男侠女”湮没无闻,“其身受者,又多无告穷黎、寡识编氓,以故敢言者不能传,能传者不敢言,豪情胜事,只在民间,终不达于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笔记间有载列,亦以忌避孔多,语焉弗尽”。作者誓愿唤起民间英侠奇杰之气,以此拯救社会,故取材“昔年江南之旧闻”的“白岳(即齐云山)十四侠士”,写成此书,作为与“同未完卷,欲罢不能,延至今迩”的《蜀山》《青城》鼎足而三的一大支派。至此,作者就基本完成了传统文化中“三教合一”的系统架构。《云海》“从浙江省金华府永康县一个姓虞的开始写起”[19]2,主要场景皆在江南乡土社会。按花四姑的叙述,“自从元朝至大年间创立七十四条行规,供奉三祖三仙,将天下割成十八行省,共设二十七个分团,由此日兴月盛,不仅不受外人欺凌,后来反助朱洪武夺了元朝天下”,他们组织丐帮,是现实政治的积极参与者,只是“可恨朱洪武见我们上辈诸老前人功劳太大,人数太多,难得安排,听信沈万三的毒计,用药酒将凤阳府吴老师祖害死”[20],被迫在明初转入地下。《云海》中的江湖架构,遵循明清以来关于江湖与朝廷恩仇叙事的通例,也开启了金庸《倚天屠龙记》的江湖叙事。与民间传说中隐性层面的江湖相伴的,是现实社会中显性层面的绅权社会,按费孝通在《乡土重建》中提出的“由下而上的政治轨道”[21],乡村基层乃是由绅权和族权起着主要作用,皇权主要是无为而治。我们还要补充说明的是,江湖是绅权和族权之外的第三种乡土力量,但一直为显性社会文化讳莫如深。《云海》描写的丐帮江湖社会架构,正是儒家传统的亚文化映射。自此,还珠楼主通过《云海》《蜀山》《青城》三大作品,完成了他“三教合一”的文化架构。

2.还珠楼主武侠序跋中的侠性伦理

武侠小说表现“侠”,自然是其本分,但“侠”本身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系统,由于对侠的不同理解,形成了不同的侠文化形态。那么,还珠楼主笔下的侠是什么?它与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有着怎样的联系?

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现代性要求造成了社会文化的巨大变迁,民族主义借“侠”的形式得到大力张扬。甲午战争之后,有感于日本武士之侠在变法维新中的献身精神,梁启超写成《记东侠》一文,盛赞“真豪杰之国哉”的“医侠僧侠妇侠为国之用”[22]的民族精神。1904年,梁启超更是在《中国之武士道》中借力日本刚刚出现的“武侠”精神,蒋智由为该书作序称:“虽然,吾以为必有赴公义之精神,而次之乃许其报私恩焉。不然,彼固日日欲赴公义,而适以所处之地位,有不能不报私恩之事,而后乃以报私恩名焉。要之所重乎武侠者,为大侠毋为小侠,为公武毋为私武。”[23]当时,一大批民族主义者试图以武侠精神拯救民族国家。到武侠小说大行其道之时,不肖生极力推崇大刀王五、霍元甲等,更是将其定位于“为中国武术争光的大英雄”[24],表现了极其浓厚的基于现代性追求的民族主义色彩。

从还珠楼主作品看,《蜀山》起笔即寄托了明清易代之际的故国之思,但这只是引子,小说叙事主要沿着剑仙界正邪之争展开。可以认为,《蜀山》的起始设计在侠义观念上并无创新,仍走《江湖奇侠传》的老路。数年之后,还珠楼主摆脱不肖生模式羁绊,侠义内涵随之扩大,《青城》前引中总结了不同侠义内涵,虽然算不上有所创新,但综合格局总算初成,不同于不肖生“奇侠”与“义侠”二者主要仅取其一的单线格局。《青城》前引总结了三种侠性内涵:一是“诛奸杀恶”,针对背叛种族的汉奸而言,剑侠即民族主义刺客的化身;二是“除暴安良”,在乡土中国执行正义法则,即《史记》所说“以武断于乡曲”,是传统的侠义内涵;三是“兴灭继绝”,虽然知道反清复明无望,亦以剑侠之身担起传承历史之重任,亦为前代忠良保存孤忠血脉。这三种侠性内涵,综合了传统侠性伦理与现代民族主义,成为具有现代性意识的武侠内涵。由此可以说,还珠楼主从1935年起,就构建了一个宏大、全面的侠义结构,涵盖了几乎全部主要的侠性伦理。这也是还珠楼主会影响到整个港台新武侠以及大陆新武侠的深层次原因。

古代侠性伦理早就有热血报国的一面,还珠楼主身受日寇酷刑折磨之后,民族国家意识愈益浓烈,1942年出狱后集中笔力所写峨眉开府情节:“大地为洪炉,沸石熔沙,重开奇境;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25]3147,作品呈现的“亘古未有之奇景”[25]3147达到了中国自有侠文学以来的空前高度,笔者曾指出“民国武侠小说在这里发生了一个质性飞跃”[7],吴福辉亦认为“还珠楼主横空出世”“标志了武侠文学新旧转换的成功”[26]。还珠楼主在这里达到的空前高度,还与他的民族国家意识密切相关。民国武侠小说自叶小凤开始就有较浓厚的民族国家意识,但由于缺乏想象力的超越,最终并未形成武侠审美奇观,影响亦属有限。还珠楼主的民族国家意识在《蜀山》中固然仅是一种隐喻,但在《天山飞侠》中却有明确表现。1943年7月,《天山飞侠》第一集正文后有《作者附识》,论述了小说与史料的区别之后,作家用500余字讲述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平定新疆准噶尔部叛乱的史实,最后指出:“而本书所指,尚在平乱设省之前,时正频年变乱,戎马纵横,何来桃源乐土、世外仙侠?如此写法,良非得已,敬乞高明,有以谅之。”《天山飞侠》正文开篇点出“宋、明两代的遗民志士”[27]140,第八回回目点出“一旅望中兴,此地有崇山峻岭,沃野森林,夏屋良田,琪花瑶草;几人存正朔,其中多孝子忠臣,遗民志士,英雄豪杰,奇侠飞仙”[27]335,将遗民意识与桃源意识结合起来,进一步深入到遗民志士的内心痛楚,表达了深沉的基于民族国家的武侠意识形态。

上述侠性伦理的基础,也是还珠楼主1949年以来创作思想大转变的深刻动因。还珠楼主夫人孙经洵于1949年10月在《女侠夜明珠》第五集附言中说:“但此二十年来所有作品,无不同情弱者,爱护劳苦人民,极力反对贪污土霸,提倡生产。”1950年3月,还珠楼主在《独手丐》第一集前言《从新写起》中说:“在现实生活中去找材料,去反映时代的进步与发展,写出群众的斗争生活”①转引自周清霖:《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见《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40-51页。,就武侠小说的类型特性而言,也就是基于阶级斗争的“除暴安良”了。还珠楼主自1949年10月以来的作品,侠义伦理的正邪之分主要表现在剥削与反剥削、压迫与反压迫的阶级斗争之中,如1950年7月出版的《酒侠神医》就明确说:“富欺贫,贵压贱,重利盘剥,乃是一定之理,并不须要他们表面上如何作恶,已将千万人的脂膏吸尽,去供给他一家一族,连同附生的亲属、手下的爪牙挥霍享受。”[28]这样的描写,固然符合当时人民解放的时代潮流,但却未必符合武侠小说类型幻想叙事的形式要求,即便没有1956年文化部对武侠小说的“肃清”,作为一种幻想文类,武侠小说在这样的道路上也必然要走向形式与内容的颠覆性重构。

3.还珠楼主武侠序跋中的社会理想

如果说在《史记》和《汉书》的游侠史传叙事中,侠主要是现实的存在,那么,在其后的文学叙事中,侠则是想象的存在。侠所活动的境域,从现实的闾里乡曲转变为世外江湖,其中既有纷纭乱离,也有桃源乐土。

沿着《江湖奇侠传》的道路,就是到红尘之外去远避乱离,《蜀山》开篇所写的现实,无论是巫峡孤舟的明月还是成都慈云寺的梵唱,无不笼罩着乱世的污邪。当不肖生经历北伐而意兴阑珊地放弃武侠小说创作之后,还珠楼主则试图在武侠小说中寻找正义的光芒,表现于社会理想就是北派武侠小说的桃源情结。《蜀山》写安乐岛,要“把这一岛造成永久的世外桃源”[29];写卧云村,是萧氏先人“寻到这一片世外桃源”[17]2443,人皆称之为“桃源仙境”。《天山飞侠》同样是要造就一片“桃源乐土”。到1949年之后的作品,这样的描写更是普遍,几乎成为通例,《力》更是直接把武侠地理空间命名为“桃源庄”[30]。《女侠夜明珠》附言说:“今日新时代之来,早在意中,故他所描写劳苦人民与开荒生产,往往慨乎言之。十五年前所作《蛮荒侠隐》以及解放前两年的《大漠英雄》,早有表现,非自今始,但极端反对无政府无秩序之主义而已。”开荒生产、救济贫苦、除暴安良,这就是还珠楼主桃源社会理想的基本模式,亦即《兵书峡》所说:“一面救济穷苦,一面觅地开垦,先开出一片世外桃源以作根基。遇到机会,推广出去,固然可以遂你平日救世济民心愿。即或不能得志,也使许多贫苦人民脱离水火,安居乐业。”[31]通过开荒发展生产力,通过自治改善生产关系,还珠楼主初步意识到了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

再度回到上海之后,还珠楼主接触了夏衍、卢鸣谷等共产党人,创作思想发生了极大改变。1950年3月,他在《独手丐》第一集的前言《从新写起》中,以“现实生活”为衡量标准,几乎全面否定以往十九年的武侠小说创作,认为可以由此找到的新的道路,他说:“其实,一个作家,只要肯虚心学习留意体验,现实生活是丰富的,群众斗争的历史事件,如其不受史家欺骗,由正反两面去仔细观查,求出反证,全都是那么活生生的;即便为了速成,顾及生活,想要多产,由多方面发展他的技巧,不为史实所限,并使理论意义更深一层了解,以求增加读者兴趣与认识,哪怕出于创造虚构出来的故事,只要抓住中心思想,一样成功。一个写小说的人,履行了他历史的和前进的任务,他的小说也自然灵活生动,吸引读者,发生出伟大效力了。”他进一步表示决心说:“今后,我将尽力做到夏衍、卢鸣谷先生所讲的话,遵守新的写作原则,为我所拥有的大量读者,灌输新的时代意识,通过我固有的写作形式、文字技巧等等,将新的时代内容,或是采用旧时代的情况作为背景,加以创造,由多方面取材,增加兴趣,作为现时代的反映与必然的结果,来表现在读者面前,促进他们对时代的深刻认识,得到共同前进的效果。”从1950年3月到1951年5月,他出版的作品包括《力》第五至八集、《独手丐》第一至十四集、《龙山四友》第二至九集、《黑蚂蚁》第一至七集、《黑森林》第一至十一集、《酒侠神医》第一集、《铁笛子》第一至七集、《大侠狄龙子》第六至十二集、《翼人影无双》第一至六集、《拳王》第一至三集、《白骷髅》第一至二集。在还珠楼主武侠创作的最后十五个月里,作品总数高达六十九集,创作状态可谓“爆发”,然而由于作家对现实生活与理想社会的理解差异,在他所熟悉的文类的创作中却无法得到圆融,他的武侠时代也就迅速终结了。

市场不再接受旧时代的文化产品,其实早在还珠楼主的“桃源乐土”社会理想确立之际,就已经注定与“社会现实”不相适应。正如曼海姆所说:“只要用宗教的和封建的方式组织起来的中世纪秩序还能在社会之外,即在超越历史和缓和其革命锋芒的某种彼岸世界,设置它的乐土,那么,关于乐土的观点就仍然是中世纪社会的组成部分。”[32]还珠楼主的桃源情结从文化基点来说仍然是朴素的,缺乏观念层面的现代解放和制度层面的精密设计,只是停留在“乡土中国”的传统层面,这就没有也不可能成为新时代解放的有效路径。

这并非还珠楼主个体意识形态的非现代性,而是“北派五大家”群体共同的观念形态。比如,1949年的郑证因曾说“武侠小说,以写草野豪侠、风尘奇士为主体。不佞更以铲除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伸冤愤,雪不平为不变之原则。大时代转变,民族从封建恶势力下解放”,结论就是“为一班劳苦大众一吐不平之气”。[33]估计约出版于1950年的《续鹰爪王》,写闵三娘收服凤尾帮旧部,并在武维扬协助下重整帮规,“闵三娘和这一帮辅助她的人,全是努力地发展天龙渔场、林场、农庄,几年的功夫,根深蒂固,他们开展到五个渔场、两个林场,后山一带的荒地,完全开垦好了,这一带不止于盗贼敛迹,连贪官污吏们只要在三湘违法殃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了报,凤尾帮反倒保有一种潜势力”[34],郑证因在这里构建的桃源乐土,甚至比还珠楼主笔下的新村与桃源庄更具有系统、规整的“乌托邦”色彩,但他也同样很快就无法适应“现实生活”的写作要求,同样在1951年就结束了武侠创作。可以看出,这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局限,而是“北派五大家”所处时代的文化背景和“民国旧武侠小说”文学类型特性的局限了。

四、结语

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创作从1932年至1952年,跨越了中国现代史上的不同时期,其作品风格几经变迁,他既是中国现代时期民国旧武侠小说的杰出代表,也是那一时段成就最高的作家。还珠楼主从一开始就注重对武侠文化生产的经营和对武侠意识形态的塑造,并以武侠小说序跋的方式使其得到直接、鲜明的展现。每到创作的关节点上,还珠楼主都以序跋形式作直接说明,有助于我们理解其创作动机与文本效果。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不仅可以作为理解作家创作历程的历史资料来进行观照,亦可由此看到民国后期武侠文化生产的状况与武侠意识形态的形成。

相对于新文学而言,武侠小说史料较少,给研究带来了一些困难。武侠小说序跋,尤其像还珠楼主武侠小说这类较成体系的序跋,可以给研究提供极大帮助。从动机、观念到人物、情节,序跋和小说正文相辅相成,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理解架构。在武侠小说作家中,金庸、古龙、温瑞安的小说也有不少序跋,尤其是金庸小说不同版本的系列后记,有些已经成为研究和理解金庸小说的经典文献。即便如此,对武侠小说序跋的系统、深入研究,目前还很少看到,武侠小说序跋仍是一座有待开发的富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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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石娟)

A Research into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Huanzhu Louzhu's Martial Arts Novels

HAN Yunbo
(a. Periodicals Publishing House, b. China Martial Arts Culture Research Center,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Huanzhu Louzhu paid special attention to the interpretation and publication of his own works since he began to write martial arts novels in 1932. He left a rich legacy of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throughout his twentyone years of martial arts novel writing career.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are signifcant in the following two aspects: in terms of literary creation, these writings showed his writing conceptions about the general picture of martial arts works and his adaptation to the market, and the writings also presented his lament over the changing times and his market strategy transition as an author; in terms of ideology, the writings demonstrated the cultures of Buddhism, Taoism and Confucianism, swordsman ethics and social ideals in Huanzhu Louzhu's works. Reflections over these issues on the basis of martial arts novel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provide an important perspective for martial arts novel studies.

Key words:martial art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Huanzhu Louzhu; literary creation; ideology; The Legend of Zu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7931(2016)03-0003-15

DOI:10.16217/j.cnki.szxbsk.2016.03.001

收稿日期:2016-03-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BZW100);西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14XDSKZ005)

作者简介:韩云波(1966—),男,四川广安人,编审,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通俗文学,编辑学。

*承周清霖、顾臻先生惠赐《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第9稿修订初编)及《天风报》照片,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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