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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词酒意象中的隐忧心理

2016-07-02谈胜轶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赵明诚易安词作

谈胜轶

酒,在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中,似乎只是专供男性作家抒写情志的意象,而且大多关涉所谓功名事业,一旦酒入愁肠,诸如怀才不遇之悲、羁旅行役之苦、迁客骚人之恨等男性化的情感意绪,铺染得满纸皆是。读者对着诗句只需轻轻一吹,便有酽酽的酒意诗情氤氲开来。孰料性灵钟慧的女词人李清照号易安居士者亦钟情于酒呢?在“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朱淑真《自责》)的文化环境里,她于闲暇之际,只三杯两盏便毫无顾忌地抒发出真色天成的女性情怀,表现为凄清孤寂又深蕴隐忧。其本色当行的风调,令许多把酒临风惯于豪饮的男士也望尘莫及。易安在倚声填词这一领域里的成就,对有代言癖好的男性词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无情的打击。其实,这也是自然常理,才力华赡之“须眉”,其代言拟托的本领再大也摆脱不了性别的限制,男性作家在词作中扮演的女性角色尽管能以假乱真,声吻感人,但终究隔了一层,难以抵达真正的女性世界。女人的心事还得女人自己说了算。在这点上,李清照拥有了得天独厚的性别优势。夺男人之酒杯,写女性之情怀,易安的挑战引人注目。那么,她借助酒这一经典意象抒写了哪些隐忧心理呢?我认为,应该有以下三方面:一是忧青春易逝朱颜改,二是忧夫婿冶游欢情薄,三是忧家国遽变嫠妇苦。

一、忧青春易逝朱颜改

李清照多愁善感、心思缜密,极富词女之天性禀赋。她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文化熏陶。其父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生性善饮,为人孤高耿介,率真旷达,其评赏文章强调“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北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三),酒品、人品、文品皆有超迈之气,对李清照的影响是深远的。李清照少女时期的生活较少受到礼法干涉,家庭教育比较宽松,因而养成了“倜傥有丈夫气”的爽朗、率真性格。但这样的性格里头仍有其少女所特有的莫名伤感与愁闷,主要表现为对青春易逝朱颜改的隐忧。这或许是女人的天性,尤其是身处闺阁中的贵族少女,由于其生活环境的封闭,她们没有独立的人身地位,不可能涉足男权社会广泛参与生活的方方面面,便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让情感朝深沉处、细腻处发展,产生孤寂、自闭的女性情怀。易安词的深细、敏感,在这一时期是比较典型的。自然界的花花草草、风风雨雨,春去秋来的时令变化都会激起其心底波澜。这样,词中的酒在词人情感的作用下就变成了物华凋零、韶光易逝的“伤春酒”或“悲秋酒”。《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便是此中佳酿。其词曰:“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是一首少女伤春的小令。易安对《如梦令》这一词调的选用有所偏好,钟情于它音节温煦和婉、适于表现缠绵情思的特点。词人由“昨夜”入笔,写闺房之内,但闻风雨疏狂急骤,便担心起海棠的命运来,如此娇嫩、高贵之花,如何禁得起风雨的摧折呢?由此,她惴惴不安,不禁想到自己的青春华年。这实际上是一种传统的惜花伤春之情,并且是中国古典特色的。这两句在表现手法上,实中有虚,隐含比兴,词人以自然界之风雨比喻社会人生之风雨。因“花事”之忧引发青春之愁,也非常切合女词人的心理。那么,易安居士将何以解忧呢?当然是借酒消愁了。其痛饮之“丈夫气”,恣意而起,不可遏止。不知不觉间,酒已喝高——或许喝得并不多,只缘忽忽不乐人易醉——以致“浓睡不消残酒”。及至天已大亮,词人因残酒不消,仍慵懒不起,遂问其侍女(卷帘人),室外海棠何如?这里的侍女,应该是词人故意设置的艺术形象,欲以其懵懂无知来反衬自己的隐忧之深。你看,侍女果真一脸茫然地答道:海棠依然光鲜如旧。侍女的身份地位、生活处境以及文化修养与词人相比,颇为悬殊。词人深知侍女又怎能走进自己的情感世界呢,因而只能在心里嘀咕:“你懂个啥?懂个啥?海棠应是叶茂花稀——我们女孩子的青春正逐渐老去,说不定转瞬间就人老珠黄了!”词中的“瘦”字,锤炼颇佳,道出了封建社会贵族少女普遍具有的隐忧孤寂情怀。易安从“肥”“瘦”二字里看到了生命的悄然流逝,可谓心细如发,妙至毫颠,她把自己对时间的敏锐感受融注到酒中,并定位在自身容颜姿色的隐忧层面,通过与“卷帘人”的对话方式,艺术地传达出来,这与当时许多男性作家对时间的关注是迥乎不同的。性别的视角差异,决定了其情怀、情趣的差异。赵明诚废寝忘食历经三日夜填得的五十阕词却比不上易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三句,也就不足为怪了。

二、忧夫婿冶游欢情薄

许多人都认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美满的,尤其是其夫妻二人搜集、研究金石书画等文物的共同志趣,闲暇时相从赋诗、“猜书斗茶”的趣事,皆已成为流传久远的美谈,“夫妇擅朋友之胜”(《古今女史》),令人羡慕。但这并不能说明其家庭婚姻始终是风平浪静的,也不能说明李清照的情感世界里就没有对夫君移情别恋、喜新厌旧等方面的忧虑。虽说李清照不可能介入到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去,但是,社会生活的风云变幻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的情感世界。北宋末年的新旧党争就给李清照的个人生活带来了莫名的苦恼、烦闷与无奈。其父李格非系“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被编入“元祐奸党”,其翁舅赵挺之则属新党人物,曾权倾一时,炙手可热。新旧党争势力的此消彼长,令李清照非常尴尬。待“元祐奸党”及其亲属子弟彻底失势之后,新党内部又有了新的矛盾,那就是蔡京与赵挺之的较量。这些都左右着李清照的命运,表现为或回原籍归宁,或至汴京斡旋,或“屏居乡里十年”。此间,她与夫婿赵明诚既有比较稳定、闲适的相处,也有令人揪心的别离,并且还掺杂了许多政治的因素,世态炎凉、人情浇薄,个中滋味难以言说;再加上当时一夫多妻的社会风尚,贵族男子的纳妾或冶游,当是司空见惯。尽管我们找不到赵明诚在这方面确切的史料证据,但易安的许多词作的确表现出了被冷淡、被疏远以致“忧夫婿冶游欢情薄”的心理意绪。这些意绪通过“酒”意象的发酵,形成了隐然于心、羞于启齿的痛楚。其爱情的危机意识以及对自身未来命运的忧虑,在词作中时有流露。如大约写于屏居青州期间的《念奴娇·春情》就艺术地表现了词人在爱情上的疑惧心理和难以言传的“万千心事”。其词曰: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这又是一杯浓浓的“伤春酒”。按理说,易安与赵明诚屏居青州是其家庭生活相对安稳、平静的时期,仿佛不可能产生如此阴晴不定的情绪。但是作为官宦子弟的赵明诚不可能终日陪伴闺阁中人,他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并且还要主动适应当时的社会风习。因此,在屏居青州时期,夫妻别离也是常有之事。这样,李清照便只能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其多愁善感一旦遇到酒的刺激,就会发抒为歌,让寂寞孤独及种种疑虑、隐忧噬咬自己的心灵。这首词的上片便由封闭、寒冷的环境写起,“庭院”“重门”,一上来就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又是斜风细雨,处处皆是萧条意。从“宠柳娇花”二句才得知写的却是春寒料峭时,词人将何以抗击春寒,抵御这“种种恼人天气”?首先用了一个“闭”字,想把这一切都摒除在门外,但同时又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之窗。自然界的寒意仿佛击退,不料情感层面的寒意却时时偷袭。词人只得以作“险韵诗”、喝烈性的“扶头酒”为武器,结果呢,却又有说不尽的“闲滋味”占领了整个心灵空间,乃至重重封闭的闺阁中弥漫的都是挥之不去的闲愁!谁道寒意已驱除,却迎来闲愁种种!这样便逼出“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二句,原来词人乃是心事重重,意欲向丈夫表达,却又错过了时机,或许是不便明说,只好留给自己,和着扶头猛酒一并吞咽下去,独自痛饮!这次的伤春酒与词人少女时期的迥然有别,这里却多了些为人妇的敏感、猜疑和忧虑。如果此词仅仅是抒写对夫君的一般意义上的思念,那“万千心事难寄”直可改为“万千相思难寄”,也似乎没必要采用如此吞吐往复、含蓄内敛的表达技巧。凡难言之隐,多有欲说还休的抒情范式,该词便是一例。其下片尤为典型。过片三句承上片“万千心事”写来,帘幕低垂,阑干慵倚,皆因词人忧心忡忡、意绪孤寒。“被冷香消”二句又写出其惊魂不定、坐卧不宁的苦况,这进一步表明绝非普通的相思之情,此中应有被疏离冷淡的苦衷。但词人只以“新梦觉”三字吐出一点消息,便即刻吞了回去,梦中情事如何,竟不得而知。虽懒得倚阑眺远,但终又门窗开启,卷帘而望,“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春日胜景却撞开了词人欲与夫婿同游共赏的心扉,但这也正是其心病所在——“人何在,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闺思》),那武陵人远,怕正是章台冶游而流连忘返呢!目之所遇引出的竟是伤怀情绪,因而词人的真正意图乍一闪现,便旋即消失,终以“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的怀疑口吻出之。明明已红日高升,晨烟消散,一片晴好,却偏问天气晴了没有,看似矛盾的问话当中有对夫婿能回归以往琴瑟和好、感月吟风之生活轨道的期盼,更有丧失自信、心有余悸的痛苦。

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居室环境中,酒成了词人所能拥有的唯一的真实,其他一切皆倏忽万变、难以置信。因而,对于夫君,词人只能在期盼中怀疑,在怀疑中期盼。表现了类似复杂心境又以“酒”为媒介的词作还有《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等,这些作品中的词人形象要么是春心孤寂,“酒意诗情谁与共”“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要么是“惜别伤离寸心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长期的独居幽室,使夫妻情感出现了可怕的距离,“人道山长山又断”正是这种情感距离的形象表达,词人仿佛已置身于孤苦无助的荒山野岭,前程未卜,备感茫然。

三、忧家国遽变嫠妇苦

公元1126~1127年间的“靖康之难”打破了李清照宁静的生活局面。她南渡之后的词作多有家国之思,社会的动荡不安与自身情感遭际的交融,形成了词人更复杂的隐忧心理。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日,赵明诚病逝于建康(今南京),此后,李清照的词作意境变得更加凄苦、深沉,有嫠妇夜哭之悲。俯仰之间,国破家亡夫死,此等遽变使得易安词中的“酒”成了抒写追思故国、悼念亡夫之情的重要意象。

先看借酒意象追思故国的词作。比较典型的有《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在这首词里,我们再也看不到庭院、重门、帘幕等封闭性的闺阁意象了,那种贵妇生活的环境和情调已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从平淡的生活场景中悄然冒出的故国之思。自然界的一切,仿佛并无什么改变,南宋初年的早春还是早春——风儿轻柔,阳光和煦。词人刚换上轻盈的夹衫,心情也似乎还比较好,只是一觉醒来,微觉寒冷,插在鬓上的梅花也有些残损。词人由“心情好”暗暗转至“微寒”“花残”,又未明言此属何种情感的余波,显得措辞清淡、含蓄婉转。到了过片“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这突兀而至的两句,才知晓上片的晨起微冷、慵懒之状,乃是思乡所致!这便更见黍离之悲的沉痛了。冬去春来,时间在延续,但空间已转换,词人的故乡正在金人的铁蹄之下备受蹂躏,北方故土的沦陷迫使词人与其他众多的难民一路颠沛流离,这由北而南的空间上的变化折射出的时局艰危,又怎不令其悲从中来?因而,下片对昨夜因思乡而醉酒的抒写,全是直抒胸臆的路子,词人借酒来麻痹山河破碎的痛楚,大有“但愿长醉不复醒”(李白《将进酒》)的况味。“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言长夜已尽而酒意未消,这不仅在章法上与上片形成了首尾衔接之势,而且在内容上表明词人醉酒之深,思乡愁情之重,这是怎样的剜心之痛呢?!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李清照对国家民族命运的隐忧也是如此浓挚难遣。

再来看看易安借酒意象抒写悼亡之悲的词作。词人在此类作品中往往会将感时伤乱之意与悼念亡夫之情交织在一起。如《忆秦娥》:“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这首词意境苍凉沉郁,音调哀切低回。词人晚景之凄寒无依,由此可见。全词的词眼应是“情怀恶”三字。无论是南渡前,还是南渡后,易安在词中表现出的情怀都很少有愉悦欢欣的时候。尽管如此,但直接点明情怀之“恶”者,还并不多见。在这种孤寂落寞心境的影响下,词人斜倚高阁之所见所闻皆已染上感伤色彩:山峰如箭镞杂乱而出,有万箭穿心之势,平旷空荡的原野笼罩在暮色中,烟光稀薄暗淡,栖鸦归巢后一片死寂,忽又传来敌军进逼的画角之声,幽咽低沉,不忍听闻。上片写景是对“情怀恶”的形象刻画。词人难以为怀之际,只能蜷缩室内举酒浇愁,无奈香断夜阑,残酒未消恶情怀!过片“断香”句直抒胸臆,言酒对词人情怀的舒解也并不管用了,这真是夜来沉醉更悲凉啊!词人接着以“西风”句写夫君赵明诚在金兵南侵的时局中不幸病逝,“梧桐落”的顶针回环,寄寓了词人的沉痛哀思,这哀思又熔铸到铺天盖地的秋色和排遣不尽的寂寞里,最终酿成了一杯忧家国遽变嫠妇苦的“悲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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