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能否催动诗艺超克
2016-06-30王万顺
王万顺
翟永明依据名画《富春山居图》创作的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曾在诗歌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之后成书出版,笔者拿到的是先期发售的800部珍藏限量版编号签名本之一,298元人民币,值得多费一番口舌来谈它。此书大有可观之处首先在于包装,外盛以函套,内制成“复古经折装”,纸张考究,下了血本,也颇具创意。新颖的装帧设计至少在外在形式上让这首长诗与绘画长卷两厢呼应。比之于格律森严整齐划一的古体诗,现代诗歌参差自由的诗节与诗行更加契合中国传统山水画绵延跌宕气象万千的韵致。虽然人类的艺术总是表现为对形式的追求,然而真正的好作品,内容总是大于形式。那么,从内容与意蕴上看,当代女诗人翟永明六百多行的诗歌能否对六百多年前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的“画中兰亭”——《富春山居图》进行酣畅淋漓地阐释,用文字描摹“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的浙西富春山一带胜景,并且“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发挥高妙的见解抑或创造别样的诗歌境界呢?
一
翟永明的诗歌具有强烈的画面感,此种风格的形成与她喜爱美术造型艺术有关,它们不仅可以直接进入诗歌的躯壳,而且让诗人将日常事物艺术化,深深地影响着诗人的语言和思维。“各种语言都可以经过诗人的特殊处理成为一种诗意的语言,能够构成你写作中新的一种语言方式。”[1]翟永明选择名画《富春山居图》作为吟咏对象,即是选择了一种能够进行自我表现的语言。当代人对于《富春山居图》推捧式的评价已然建构起一套公共话语,艺术本身退居其次,更多的是对前人汇评的因袭,画外因素居多。这幅作品超凡脱俗,对后世影响巨大,但历经劫难、真伪难辨的承传波折。特别是散落大陆和台湾两地、一朝合璧的美谈,为它平添了不少传奇色彩。以这幅画为母本,各种形式的临摹创作、再创作不计其数,像由刘德华主演的同名电影这样的现代传播手法,无不是借其名气进行的商业炒作。似乎翟永明不失时机地加入了这场沾光闹剧,写出了这么一首长诗。朗诵,排演话剧,发表出版,创造出了更多的衍生物。从美术史的角度发掘,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解析,或者从学术角度评价,笔者认为一般的文字就足够了,恰如诗人在注脚中提到的仔细研读过的某位学者的文章。学术文章也是一种创作。寄望于运用诗歌形式做出学术文章那样透彻的解读是不可能的。对翟永明来说,画作只是诗歌所凭依的对象,它打开了诗人的想象,开启了诗人情感喷涌的闸门,让她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方式。当然,《富春山居图》通过诗人的创作或许也会传达出更多的意义,被赋予前所未有的价值和现代内涵。但它更应该是托起文字的一道深远的文化背景。翟永明不是乾隆爷,后者面对真假《富春山居图》竟然颠倒是非,故意混淆真伪,画作也就难逃史上最有名的“点赞狂人”到此一游、御笔题诗的厄运了。
翟永明不想作一首题画诗,却也有几分相似。题画诗无非表达看画人画里画外的观感,如同乾隆就事论事的点评,郑燮民间情怀的寄托,徐渭明珠投暗的感喟,抖擞抱负或者向往隐逸,抬高溢美或者贬低指摘,皆题中应有之义。“走过拇指大小的画题/走进瘦骨嶙峋的画心/我变成那个浓淡人儿/俯仰山中/随黄公望 寻无用师 访富春山/”(第一节)。长诗随着画卷的展开同步起势,诗人便迫不及待地闯进了画面。不过,诗人对绘画内容的直接描述少之又少,只写了总体印象,大肆渲染的是其主观情感,画作本身反倒成了夹带之物。在诗人看来,这幅画不仅仅画了山水,而且画了数千年的历史,里面凝聚着征服一切的时间力量,滚滚历史长河中的政治、文化、人物及其人生世相尽收眼底:“我们熟知的中国故事:政治、道家、渔樵、归隐/多少人争相说过,我们时时记起/”(第二节)。诗人重在捕捉画外之音、书写韵外之致,对于画作本身的美没有再行重复,表达震撼的感受。可见诗人不甘于做一个诠释者,这本来也不是诗人的任务。她想象着黄公望作画时的情景,想象着画家所处的那个时代,想象着那个时代的人的活法,进入到画家的内心世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写下了这首诗歌。因此,诗歌内容相当含混复杂,特别是涉及这幅画作的一些背景资料,诗人不得不采用脚下注解的方式予以说明。诗人自以为读懂了黄公望,既来自个人超常的艺术感悟能力,又来自为创作此诗对画家及其作品所做的充分的资料搜集和实地考察工作的自信。而要读懂翟永明的诗,似乎我们还要从诗歌的边缘地带寻找证据——这些注解文字也是伴随着这首六百多行的诗一起组成此书的重要部分。
二
这首诗歌传递出的主题蕴涵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画外。缘此画作,诗人信笔生发,进行了跨越时空的古今中外的比照,纠结于“过去”与“现在”的对立。“有人在一旁说:/‘中国望向过去/美国望向未来 /”,“我在‘未来的时间里/走进‘过去的山水间/”(第三节)。她从古代走起,不辞辛苦,一直穿越到现在,对知名人物(严子陵、宋徽宗、文天祥、苏东坡、李清照、赵孟頫)的点名,或气节高尚的,或才华横溢的,可能带有很大程度的自拟性质,更多的是对传统文化思想中精华部分的赞美。反观当下,在诗人眼中,人在网络场域中已经变成虚拟之物,何况是沙化矮小的精神思想。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在当下商业时代不辨良莠地被叫卖。诗人以现实生活中上当受骗的经验说明,现代商业手段根本不能复原过去,比如画家笔下草木葱茏、山川纰缪的世界。与古代人的生活相比,当代人毫无浪漫可言。人类的生存境遇特别是自然环境的恶化是不争的事实,“塑料袋”取替了“有机物”,网络代替了现实,在这个无所不在的“机器复制时代”(瓦尔特·本雅明语),诗人发出了“我们的生活目前与植物无关”(第十六节)的叹息。“二十一世纪的新风景”(第二十五节)是建筑师明星化,阿里巴巴上市,席卷全球的商业浪潮既是表象更是本质。羲皇上人般的日常与当代人争名逐利的庸俗生活相比显示出巨大差异,令人痛心疾首。这是翟永明写作此诗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是她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所作的集束性思考。诚如批评家所判断,风格多变的翟永明越到后来越对现实生活表现出强烈的关注,批判性话语相应增多。为了达到深邃的批判效果,“翟永明在这首诗中将诗、文、笔记、随笔、自我阐释融于一体,试图形成一种新的试验文本,一种对艺术作品的互动式的艺术批评关系。”[2]诗人甚至将广告语、解说词、自作旧体诗引入,将中外艺术家的名言拼接成诗句,触目可及,信手拈来,一股脑儿投进了思想的熔炉,冶炼成翟式制作的诗歌语言。
除了对形而下的世界表示反感、反对进而反思,诗人还对生命本体产生了切肤的感悟。当然,生命依附于时间。“人生如流水线流转/……唯有机器不停地运转/”(第八节),“作为一个时间穿行者/我必然拥有多重生命/”(第九节)。诗人的生命体验有着多重参照,以黄公望,以帝王,以古人类,以神游天地间的另一个“我”,以山水地理,每一层凝视都让诗人感到个人生命的微小渺茫、无足轻重,最终萌生了甘愿“逃亡”和“隐去”的奢念。她决心逃离现世的“丛林法则”,将自己放置到自然法则的轮回中,与自然万物化为一体:“进化论输给食物链/一物降一物/时间降住所有/”(第十一节)。“时间降一切”,诗人一再强调说。“逃遁”,也是长诗的一个关键词。虚无幻灭感顿生。鲁迅说过,中国文化的根底全在道教。至少道家的“齐物”思想在翟永明身上体现得非常显豁。面临来自“此物”的重压,人要么变异,要么逃遁,与“彼物”为伍。至此,诗歌回到了黄公望遭遇过挫折的人生轨迹。这位老者自我放逐,笑傲江湖,超脱空灵的精神境界涵化出这幅千古名画。其实,在诗歌起笔,诗人就凌虚高蹈,又一步步跌落到人间日常中去了,到后来造成了精神分裂。“从来没有生过、何来死?/一直赤脚、何来袜?/在天上迈步、何来地?/在地上飞翔、何来道?/”(序诗)。笔者看过这首诗的剧场表演,声嘶力竭的效果令人恐惧。在诗人看来,黄公望的生命形态在绘画的空间维度里得到了具体的展开呈现。“我就是山 山也如我/我的心先于我到达峰顶/”(第二十六节)。这些词语想要具体落地并不简单。“通过写作能够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有时非常虚无,需要一个东西来支撑自己,使自己不觉得是行尸走肉。诗歌正是起到了这样的类似宗教的作用。”[3]这首诗很好地阐释了翟永明的诗歌观和人生观,它首先丰盈的是诗人自己,是诗人走向哲学终极拷问之旅途中的一辆长长的列车。
三
翟永明20世纪的诗歌曾经表现出十分猛烈的女性意识,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形形色色的女权主义的泛滥,女性意识的表达策略做了淡化调整。但是作为一个女诗人,翟永明无法摆脱天赋的女性身份。过去曾经给她带来叙述的便利,带来过耀目的光环,但是今天可能已经成为一种鸡肋般的困扰。她在这首诗中主动交代了这种唯恐不被读者识破的感觉。诗歌行至第二节和第三节,她在注释中说,她“故意使用了一种中国传统中由男性定义的诗学语言,因为在黄公望的时代,女性是没有自己的诗歌语言的,她们在写作时只能模拟借用传统的男性诗歌语言。”“而在之后的第六节中,我让诗歌的女性气质彻底地跳脱出来,让诗歌展现出新诗人自由和宽阔的一面。”(注释第七条)这一番带有女权色彩的论调姑且不论是否正确或公正,显然诗人固持着非常自觉的或者说是惯性的识见,在女性意识支配之下,她观看世界的眼光总是充满了挑衅,似乎整个世界都以傲慢与偏见相迎。其实从一开始,当诗人的目力触及画面,或者在这之前的写作准备工作中,她的眉目举止已经暴露出难以遮掩的性别差异。如果必须要对性别做出区分的话,诗人虽则可以蓄意乔装或回避,都不能真正地做到成为假想中的自由女性。单是从这首诗歌的内容和语言来讲,诗作者是何种性别没有多大的不同,甚至没有多大的意义。毕竟,翟永明首先是以一个观赏者的角色靠近黄公望及其画作的,如果以女性的视点刻意放大性别主题,难免有选材失当、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当诗人一再提请读者注意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脑际间突然浮现出一个长着胡须的女人。尽管她以为细腻的观察和丰富的表现力是女性的特长,毫无来由地插入了“一位早逝的女孩”(第十九节),即使她说“我以女人的形象走在云水间/以女人的蒙太奇平拉推移/”(第二十一节),也不能令人信服诗人就是一位现实中的女性。在当下的诗歌创作中,多少男性诗人假借了女性的前身,或者胡子拉碴却分泌着女性的荷尔蒙?
从身体到精神的双重叙述,在以我观物的过程中,翟永明的女性身份使她扮演着女巫的角色,对眼中看到的一切进行附魅,施加蛊惑。女权主义的旗帜倾斜之后,宣扬者需要重新回到人的定义上来。“第二性”“他者”不过是矫枉过正之后的自制身份。《女人》时代的翟永明一去不复返了。作为评论者,当然可以通过这个标签发现诗人的独特之处。始终处于先锋位置的翟永明本不应该是那种人。“翟永明诗歌写作一直不曾固持于简单的题材和风格预设,而是通向使她写作的生命源始力量和语言的自觉。就此而言,与其说她是‘诗人中的女性,不如说她是找到了个人心灵词源的‘诗人中的诗人。”[4]这位逝者将诗人的伪装剥离下来,是相当明显的。在笔者看来,翟永明是在故意制造性别陷阱,自己却在享用多重性别的套餐,她知道我们爱吃哪一口。古往今来,关于《富春山居图》的评价多矣,它本身的艺术造诣和精神旨归是不分性别的,而以同步创作的手法做出如此繁杂的阐释的恐怕只有翟永明一人。向好一步说,这首长诗并没有亦步亦趋,不像小学生以拙劣的笔法效法黄公望,而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另类创作。有人说,翟永明在近30年的每个时期都引领诗坛风骚,原因“除了超人的想象力、较好的悟性外,最主要就是不懈的求新、求变精神”。[5]大概这跟性别也没有多大关系,翟永明以先锋为旗的诗歌理念决定了她能够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地处理诗歌的诸般关系。笔者始终认为,假如不在页下添加过多的注解,这首诗可阐释的空间会更广阔一些,只是如此一来,凑成一部书就显得更加勉强。
四
翟永明的诗歌创作经过了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的变异过程,但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对现实的关照、批判、反思的原因也在于她的本土经验增多和中西比较意识增强。回顾翟永明的诗歌创作道路,她的写作有标新立异但开风气的先锋意识。但是从这首长诗来看,还是存在着不少值得探讨的问题。首先,她对现实的批判没有达到新的高度,面对的还是其他作家和文学作品惯用的素材。批判如果达不到一定的深度,即使堆积的素材多么繁多,语气多么沉重,情感多么痛心疾首,只能是空有架势,如同强弩之末,实际上没有多少力度。无论是与90年代以来的批判性写作相比较而言,还是纵观翟永明自己的创作,这首诗都没有实现对他人和对自己的“超克”。从诗歌的精神风采和内蕴来说,缺少独特性,或者说它仅是对诗人自己个性特点的一种复制,只是形式上的一种“创意写作”,其本质不在诗歌本身——但不失为是对过去一个时期内相同题材诗歌创作的总结。在这首长诗之后,恐怕翟永明的创作将转向一个新的探索。其次,“跑野马”现象严重。晚年的黄公望受委托创作《富春山居图》,他的艺术理念决定了不会创作应酬之作,而是将其当成一次全新的艺术登峰。为了创作这幅画,他朝思暮想,构思数年,边创作边外出云游体验富春江两岸的山水之胜,考察写生,前后倾注了七年的心血方才完成。这幅画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是精心选择和细心描绘的,整体有着宁静平和的稳定风格,同时富有节奏感,连绵有气势,“景随人迁,人随景移”。翟永明的这首长诗则呈横冲直撞、泥沙俱下之势,许多意外的硬性插入显得突兀,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有几个部分是对诗歌创作、批评家的议论,虽然涉及面广但显得格局逼仄。为了解决各部分内容的衔接问题,很明显可以看出各小节大多不是集中某个主题展开,而是将核心内容强行分割,前后分置在两节中。如果随着长卷的舒展,诗人欣赏画作的线索更明晰一些,可能会让诗歌更流畅,主题更为突出凝练。再次,画是干净的画,但诗不是干净的诗,这是上述问题带来的后果,也是当下诗歌创作的一个通病。如果说粗粝、拖沓、随意是它的风格,显然与画风不搭。该诗也没有创造出崭新的诗歌意象,没有对个人的意象系统进行丰富拓展,这是令人遗憾的。先锋不能老玩形式技巧,主题内容的变法至关重要。不是最后——最大的不足是缺乏与黄公望的艺术对话,画作与诗作在各说各话,隔空以脊背相对。黄公望那么一个大画家,通过绘画把自己的世界观感、人生理想、艺术理念都含纳进去了,诗人仅仅站在观者的位置表示应和,艺术创作上没有碰撞、沟通、交锋,没有平等对话的欲望,只能说明诗人对画作的理解还不够深透,仅仅是借题发挥而已。
关于当下的长诗写作,有人指出存在着如下问题:“一是长诗文体创新的华而不实,他们所实验的元诗歌写作、史诗写作、地方志写作和百科全书式写作,均显露出勉力而为的窘蹙;二是创作者艺术感知力与创造力的明显消竭,这些长诗文本的艺术水准不仅远未达至他们之前的优秀之作,且多呈粗糙生硬之相;三是诗学理念与创作实绩之间的严重脱节;四是被评价过程中过多的虚与委蛇与牵强附会。”[6]翟永明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亦难辞类似之讥。批评者的违心吹捧也让诗人产生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并继续沿着错觉沉沦下去。或者,诗人应该扪心自问其创作动机到底是什么。
注释
[1]翟永明、谭光辉等:《黑夜诗人的变化与坚持——翟永明访谈录》,《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10期,第106页。
[2]罗振亚、李洁:《翟永明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4年第4期,第127页。
[3]翟永明:《翟永明诗歌及诗观》,《诗选刊》2012年Z1期,第189页。
[4]陈超:《女性意识及个人的心灵词源——翟永明诗歌论》,《江南(诗江南)》2012年第3期,第17页。
[5]罗振亚:《诗人翟永明的位置》,《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6期,第84页。
[6]李海英:《白昼燃明灯,大河尽枯流——论当下作为“症候”的知名诗人长诗写作》,《江汉学术》2015年第2期,第26页。
作者单位:潍坊学院、中央民族大学
(责任编辑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