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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的中国儿童文学是否迎来了转折点?

2016-06-30张国龙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草房子当代文学曹文轩

张国龙

每当讲“儿童阅读:读什么?怎么读?”的时候,我都会即兴做小调查:留存在你记忆中的儿童文学作家有谁?无一例外,安徒生被提及的频率最高。显然,安徒生在中国的知名度相当大,甚至成了儿童文学的代名词。2005年,安徒生诞辰200周年,纪念他的活动遍及世界各地。可以说,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作家难有出其右者。如同音乐一样,安徒生童话跨越国家、种族、民族和宗教等藩篱,成为人类无限沟通的公共载体。中国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2016年获得了“国际安徒生奖”,可谓“一举成名世界知”。曹文轩和安徒生,自然而然成为时下中国文学的热点和焦点。

然而,安徒生之于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顶多知道他是为孩子们写作的童话巨匠,并不了解他的许多作品并非专属于孩童,而属于所有人。童话是对愿望的彻底满足(托尔金语),是挣脱现实围困的一种诗意栖居方式。童话是属于全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慰藉,富含童话思维和童话意识,无疑会帮助我们生活得更加从容自在。安徒生以童话的方式诠释生与死、命运、孤独、博爱、悲悯等重大人生命题,可谓举重若轻。不言而喻,知晓“国际安徒生奖”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国际少年儿童读物联盟于1956年设立了此奖,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给予资金支持,并以安徒生的名字命名。该奖是“作家奖”而非“作品奖”,每两年评选一次,旨在表彰作家所取得的创作成就。它是儿童文学的最高奖项,相当于成人文学中的“诺贝尔文学奖”,坊间有“小诺贝尔文学奖”之誉。曹文轩是第一位获得此奖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其意义堪比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就像曹文轩本人所说,他此次获奖可谓大环境小环境、外因内因等诸多因素合力助推的结果,确为水到渠成。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经济腾飞,令世界瞩目。同时,注重打造文化软实力,推行核心价值观,向世界展现不一样的中国。文学作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迎来了发展的契机。西方世界看到的中国文学不仅仅是唐诗宋词,还有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先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接着刘慈欣摘得科幻文学最高奖“雨果奖”,中国当代文学无疑已经走向了世界文坛的中心。随着“儿童本位”和“分级阅读”观念的普及,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阅读应从娃娃抓起”,加上国家加大了出版的投入,故而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童书业蓬勃发展,堪称“黄金十五年”。销售逾百万册的儿童文学作品并不鲜见,销售达千万册也不是神话。作家们有了更多发表、出版作品的机会,自然激发了更大、更多的创作激情,作家队伍日益壮大,作品自然汗牛充栋。大浪淘沙,一流作家和经典作品的产生便有了更大的可能性。曹文轩一直是中国儿童文学“纯文学”的一面旗帜,他几乎囊括了中国所有的儿童文学奖项。此外,他的作品还入选了小学语文教材,改编成儿童电影,并获得了金鸡奖。这些都表明他的创作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得到了读者、专家的认可。此次他能获得“国际安徒生奖”,可谓实至名归。“曹文轩的作品书写关于悲伤和苦痛的童年生活。他的作品也非常美丽,树立了孩子们面对艰难生活挑战的榜样,能够赢得广泛的儿童读者的喜爱,用诗意如水的笔触描写原生生活中一些真实而哀伤的瞬间。”授奖词如此道出了曹文轩获奖的理由。“苦难”和“唯美”无疑是曹文轩热衷书写的关键词,亦为体现其创作风格的名片。

在物质条件相对富足的当下,绝大多数成年人的头脑里盘旋着一种错误观念:现在的儿童生活在蜜罐里,他们与苦难绝缘。殊不知,这是对苦难的狭隘理解。事实上,人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悲剧性,人生就是一个充满苦难的过程。物质上的苦难不过是苦难的表象,而精神的苦难才是苦难的本质。对于任何一个成长者来说,必然会遭遇成长的困惑和心灵的挣扎,这是成长永恒的主题。基于狭隘的苦难观,大多数儿童文学作家往往忽视了苦难的存在,或者说对苦难做了冷处理。片面强调儿童文学是快乐的文学,刻意制造出虚假、虚浮、浅显的快乐文字以取悦读者。作品中漂浮着甜腻的气息,柔媚无力,精神上严重缺钙。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律一口的娃娃腔或娘娘腔,要么刻意标新立异,要么莫名其妙玩世不恭,偶或书写苦难,尽可能将主人公渲染成一个令人扼腕的苦孩子。曹文轩是一个例外,他对苦难本身做淡处理,即苦而不怨,难而不馁。抑或有怨有恨,却隐忍不发。曹文轩无意于再现、强调苦难的狰狞,而是将其作为生存中的一种习见的东西。这种对待苦难的心境,蕴藉了一种超然,一种达观:生存即折磨,苦难就是确证。我们既然已存身于世,别无选

择,只能面带微笑,无怨无恨,默默承受。这不是对苦难的消极逃避,而是超越似乎难以超越的苦难的一种积极的生存策略。此亦为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书写苦难的高标。诚如曹文轩在《青铜葵花》的后记中所言:“《青铜葵花》在享乐主义泛滥的今天,无疑是另一种声音。它进行的是一种逆向的思考。它是对苦难与痛苦的确定,也是对苦难与痛苦的诠释。”[1]他坚执地书写苦难,塑造了杜小康(《草房子》)、根鸟(《根鸟》)、青铜和葵花(《青铜葵花》)等一系列经受住了苦难洗礼的少男少女形象。曹文轩说,“有些苦难,其实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一些无法回避的元素。我们要成长,就不能不与这些苦难结伴而行,就像美丽的宝石必经熔岩的冶炼与物质的爆炸一样。”“少年时就有一种对痛苦的风度,长大时才可能是一个强者。”[2]曹文轩对苦难的深度书写并非意味着忽视儿童文学的“趣味性”和“快乐性”,他认为“快乐”与“快感”(包括喜剧快感和悲剧快感)相关,快乐不能与享乐、搞笑和无厘头画等号。彰显蕴藉于苦难中的诗性,无异于让读者体验到了悲剧快感,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恰如罗曼·罗兰所说,欢乐和痛苦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凡是不能兼爱欢乐与痛苦的人,便是既不爱欢乐,亦不爱痛苦。

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曹文轩,读书、教书和写书解构了他的艺术人生。作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学者,他熟知现当代文学经典,著有《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等理论作品,且有独到的理论建树。但是,他骨子里却渗透着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魂,是不折不扣的古典主义者。因此,“唯美”“优雅”“飘逸”“温润”等神韵氤氲于字里行间,生成了一个深邃而又美轮美奂的独异的审美空间。如果说“真、善、美、趣”是儿童文学的本真,那么曹文轩无疑将儿童文学的“美”写到了极致。他惯于以唯美的眼光打量琳琅满目的人事物景,惯于以温润的情感浸润人情的坚硬和世事的冷涩,惯于以博大的悲悯情怀拂拭遗落在童心世界中的浮尘和阴翳。纸月(《草房子》)、葵花(《青铜葵花》)、杜小康(《草房子》)、根鸟(《根鸟》)、明子(《山羊不吃天堂草》)等少男少女,不但秀外慧中,而且心灵澄澈;

秃鹤(《草房子》)、青铜(《草房子》)、紫薇(《山羊不吃天堂草》)等,虽生理残缺,但灵魂圣洁高贵。而作为孩子们的守护人的成年人大多宅心仁厚,鲜有龌龊、猥琐、残暴之徒。即或他将《草房子》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962年的中国,但作品中的成人世界亦非那个年代常见的尔虞我诈、落井下石。他的作品里始终蓄满了美得令人心醉的形形色色的情感,诸如不离不弃的亲情,两小无猜的友情,感天动地的非血缘之爱,平淡却隽永的爱情……更还有让医学备受尴尬,甚至有悖于常态的真情(葵花意外归来,真情失而复得,令哑巴少年青铜开口说话)。此外,朴拙的草房子,缓缓流淌于水乡泽国的大河,烟波浩渺的芦苇荡,春夏秋冬流动的美景(他说“季节是时间的表情”)……陈年的小木船,一望无垠的葵花田,虬枝盘旋的老槐树,相对无言的大草垛,璀璨的阳光,温柔的晚霞,朦胧的月色……还有穿插在农闲时节的古老村戏和“说古”。他似乎时常忘记了推动故事情节,忘情雕刻大自然的声光影,引领阅读者忘情地拥抱本真、灵动的自然之子,潜移默化成为大自然敏锐的聆听者、深情的观看者和虔敬的沉思者。他以小说的方式为孩子们塑造了一个堪比古典童话的瑰丽世界,读他的小说读者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追逐故事情节的脚步,情不自禁沉醉于他工笔修饰的唯美世界,平心静气品味文字的精致和诗意,怡然自得领略人事物景的温馨和美好,无遮无碍释放为生计为蝇营狗苟压抑的情绪,慢慢找回不知不觉遗失的美好,悄无声息过滤浮躁净化世俗气,从而得以在纷繁芜杂的俗世中偷得半日的安然。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似乎猛然解开了中国人纠结多年的“诺奖情结”,治愈了折磨了中国人多年的“诺奖焦虑症”,更是让中国当代文学扬眉吐气。同理,曹文轩撷取“国际安徒生奖”,是否亦能提升中国儿童文学在国内国际的地位?然而,中国儿童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的处境大相径庭。作为主流文学中的一个重要分支,中国当代文学早已取得了独立的学科地位,而作为“小学科”的中国儿童文学却难有立足之地。在教育部设置的学科体系分类明细中,儿童文学踪影难觅。儿童文学只能寄居在当代文学门下,事实上,儿童文学和当代文学的评价标准天渊之别,二者鲜有交集。此外,中国有3亿儿童,他们在幼年、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显然需要儿童文学的滋养。专门为他们写作的作家不过百余人,而成人文学作家多达万人。毫无疑问,儿童才是阅读的主力军。出现此种“倒挂”“赤字”,无疑是“老者本位”的文化传统使然。再者,儿童文学显然是幼教、小教和中学语文教育的重要课程资源。因为学科设置的缺失,使得儿童文学理所当然成为全国高等教育中文学科中的盐碱地,全国开设有儿童文学专业的仅有北京师范大学、浙江师范大学、东北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和青岛海洋大学等寥寥几家。具有儿童文学专业素养的人才自然严重匮乏,除基础教育需要语文教师具有儿童文学专业素养外,从事儿童教育工作和童书编辑工作等亦需要儿童文学专业知识。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大奖,对他本人来说无疑意义重大。但愿,这对中国儿童文学的意义更加深远。唯愿这是中国儿童文学的里程碑事件,也成为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建设的重要转折点。寄望中国儿童文学借此走出被遮蔽的宿命,取得合法的地位,拥有属于自己的广袤的天空。唯愿更多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走向世界文坛的中心,让世界更多地了解华夏儿童的成长同样精彩且别具风采。

机缘巧合,作为组稿嘉宾,笔者在曹文轩获奖前圈定了他的近作《火印》作为评点主打,此外还有《城南旧事》(林海音)和《卓娅和舒拉》(苏联,柳·科斯莫杰米杨斯卡娅)。恰逢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直接引发了抗战题材童书在2015年的出版高潮。因此,本期特约书评的关键词是“战争”“童年”“成长”和“人性”。三部作品的写作时间跨越六十余年,书写特色各有千秋。尽管战争中的主角是成年人,死伤者亦多为成年人,但孩子才是真正无辜的受害者。如果说成年人卷入战争具有可选择性,那么孩子只能别无选择面对战争的悲苦,吞咽战争带来的任何伤害,何况他们毫无自我消解之力。由是,在战争中丧生的儿童的凄恻命运令人悲泣,而那些得以在战争中幸存并流离失所的儿童更是令人骨鲠在喉。儿童文学作家书写战争,应该尝试以未泯的童心抗拒血腥的杀戮,试图抚慰那些在战争中被扼杀被扭曲的童年。作为成年人的我们毋须呼告:让孩子远离战争!只须做到远离贪欲和匡正扭曲、异变的人性,战争的悲剧也许便不再轮回重演!

注释

[1]曹文轩:《青铜葵花》,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版,第243页。

[2]同[1],第244、245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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