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视野下的红色经典歌剧《洪湖赤卫队》
2016-06-29王劲松
王劲松
【歌剧内容】1930年夏,湘鄂西工农红军第二军、第六军主力部队开赴公安县,扩大苏区革命势力。国民党反动派勾结地主反革命武装,保安团冯团长及湖霸彭占魁与苏区革命政权对抗。洪湖某乡苏维埃第一赤卫队长刘闯,主张与敌人硬拼,支书韩英耐心劝说。为牵制敌人,保存革命力量,韩英遵县委指示,暂时撤退,以退为进,派党员胡子爹与打入敌人心脏的地下党员张副官取得联系。后赤卫队夜袭彭家墩获胜,彭占魁伪作撤退,暗地搜索,企图将赤卫队消灭。阴谋被韩英洞察,但因刘闯急躁,暴露目标,韩英被捕。彭占魁对韩英施以酷刑,韩英不屈。后因队员王金标叛变投敌,张副官以生命作代价,救韩英出险。彭占魁以王金标为向导,引诱赤卫队出湖。此时刘闯已接受教训,敌人未能得逞。后红军与赤卫队合兵一处,消灭反革命武装,恢复革命政权。
歌剧《洪湖赤卫队》可谓家喻户晓,几十年来,其中的唱段广为流传,剧中主人公韩英的咏叹调《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是其中的代表性唱段之一。《洪湖赤卫队》(以下简称《洪》剧)如何诞生?何以成功?在自身艺术因素之外,还有哪些原因?在大历史视野之下,未曾表述的真实背景有哪些?艺术作品的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对于作品的生命力有何影响?
新中国音乐史上的一座丰碑
每每静听歌剧《洪》剧中女主角韩英的内心独白唱段《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都会被这近9分钟(这是一般常见歌曲两倍的时长)的咏叹调感动欲泪。何也?
充满了革命的神圣感与崇高感的《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一曲的结尾唱段尤令人热血沸腾——
“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常见家乡红太阳。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看红军凯旋归,听那乡亲在歌唱。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儿要看白匪消灭光,儿要看,天下的劳苦人民都解放!”
这段唱词给人带来的直接感受就是:腹有豪情,不惧牺牲,从容赴死,满怀祈愿。一曲终了,刹那之间,让温和的汉子也有了“拎两把菜刀出门”跟着韩英闹革命的冲动。红色经典塑造音乐形象的魔力在于,用一种修行者般无畏、无私的献身精神,引领观众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并由此产生一种使命感,响应“理想信念”的感召。
能够在车载斗量的海量红色音乐作品中穿透半个多世纪的雾霭,这首《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也一定不会简单——必须在技术、艺术、社会时空环境诸方面形成合力。
我们把咏叹调中的无私无畏解读为追求自由、民主、文明,追求人的解放,“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和平乃至热爱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人类最朴素的情怀”,一切就升华了。如果再能够拉宽一点视线,站在较为客观的立场,回眸家国民族的历史,相信天性纯良的人们会心生无尽的感慨。韩英所唱的“砍头只当风吹帽,洒尽鲜血心欢畅”,也就有了跨越时代与族群隔阂的正面意义!
咏叹调《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是《洪》剧中三个著名唱段(另外两个是《洪湖水浪打浪》《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之一,也是表演(演唱)难度最大的一首。音域跨度宽,旋律起伏大,节奏伸缩性强,行腔上极富戏剧性,语言上地域色彩浓重(首演就是用的方言)。演绎者若没有多年的修为和真功夫,是拿不下的。
应该说,在中国新音乐史上,这首咏叹调是属于既能够比较充分展示歌者的技术水准,又能够体现歌者艺术人文素养的作品。有不少唱功深厚的年轻女高音都会把它作为声乐大赛最后决赛的杀手锏。比如央视青歌赛第14届的王丽达、第15届的金婷婷,都曾用此曲。当然,最著名的是《洪》剧原唱王玉珍和歌坛常青树彭丽媛的版本。
此曲最能概括说明《洪》剧,因为有故事。在弥漫着浓郁的楚剧汉调、荆州花鼓戏的行腔韵味的歌声中,此曲几乎可以说把全剧最重要的剧情背景做了交代,以“革命母亲”的口吻做引子——
“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含着眼泪叫亲娘,娘啊!”
而后引出简明扼要却又典型的“革命家史”——
“娘说过那二十六年前,数九寒冬北风狂,彭霸天,丧天良,霸走田地,抢占茅房,把我的爹娘赶到那洪湖上。那天大雪纷纷下,我娘生我在船舱;没有钱,泪汪汪,撕块破被做衣裳。湖上北风呼呼地响,舱内雪花白茫茫,一床破絮像渔网,我的爹和娘,日夜把儿贴在胸口上;从此后,一条破船一张网,风里来,雨里往,日夜辛劳在洪湖上。狗湖霸,活阎王,抢走了渔船撕破了网,爹爹棍下把命丧,我娘带儿去逃荒。”
毛泽东曾为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们看韩英是:生的可怜,活的凄怆。屡遭摧残,唯有逃亡。但是,天下虽大,又能往哪里逃呢?从创作的角度来说,虽是怨诉,但表达中,白话诗般的叙述,语言节奏长短错格,文辞工雅,凄惨之中不丢诗意,曲调上西洋咏叹调的旋法与湖北地方戏中的苦情戏(哭腔)韵腔结合,富有美学意义上的悲剧美。
“彭霸天”,他先是“霸走田地,抢占茅房”,又“抢走了渔船撕破了网”,致使“爹爹棍下把命丧”,只得“我娘带儿去逃荒”。暗夜长空,凝结着令人窒息的不平。
“自从来了共产党,洪湖的人民见了太阳。眼前虽然是黑夜,不久就会大天光。娘啊!生我是娘,教我是党,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为了党,洒尽鲜血心欢畅。”
以细腻而跌宕的娓娓叙事,为结尾大段的抒发做铺垫,升华革命豪情,蕴结力量,使得整个作品感官上既充满剧烈的矛盾冲突,结构上又有泼墨狂草般的峻急写意、重彩留白,有一种布局上的章法之美。曲调起伏流畅,如江河肆意,咏唱情切意真,一气呵成,确是形神俱佳的好作品。
《洪湖赤卫队》是新中国音乐史上继《白毛女》之后,在第二波创作高潮期立起来的丰碑。而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洪》剧是一部由地地道道的“地方军”创作出的作品。
该剧由当时湖北省地方歌剧团的朱本和、张敬安、欧阳谦叔、杨会召、梅少山编剧,张敬安、欧阳谦叔作曲,王玉珍主演。在首演及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担任伴奏的都是地方歌剧团的民乐队,再加上借外援组成的一个编制不全的混合小乐队。因为多数演员不会,或者说不好普通话,演唱用的也是方言。
1952年,这样一个集中了湖北全省70余名地方戏曲人才组建成的歌剧团,着实“放了颗卫星”。从创作、排演、修改到排演都由群众参与,这是《洪》剧能够在当时全国范围内各地“争放文艺卫星”的过程中能够细致打磨并脱颖而出的一个重要因素。
《洪》剧的地域特色极其明显,可以说,如果不是剧中西洋歌剧的外在样式结合地域色彩的内容魂魄,或者叫本土化,《洪》剧“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恐怕很难走通,它半个世纪的盛名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所以说,《洪》剧的成功是在特定时空条件下,全体参与制造、共同努力的产物。
《洪》剧背后的故事和人物考
剧中洪湖赤卫队的故事,曾经妇孺皆知。1958年首次排演后,剧团从赤卫队的发生地洪湖出发,开始了在湖北各地的巡演,边演边改、边改边演,在演出中打磨、在打磨中演出。在“农村包围城市”式的创作、演出过程中,终于在1959年10月的“国庆十周年晋京献礼”演出中一炮打响,轰动北京,并开始了全国巡演,一时间全国上下“处处洪湖水,人人浪打浪”。此后,各地剧团、剧种竞相学演、移植《洪》剧。1961年电影版《洪湖赤卫队》,更是为《洪》剧插上了翅膀。“文革”十年禁演,但禁不住人民内心对美的渴求,因为美已驻留人心。解禁后,又有了1979版、1999版,再就是2007年、2010年的两个电视剧版,最近的则是2012年著名导演张继刚的国家大剧院歌剧版。
《洪》剧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但是,舞台上的故事在历史大视野下的真正面貌是什么样的呢?当年陈毅观后曾表示:“你们把斗争胜利写得太顺利,太容易了,为什么不写斗争失败?为什么要以大团圆结局?当时历史就是革命低潮,是‘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统治时期,还没有确立毛主席的正确路线嘛!”陈毅的观点中透漏出一些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不符的历史信息。
其实,《洪》剧中的女主人公韩英,原型来源于湘鄂西根据地的主要创建者之一贺龙的姐姐贺英。
贺英,湖南桑植人,生于1886年。桑植位于地跨今湖南、湖北、贵州、重庆四省市的武陵山脉北麓,属于湘西腹地。在清末民初的大乱局下,原先还能镇抚一方的“土司制”行将瓦解,各地豪强占山立寨,乱世英雄起四方,川、贵、鄂、黔袍哥兄弟四处开香堂,一时间风起云涌、遍地星火。1906年,刚满20岁的贺英和勇武任侠的丈夫谷绩庭趁此揭竿而起,拉起了一支上千人的武装,盘踞一方。血雨腥风,谁也难做常胜将,谷绩庭在1922年罹难,贺英成为这支队伍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这支队伍因为贺龙的关系,后来也参加了湘鄂西红色根据地建立之初的1928年桑植起义。1933年5月,贺英战死,时年47岁。《洪》剧中的韩英26岁,风华正茂,英气逼人,是位年轻的共产党员,而现实中的“凤头大姐”(江湖上,男首领称龙头大哥,女首领称风头大姐)贺英在这个年龄早已经在“刀尖上行走”多年。
此外,湘鄂西的真实情况如何呢?国共第一次合作失败后,中国共产党被迫进行自救,调整政策,发动起义,转入山区、边区(执政当局政权治理盲点),建立农村根据地(中共党史称为“土地革命”)。在当时全国范围内还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各地军阀割据的情况下,不断壮大,渐成气候。1928年,贺龙、周逸群、邓中夏、段德昌、贺锦斋等在湘鄂边区开创了红色根据地。1930年,他们东下洪湖,并连成一片,形成了湘鄂西根据地,盛时人数达三万之众。但是,在从莫斯科归来的夏曦“携共产国际尚方宝剑”来到根据地并成为领导后,从1932年5月至1934年7月,执行“左倾”路线,进行严酷的“肃反”运动。而此时,蒋介石率国民革命军北伐结束,张学良也已于1928年底在东北易帜,南北统一。1930年中原大战结束后,以蒋介石为首的南京国民政府腾出了精力对苏区进行“剿匪”,根据地内外交困,洪湖失陷,最后也就只得“长征”了。
歌剧《洪湖赤卫队》就是截取了其中的一个极短的历史片断,演绎加工创作而成。
最后,有两个剧中反面人物“湖霸彭占魁”和“打入敌人心脏的地下党员张副官”需要做些补充。
“湖霸彭占魁”中“湖霸”一语属于“扣帽子”,彭的原型,应该是中国传统社会里的乡闾大族士绅。结合剧情和所处地域来看,更可能是行会会首或拥有田地山林河湖水域的地主,或者两者身份兼有。地主好理解——相较一般民众而言,地主拥有较多土地。会首是什么呢?是集市上负责维护进行正常交易的管理者、监督人,俗称“行人”,他们会在交易成功后或向买方或卖方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这一类人,当然不排除有欺行霸市者,但绝大多数不会,因为即使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也必须装出公平合理的样子,否则交易者转投别市,市场不兴,他们也就难以增加收入了。
张副官是“打入敌人心脏的地下党员”,为了救韩英而舍身取义。按常理来说,他本可以在“保安团”这类的“执政系统”内循例升迁,但是为了理想信念而“背叛了出身和服务的阶层”,当年的很多革命者就是这样投身革命洪流的。
回首《洪》剧,“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这如此美好的祈愿,是永不会过时的人类最高理想。